裴玉沉默许久,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只是习惯了保护她,现在已不懂得如何放手。”
“放心吧。”她看他一眼,“裴瑗不是一摔就碎的瓷娃娃,说不定,她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他默了一默,很认真地看着她:“青青,面对你,我有时会有自愧不如的感觉,真的。”
她淡淡一笑,抬眸眺望那一片碧浪连天,神情悠远,仿佛透过那层层莲叶,看向了极远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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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风已带着夏季的暑气,清芷殿内却无半丝暑热,清凉怡人。
楚清欢踏入清芷殿时,裴瑗正安静地坐在窗台边,望着窗外的景致,轻风拂起她额边的发丝,白色纱衣飘飘欲飞,这一刻的少女神情宁静,恬静入画。
知春等人朝她行了一礼,便无声地退了出去。
楚清欢走到她旁边,她也没有转头,似乎外面的景色有什么吸引住了她,楚清欢也没有说话,只是与她一同看着窗外。
“哥哥与我并非一母所生,他以前也没有生活在宫里,直到十三岁时才被父皇接了回来,我见到他的时候,才六岁。”也不知过了多久,裴瑗悠悠开口,“父皇子嗣单薄,在哥哥入宫之前,他仅有两子一女,一个儿子年幼时夭折,另一个骑马发生意外重伤不治,其他的妃嫔不是没怀过,但都胎死腹中,最后只有我活着。所以在看到哥哥时,我就想,这是我唯一的哥哥了,我不能再失去他。”
“哥哥入宫之后就被父皇立为太子,学业繁重,每日都要学很多的东西,偏偏我就爱腻着他,他总是好脾气地容忍我,有时候被我烦急了,就会敲我的额头,说一句‘你这丫头!’,但他敲起来一点都不疼,我一点都不怕他。”她微微地笑了起来,眼神澄静纯真,“父皇走了之后,哥哥就继承了皇位,他很优待我,也很优待我的母妃,允许她一直留在宫中,直到两年前……”
“那时我母妃病重,我便爬到树上想抓几只小鸟逗她开心,没想到从树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我没敢让母妃知道,让宫人对她谎称我随哥哥出宫游玩几日,想着等腿好了再去见她,没想到……”她的眸子被蒙上了一层浅雾,“母妃病情突然恶化,在我摔伤的当晚就撒手人寰,等我赶过去时,她已说不出话来……我是多么后悔,后悔不该在最后一日对母妃撒谎,没能多多陪伴她……心里又是多么害怕,母妃走了,我最可依赖的人没有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哥哥。”
一行清泪从她眼里流了下来,楚清欢默然递过一块帕子,她垂眸接了,轻轻拭去泪水,许久没有说话。
等到情绪恢复平静,她才再次开口:“哥哥对我很好,我母妃去了之后,他更是不辞辛劳亲自照顾我,有时晚了就在那张软榻上睡一会儿,天还没亮就去上早朝,这般悉心的照料之下,我心里的痛苦无依才渐渐散去,也因为如此,我依恋于哥哥对我的好,害怕腿好了之后就会失去这种好……”
“所以,你的腿明明已经恢复,却假装不能行走。”楚清欢接下她的话,说出了最终的事实,“久而久之,你适应了不能走路的日子,骗别人也骗自己,而你的双腿,也渐渐失了站立行走的能力,想走也不能走了。”
她“嗯”了一声,便沉默了下来。
“你不该欺骗裴玉,不该利用他对你的感情。”楚清欢淡淡道,“你该知道,他是真心疼爱你这个妹妹,而你的这份自私,会伤了他的心。”
“我并不是真的想欺骗他,我只是害怕,害怕腿好了之后他会不再关心我,害怕清芷殿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所以我宁可相信自己没好,不愿意站起来,后来发现我的腿真的不会走路了,那时我没有怕,反而暗自高兴。”裴瑗的泪又流了出来,“我知道我错了,这几日我一直在反省,在后悔。”
“其实,在我将你独自留在湖边的那日,我与裴玉一直在附近看着你,我们发现,你的腿是可以走路的,只是你自己不愿意去面对。”楚清欢坦然面对着裴瑗吃惊的目光,道,“后来裴玉与我一起设计欺骗了你,就是想逼你激发出潜在身体里的能力,对你来说可能残酷了些,你可有生他的气?”
她压下惊讶,细细了想了想,然后肯定地回答:“有,但只气了一晚上。哥哥能好好活着,他骗我又有什么关系,要说骗,我骗他不是更多么?”
闻言,楚清欢抿出一丝浅淡笑意,柔化了脸部的线条,让对面的裴瑗有一瞬间的晃眼。
“出来吧。”她敲了敲窗台,朝窗外说了一句。
外面一声轻笑,裴玉从窗边转出,眸光对上目瞪口呆的裴瑗,不由笑着敲了下她的额头:“你这丫头,真是个傻姑娘。不管你能不能走路,我永远都是你的哥哥……不过我很高兴,你终于长大了。”
第一百零四章 缺个皇后
在经过半个月的训练之后,裴瑗终于可以放开他人的手,再一次真正独立地行走。
当她缓慢而坚定地走到裴玉面前时,她身边的宫婢都欣喜得落泪,她亦眸含泪光,但灿烂的笑容犹如天上明媚的阳光。
她看着裴玉,笑着说:“哥哥,我会走了。”
裴玉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将她轻轻揽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会走就好。”
兄妹俩无声相拥,知春几人都自觉地退远了些,倚着廊柱的楚清欢远远地看着,淡若轻风。
许久,裴瑗抬了头,越过裴玉的肩头望向楚清欢,与她的视线遥遥相接,眼神里包含了许多东西,又似有诸多话语要说,最终却只报以一笑。
“哥哥,”她离开裴玉的怀抱,仰头看着他,“这次瑗儿能够重新站起来,你觉得是不是该感谢一个人?”
裴玉眼里闪过一抹微讶,见她眼眸清纯如水,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遂笑道:“确实该好好谢谢人家。”
“哥哥想怎么谢?”裴瑗歪着脑袋问。
裴玉见她分明心有所想,便也不答,故意反问:“你说呢?”
“哥哥是一国之君,自然不能小气,我觉得该准备一份大礼。”
“瑗儿觉得怎样的礼才算得上大礼?”
裴瑗摇头,眸子里却闪动着一抹狡黠:“这个,我也不知。”
裴玉扬了扬眉,明显不信。
见他不语,裴瑗揉了揉腿,招呼知春等人过来:“好累,练了半日,我得回清芷殿好好休息去。”
裴玉皱着眉头,很是苦恼:“瑗儿啊,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哥哥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
裴瑗只是对着天空惆怅地叹了口气,“好冷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有个嫂嫂陪我说说话。”
裴玉一怔之下哑然失笑。
“哥哥你别笑,虽然我不喜欢你被别人霸去,但能有个管得住你,省得让你天天儿往宫外跑的人,似乎也不是件坏事。”裴瑗有意无意地瞟了眼楚清欢,垂了眼睑,“你放心,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后不会了……好的东西就要自己留着,人也一样,你把她说得那么好,可不能让别人给抢走了。”
裴玉有些惊讶:“瑗儿……”
“知春识夏,采心采月,我们回去吧。”她飞快地打断他,没有抬头。
宫婢们推着她走出长廊,明亮的阳光洒在她微垂的颈项上,折射出雪白的光泽,鹅黄色的纱衣在微风中轻轻飘扬,象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片翻飞的裙裾,裴玉才转过身来,廊下的楚清欢沉静地望着远处,他静静地凝视良久,忽地弯起眸子,笑嘻嘻地朝她走过去。
“在想什么?”他袍摆一掀,在她身边坐下。
“在想你前些日子所说的顺势而为。”楚清欢没有回头,淡淡道,“你说去大邺是为了高越,想看清形势顺势而为,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个形势你是否已看清。”
他本没指望她能回答,就这么随口一问,闻言微微一怔,随后笑起,语含调侃:“若是未看清,青青又待如何?”
她回过头来:“若是未看清,我可以帮你一起看。”
双方的眸光在半空中交汇,平静无波又似乎波澜起伏,瞬间产生无数个碰撞。
裴玉徐徐弯起唇角,往身后廊柱上一靠,摇头笑叹:“青青啊青青……”
喟叹之后,便没有了下文,他头靠廊柱,眸光转向郁色青翠的园子,明亮的阳光自勾檐漏下来,投射在他圆润明净的下颌,更胜珠玉。
楚清欢亦望着那处园子,道:“如果我猜,你心中所想的不是分裂,而是一统,对还是不对?”
他眸光一震,没有回答。
“在定边时我曾对司马如说过,只有天下统一,中央集权高度集中,百姓才能过上安稳日子,国家才能富足平定。我问过他可曾想过这些,他当时没有回答,但我相信他心中自有答案。”她顿了顿,“你既说到顺势而为这几个字,我想,我的猜测应该也错不了。”
“还记得你在黄城救下那两个孩子时,回答严子桓的话么?”裴玉唇边含笑,眸光悠悠深远,“你说,真正的人世间,它应该是公平,公正,还要有公理,哪怕做不到绝对,但至少人的生命应该得到尊重……这句话,给我震动极深,至今记忆犹新。”
他说得缓慢而清晰,字字句句都仿佛深入脑海,再次从口中说出,竟似昨日之事:“你还说,我们所看到的,总有一天会有所改变。天下不再受战火凌虐,百姓不再受流离之苦,更不会有那般饿到极致易子而食的境况发生。你说,那就是你的信念,并问严子桓他的信念又是什么。”
“青青,虽然你没有问我,但我现在想回答你——其实,你的信念,也就是我的信念。”
那一个漆黑深沉的夜晚,那个白衣飘然的女子如一道光芒破开那层黑暗,从此深深烙入他的心底深处,成为他摸索前行道路上的一盏明灯。
不是没有准备,但听到他亲口所说,楚清欢还是有着不小的意外。
那时候严子桓什么都没有说,司马如对她的问题亦是回以沉默,只有裴玉,如此坦诚地告诉她一个她想要得到的结果。
“那你可在意,谁成为最终的那个人?”她直视着他,问,“如果不是你,你可愿意看到这种结果?”
他微笑着回答:“在意。”
楚清欢挑眉。
“我在意那个人是否能真正做到爱民如子,在意那个人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将这种统一维持下去,而不是短暂的一统之后便很快再次面临分割,在意那个人……能不能对在乎他并为之不惜性命的人,承诺一生。”他的眸子里映着满天的金光,而金光开盛放着一个女子的倒影,“至于是不是我,又有何可在意?”
他说得轻轻淡淡,笑容亦如这身边的暖风,轻柔得让人不会有半分的负担,但楚清欢却无端地觉得多了分沉重,还有些她不愿去深究的东西。
要如此随意地说出这些话,对于一个寻常人来说或许不觉得怎样,但对于主掌一国政权,处于权力最顶峰的君王,又有几人能说出?又有几人能有这般胸襟和见地?
此时她才觉得,眼前这个总是嬉笑不经装傻扮弱的男子,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看透过。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看不穿别人的,从来都是他人,而不是他。
“怎么了?”裴玉见她久久不语,眸子一弯,恢复了嬉笑模样,“被我吓着了?是不是觉得我说不出这么有哲理的话?还是觉得我很有才,喜欢上我了?”
楚清欢唇角浅勾,“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所有问题。
他哈哈一笑,对她的懒于回答并不抱怨,与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风景,享受着现下的宁静。
片刻之后,在这片祥和的气氛中,他很随意地说:“青青,我想与东庭和亲。”
他确实说得很随意,象是即兴作出的一个决定,甚至于歪斜的姿势接近于懒散,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足够让很多人震惊。
“和亲?”楚清欢的声音微微上扬。
高越皇室可以与东庭和亲的,除了裴瑗就是裴玉本人,裴瑗还未及笄,那就只能是裴玉,可事先从来未曾听他说起。
“对,和亲。”裴玉凑过来,颇有些眉飞色舞,“我与凌雪公主,怎样?是不是很般配?”
楚清欢肃了神色,审视着他的眸光几近于凌厉。
“为什么?”
“向来聪明的青青也问了个傻问题。”他摇头,“和亲还能有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喜欢人家,才想娶回来做皇后。”
“不对。”往更深处细想,只得出一个结论的楚清欢果决地否定,“你想与东庭联姻,将大权在握的凌雪公主纳在身边,就是想削弱东庭皇室,从而削弱整个东庭。”
“哪哪哪……”裴玉不赞同地往后退了退,“明明一件很有情调的事,非得让你说得让人提不起半点兴趣。”
楚清欢不容置疑地反对:“不管你怎么说,我不同意。”
裴玉抽了抽眼角:“青青,这是你成亲还是我成亲?”
“你成亲。”
“那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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