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水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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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相思·水华传- 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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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粼点头应允:“一切由你安排。”

我心中犹自牵挂着嘉霖,于是与他又叙了几句便起身离开。

彼时虽近晌午,天色却晴了下来。大片大片的乌云发狂似地吞噬着一轮皎日,那太阳拼力挣扎着却依旧无法逃脱魔口,只在天地之间遗留了一线光辉随即如烟消云散。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三个字:“末日光”。我慨然凝望着那渐次变得微渺的余晖,末日之光该是如何呢?或许,也似现在这般黯淡而凝聚了无数无奈吧。

霖漓,我的三郎。你可知润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而我却一直努力将那浓郁和凄凉的思念藏在内心最深处,因为我真的很怕忆起你,忆起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抹笑容。它们无一不会使现在的我寸寸芳心枯萎凋落。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润儿一个人走在空旷的红墙之间,一不留神便会想起你陪伴我走过的那些日日夜夜。

可是三郎,润儿止不住自己的思念在心底泛滥成灾,真的止不住。浩瀚无边的思念之情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我的心灵,倘若没有我们的骨肉霖儿在,润儿一定会不可自抑地殉了你,殉了我们的情。

“三郎啊,如若你天上有知,一定要保佑我们的孩子逢凶化吉万事平安。”我阖上双目,双手合十在心中暗暗祷祝。

金碧堂皇的坤宁宫已然耸立在眼前,一阵阴冷之风突然侵来,我抱紧了金手炉不由加快了脚步。略略抬眼却见婉葩拦在我面前,她如像一忍受了惊的小鹿,对着我的眼神扑朔迷离而充满了恐惧。

顿觉不详,我保持着镇静问:“作什么?”

她只是摇着头:“娘娘不要再向前走了!不要!”

得到这样的答复,我不免更加着急,推开她拦在我前面的手臂,便要向坤宁宫冲。“霖儿”、“霖儿”我反复呢喃着,倘若他真的……我……

“柔姐姐!”婉葩声嘶力竭地喊着,扑倒在地面:“求求你了,柔姐姐!听婉儿一话不要进坤宁宫啊!求求你……”

“哀家晓得是霖儿出事了!”我麻木而大声地道:“你没有权力阻止哀家见他最后一面!没有!”树梢上两只寒鸦被惊起,朴棱棱地飞向远方,啾啾的叫声洒落一地凄凉。我垂下眼帘,心内荡涤着无数酸涩,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不知何时玉薰已带着众宫人来到面前,她“嗵”地一声率先跪下:“请太后娘娘节哀!”

“节哀”我的笑声寒刺骨,冷冷道:“哪里有什么‘哀’呢?哀家安敢有‘哀’若那东西存在,这些年里哀家早该不在了!”

灵谕人伏地哭得哀痛欲绝,“娘娘……不要这样……”

我紧抿嘴唇向坤宁宫的方向狠狠挥了挥手。

嘉霖很快被抱了出来,我从宫女手中将他接过,嘴唇处在他冰凉的额头上。霖儿,他与三郎当真是极其相似的,他们有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嘴巴,甚至于眼睛亦是同样深邃而纯净。神恩一个恍惚似乎三郎刚刚离我远去,而现在,嘉儿竟也走了,他尚且不满一岁啊!明日,便是他的周岁庆典,而他却在满岁之间悄无声息的没了呼吸。“霖儿,”我轻声呢喃着:“你是你父皇生命的延续,没有你的陪伴,母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心弦一颤,乍然忆起仿佛我与霖漓曾有过的所有孩子都已不在了。是呢,都已不再了。“三郎,这是你对润儿的惩罚吗?惩罚我没有实现当初的诺言与你共死?”

“母后……”嘉宁急急忙忙从人群后走来,扯着我的衣袂凄凄道:“四弟去了儿臣也很伤心。可是母后万万不可为了四弟而扔下儿臣一人呀!”

我最后吻一吻霖儿的小脸蛋而后将他交给灵谕人:“将四皇子……厚葬了吧。一切由你自行安排,哀家实在是没有精力了。”

她小心地看了我一眼,许是诧异于我如碎冰一般清冷的音色,随即应了一声推下去。

“母后!”嘉宁扑进我的怀中。

宁儿,母后对不起你,你我之间虽有亲情,然而你在母后中的分量实在不如霖儿。我机械地抚着他稚弱的脖颈:“母后不会离开你的,不会……”

他满脸写着坚信,又向我怀里蹭了蹭。

我唤过玉薰道:“近来晦气之事太多了,着实该冲一冲——你去请太医院医女若妍来坤宁宫,哀家有话要与她讲。”

玉薰正要讲话却见尚谦行礼道:“禀娘娘,医女若妍已侯在坤宁宫侧门外,娘娘要即刻见她么?”

我蹙了蹙眉,“不是说太医院里除了翔粼以外其他人都放了假么?怎么她还在?”边说边跨过高高的红门槛:“请她进来。”

若妍进殿时我正面无表情地啜着碧螺春,抬眼便见一位风姿绰约的姑娘站在面前。她的的确确容貌甚美,悬胆玉鼻配着碧波荡漾的大眼睛,十分惹人怜爱,与从前殁的慕容静是有几分相似的。许是因为今日不当职的缘故,她着一身白缎长裙,领口绣几点菊花,裁成窄腰敛袖的样子越发显出她纤细的腰身。我并没有觉得她这一身衣裳异于平常,只笑着以为宫中原来还有一个与我一样喜欢白色的女子。

我挥手止了她的礼,亲自拉她坐下,笑道:“我正想着什么时候该拜见一下嫂子,不想嫂子竟自己来了。得见嫂子倾城之貌,实是大慰平生!”

不料她未语泪先流,泪水涟涟道:“娘娘如何不问奴婢为何前来?”

仿佛有人狠命扇了我一耳光,我顿时大感不妙,低声似自言自语一般道:“翔粼得了重感冒……”

“不是的,娘娘……”她哭的如一枝梨花带雨,哽咽着道:“他不是感冒!粼哥他……他是被时疫所感啊!太后娘娘,粼哥没有对您说实话!”

虽则一惊不小,我却马上冷静了下来,道:“嫂子放心,翔粼已将治疗疫病的药配置成功。有了那药,他便一定不会有事的。”

窗外一声霹雳,随后便是雷声隆隆不觉于耳,间或伴随着树枝断折的声音。若妍哀哀欲绝:“太后娘娘……粼哥已经殁了,他已经殁了呀……”

我不可抑制地冷冷一笑,“不要说了。”我丝毫不差异于自己的内心似一口枯井,井内之水已是死了的,无论什么都不能够使它泛起半分波澜。我静静望着殿外黑云压城,暗笑着原来“冬雷震震”并非不可实现。“哀家甫得知自己亲生儿子的死讯,你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雪上加霜了好吗?”

若妍抽泣道:“奴婢晓得娘娘的心情……可是,奴婢方才眼睁睁看着粼哥咽了气……您知道吗?他曾向我承诺会永远与我一道经历风风雨雨。可是现在……粼哥与奴婢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太短暂了,一切的美好在瞬间截然而止,奴婢措不及防……”

“先皇与哀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在不知不觉中从袖中摸出紫玉双飞燕配,抚弄着道:“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所谓的‘永远’也不过是转瞬罢了。若论起我们间的姻缘,岂不更是短?反仅四年而已呵,四年……”

若妍自泪光朦胧中缓缓道:“娘娘,最起码您和先皇曾经恩爱。时至今日,您尚且有一份美好的记忆没有失去……”

“是啊,除了记忆之外哀家什么都没有了。”凝望着冷雨敲窗,蓦然忆起我与霖漓共剪西窗烛的夜晚。我咬了咬牙别过头去,道:“可是徒有那些记忆又有何用?事实上,自打先皇驾崩后,哀家的生命就已然没有意义了啊。”

“太后……”

没有意义了!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双拳,在这一刻似有无数冰山消融、江河倒流、大地陷落,我乍然领悟了某些事情。与其活着作一具行尸走肉一架没有灵魂的躯壳,莫不如……“你退下吧。”我拂了拂衣袖起身。

她迟疑着跟着我站起来:“粼哥他……”

“不用你费心。”缕缕幽香从殿中的鎏金鹤状香炉中升腾而起,虽则纠缠着缠绵许久,却终究会四散化作乌有。我伸出手试图留住一抹温馨,丝毫不惊讶地发现他们无论如何都是挽不住留不下的。“有人会替你我料理好所有事情。”雨已然下得很大,拼命地冲刷着天地之间浓重的戾气。可是当雨水兀成溪水流向远方,此地凄凉如故。冰凉的风吹起裙裾翩然欲飞,湿气在鬓角回旋荡漾。我唤上玉薰:“陪哀家去通明殿吧,只有我们俩个人。”说话间身体已失去屋檐的庇护,暴露在瓢泼大雨中。

她赶上来为我撑起油伞:“娘娘如何不待雨停后再去呢?”

唇角漾起单纯而认真的笑:“哀家等不急——即便哀家可以,先皇也等不得的。”

玉薰一步落下,我已然走入雨幕,一滴滴细小的水珠在顷刻间湿了整套衣裳。她忙忙跟上来,蹙眉盯着我的双眼:“娘娘可否告知奴婢,您去通明殿是做什么?”

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口中,微涩。我长长松一口气,惟觉五脏六腑都无比舒畅快意的。或许,人只有在决心抛却一切后才可以彻底放松吧!那一种清新若水的心无杂念充溢了整颗纯净的心灵,仿佛在酝酿着如春光般和暖的超凡脱俗。

归去来兮!既知君待妾,胡不归?

良久的无语,忽闻得身后一声哀叹,玉薰道:“要不要奴婢去宫狱迎回晨皇贵妃?”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你能看透哀家心里在想什么?”

她依稀仍是那般沉稳地中规中矩,淡然道:“太后娘娘自己可以走,可是您带不走大齐江山。在您心中这江山是先帝所遗,因此您绝对不会置万里河山于不顾。而晨皇贵妃机巧聪慧,更兼出身世家且生育了娴徽帝姬,她是接替您位置的最佳人选。”

潮湿一寸寸漫延上金黄绣靴,我略加快了步子边走边道:“玉薰你明知道哀家此行的目的,却劝也不劝一句,可见你根本不忠于哀家。你所在意的只有大齐江山而已——先皇留下的江山。”

她自嘲地冷笑两声:“先皇驾崩前也曾将娘娘托付给奴婢。如今奴婢无力挽留娘娘,便只好尽力替娘娘料理好身后之事。”

向来只晓得玉薰行事果断,直至今时今日方才真正见识到她的真实本性,不免颇惑出乎意料。不过这些与我已经没有关系了。绣靴踏上干爽的大理石地面,玉薰行礼道:“奴婢这就去宫狱宣晨皇贵妃前来,太后娘娘稍等。”言毕施身又一头扎进了雨中。

我望着烟雨蒙蒙中那一抹清幽疏淡的背景,喃喃道:“永别了,玉薰……”

通明殿中供奉着大齐朝所有已逝帝王及嫔妃的牌位,眸光微轻的刹那间,霖漓那碧玺镶边的黑色灵牌直直闯入眼帘。我沉重叹了一声,走过去轻轻抚着“大齐四世世宗奉天帝完颜霖漓”几个大字,低声道:“三郎,等我。”

殿内遍悬的黑纱在凛冽寒风中剧烈地颤动,发出沉闷的“呼呼”之声,仿若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应答。灵牌上“霖漓”二字在黑暗中泛出温和而隽永的柔光。几乎是抑制不住自己了,我跪下去将面颊贴在那上面,道:“你知道吗三郎?你走了之后润儿发疯似的填了许多阙《长相思》,可惜都不甚中意。可是当现在,我离你愈来愈近之时,润儿突然有了灵感。”我吻住那两个字,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长相思,在灵前。

绿柳带黄花含烟,卷帷朱阁月缀边。

月浅愁怮思未转,梦魂流连垂声叹。

幽弦方止音未远,映壁孤灯哀已绝。

忆君迢迢隔轮回,惜昔横波传,今襟泪满沾。

无语妾肠断,惟寄妾身随霜寒。”

“好!好!好!太后当真无愧于大齐第一才女的称号!”我方吟毕,便闻得身后有人笑道:“娘娘可是仿李太白《长相思》填写这一阕的吗?依嫔妾看来,太后之才华比之太白亦相差不远了!”

不必转身我便晓得是谁来了,淡淡道:“晨姐姐过誉。哀家自认自己完全无法及太白之一二,有如何能与他相差不远?”

她却偏偏要站在我面前,一对水波流转的眸子泛彩流光,笑道:“太后文藻或许不及李白之精炼,然而太白诗文中的情致却不见得可与娘娘一争高下!娘娘的‘惜昔横波传,今襟泪满沾’岂是他所能企及的?”她咯的一乐:“更别提太白穷其一生也不会有‘哀已绝’这样的情感。太后娘娘您说对不对呢!”

我兀自一笑,玉薰果然已对她说得清楚。抬眼向她身上看去,只见她妆饰得一丝不苟,并不比从前差上一星半点。虽则略略清瘦了些,此刻却是顾盼生光,满面春风。“姐姐在狱中整整一年,却来有分毫憔悴呵!”

洛云祥无不轻蔑地一哂,依稀认识从前那般骄横:“嫔妾不似太后那般事事伤心,自然不会憔悴支离啦!”她目光触及霖漓的灵位,未有分毫异于平常的神色,挑眉道:“不过么,先皇生前对您百般宠爱,如今他既去了,娘娘为此即便伤心至死也不足为奇!”

我不由冷笑出声:“原来晨姐姐日日盼着哀家早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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