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错一件事,后果要严重得多,重则亡国改朝,轻则失威于民……”
朱厚照眨眨眼:“父皇说的可是今日拿李梦阳下狱一事?”
弘治帝一楞。道:“你竟也知道了?”
朱厚照笑道:“此事中午时分便传遍了京师,儿臣想不知道都难……父皇,儿臣知道,您处事都很公允,唯独这件事儿呀。您觉得办差了,多半是母后……嘻嘻,哈哈。”
朱厚照笑得没个正形儿,弘治帝也觉得面上赧赧,苦笑着拿手指虚点了点他的脑袋。
“现在朝臣们都在骂朕是昏君,要求朕放了李梦阳。削了寿宁侯的爵位,甚至……甚至还有人要朕废后。”弘治帝揉了揉眉心,叹道:“你母后也紧紧相逼,两头都在为难朕,朕真觉得好累……”
朱厚照眨眨眼:“父皇是不是觉得此事很难办?”
“当然。朕已进退失据,适才听锦衣卫禀报说,现在寿宁侯府门前已聚集了许多国子监贡生在闹事,你那两个舅舅太过混帐,朕当初真应该把他们贬离京师,也省得如今常常令朕头疼心烦。”
朱厚照眼珠灵动地一转,笑道:“父皇既不想让李梦阳这样的忠臣被害,又想让大臣们满意的同时不损天家的威仪,这件事要解决其实也不难……”
弘治帝大为惊讶,盯着朱厚照道:“我儿竟有办法?”
“嘻嘻,父皇您不是经常说,天子只要有任贤用能的本事便好,看着难办的事儿,只要能找到一两个有才干的臣子,他们一定会为天子办得妥妥贴贴,儿臣当然想不出办法,但是儿臣知道有个人一定有办法,这家伙呀,坏水儿多着呢……秦堪接到宫里宣召旨意时楞了很久,左思右想,三省吾身之后,发觉自己最近很本分,没招灾也没惹祸,他实在想不通皇帝陛下为何又召见他。
满心疑虑忐忑,皇帝的圣旨却不敢不从,秦堪当即便上了宫里派出的马车进城了。
进了朝阳门右转,一条笔直的大街直通皇宫承天门,马车行到一半,却听到车外惊天动地的怒吼声,秦堪掀开车帘,发现外面正是寿宁侯府门前,宽敞的府前空地上,数百名穿着长衫的读书人正指着府门大骂,“国贼”“奸戚”之类的骂声不绝于耳,非常热闹。
秦堪乘的马车已被堵在人群中动弹不得,顺天府几十名差役和百余名锦衣校尉懒懒地散落各处,而寿宁侯府的大门却紧紧关闭,门前散落一地的鸡蛋汁液和烂菜叶。
秦堪坐在马车的车辕上,顺手揪住一名情绪激动的读书人,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寿宁侯又干了什么坏事?”
读书人倒也热心,气愤地将寿宁侯与李梦阳之事说了一遍,秦堪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这件事竟闹得如此大,这年头的读书人果真不是吃素的。
“这奸贼果真该杀!”秦堪很应景地骂了几声,然后缓缓道:“不过你们扔鸡蛋扔烂菜叶泄愤,未免有些消极了……”
读书人一楞:“那我们应该扔什么?”
“扔火把呀,从墙外扔进去,把这奸贼的家烧个稀巴烂,如此才叫大快人心……”
读书人眼都直了:“扔……火把?”
秦堪拍了拍他的肩,鼓励道:“放心,这事儿我干过,烧几幢房子而已,烧不死人的,这奸贼卖盐引挣了那么多黑心银子,想必也不会心疼几幢房子……”
读书人脸色阴晴不定,犹疑半晌,狠狠一跺脚:“对!这奸贼仗着国戚身份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害李大人入狱,坏我大明盐法,又挣了那么多黑心银子,真真该杀,该烧!”
秦堪赞许地拍拍他的肩:“‘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与君共勉!把我的那份也帮我烧了,告辞。”
“同窗们,不能便宜了寿宁侯这奸贼,咱们用火烧!”
声浪喧天的叫骂声中,秦堪乘的马车朝皇宫方向绝尘而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弘治之托
“臣,锦衣卫千户秦堪,奉诏入宫面圣……”秦堪在御书房外朝值守的宦官拱手道。
宦官淡漠地扫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御书房,很快里面便传来宦官尖细的声音。
“陛下宣秦堪觐见。”
秦堪垂头恭谨走进书房,一进门便觉得暖意融融,四盆炭火将屋子烘得温暖如春,弘治帝穿着龙袍,双腿盖着一条厚毯坐在硕大的书案后,他的面色很不好,不时捂住嘴咳嗽两声。
朱厚照嘴里不知塞着什么零嘴儿,唇齿不停蠕动,坐在弘治帝旁边的绣凳上,两条腿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见秦堪进来,朱厚照脸上露出笑容,让宦官给秦堪端过去一盘糕点,含糊不清地笑道:“秦堪,快来吃吃这个,江南进贡来的桂花糕,挺好吃的……”
弘治帝和秦堪对视,同时露出一个苦笑。
东宫这性子……将来当了皇帝,就凭这没个正形的样儿,不知要挨大臣们多少骂。
“臣多谢殿下,臣不饿……”秦堪苦笑拱手。
朱厚照不高兴了,觉得秦堪辜负了他的好意,于是从绣凳上跳起来,抓了一块糕点便朝秦堪嘴边塞去:“叫你尝尝糕点,没说你饿,真的很好吃,你就试试嘛……”
太子如此热情,秦堪只好张嘴接住,拱手含糊不清地道谢:“多谢殿下……”
弘治帝咳了两声,缓缓道:“秦堪,太子向朕荐举,说你是个有办法有本事的人……”
秦堪一听这句开场白便觉得脑子轰然一炸。
又被朱厚照坑了!
真想当着他老爹的面把这屁孩子狠狠揍一顿啊……
“太子谬赞,臣愧不敢当。”
弘治帝微微一笑:“自古英雄出少年,朕也欣慰于我大明人才济济,你就莫谦虚了。”
“臣……真没谦虚!”秦堪额头开始冒汗……
朱厚照在一旁没心没肺的笑,弘治帝没注意秦堪难看的脸色,径自道:“今日寿宁侯和李梦阳一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李梦阳被拿入狱。寿宁侯……咳,被朕下旨申饬,闭门思过,朝中大臣们对此事颇有非议,秦堪,你认为如何?”
“回陛下,臣只是锦衣卫武官,朝堂大事臣不敢议论。总之,陛下的所有决定都是正确的,陛下的任何旨意,臣只管贯彻执行,绝不理会对错。”
弘治帝神色大悦,秦堪的话说得直白,甚至有点不要脸的味道,但这句话却拍到了弘治帝的心坎里,满朝文武异口同声的反对。如雪片般责骂参劾的奏本堆积在案头,弘治帝正觉得自己四面楚歌,无援无助之时。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竟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头,多少令弘治帝有些感动。
弘治帝沉默许久,终于长长一叹:“这件事确实是朕办差了,你不必讳言,朕非暴戾之君,不会因言治罪的。”
犹豫半晌,弘治帝还是决定在秦堪这个外臣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这件事若欲令他解决,首先要把自己的态度摆明。自承错误也顾不得了,既要照顾大臣们的心情,也要照顾皇后的心情,这本就是一件很难办的事,若他的态度还不明朗的话。很可能会导致秦堪误解了他的意思,把事情越办越糟。
“寿宁侯勾结京师盐道衙门鬻贩盐引,奸商纳五分银一引,私盐便成了官盐,此案坏我大明盐法。致使国库损失颇大,民间盐价被奸商抬高,可谓罪大恶极……”弘治帝冷着脸缓缓道:“秦堪,朕今日宣你入宫,就是要你解决这件事,你可有办法?”
秦堪眼皮直跳,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且不说那些奸商背后有多少势力背景,单看表面就很麻烦,大臣们的面子,寿宁侯的面子,皇后的面子,以及弘治帝自己的面子……
这么多面子互相冲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皆大欢喜,自己一个小小的锦衣千户,他能得罪谁?他敢得罪谁?
“陛下,臣……没有办法。”秦堪长长叹息。
这是实话,你皇帝都没办法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太子说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朕才宣你入宫奏对,秦堪,莫辜负朕对你的信任……”弘治帝不急不徐缓缓道。
话说得平和,秦堪却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重重压在他的肩上,压得他抬不起头,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垂头沉思半晌,秦堪拱手道:“臣斗胆请问,陛下想把此事处置到何种地步?”
弘治帝微微一笑,道:“朕把此事全权交给你解决,同时朕会下旨令锦衣卫上下全力配合你,朕要你把盐引一事处理干净,那些奸商坏我大明盐法,不能姑息,该拿该杀,由你决定……”
秦堪听到这里眼皮便又开始抽搐了。
天大的麻烦啊,一群能售卖一百多万盐引的奸商,他们难道仅仅只是有钱?这事背后不知牵扯了多少权贵高官的利益,他一个锦衣卫千户能办得了?
“臣愚钝,陛下何不直接下旨处置?”
弘治帝摇头道:“朕不能下旨,此事只能秘密处置,寿宁侯已涉此案,张家不知陷入多深,公然下旨便意味着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那些大臣们会把张家连锅端了,朕那时想回护都没有借口,朕只有这一位皇后,不能不顾忌夫妻情分,秦堪,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秦堪当然明白了。
既要把破坏盐法的奸商们查办,还要照顾张家的面子,同时还得堵住朝堂上下大臣们的悠悠众口。
三者根本就是互相矛盾,神仙也不可能办到,秦堪很想称量一下弘治帝的脸皮有多厚,心有多黑,才会如此为难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
“陛下恕罪,臣真的办不到。”
弘治帝眼睛微微眯起:“朕相信你办得到的,此事若成,朕赐你黄金百两,绢绸百匹。”
“臣真的办不到,陛下若为难臣,不如赐臣一死。”
“此事若成。朕升你为锦衣卫镇抚。”弘治帝不得不提高了筹码。
“臣真的不行……”
“赐你京师城内宅邸一座。”
“臣不行……”
“赐封伯爵!”弘治帝咬牙下了血本。
“臣真的……”
“朕知你与寿宁侯有恶,朕可以许你在不损朕和皇后的颜面以及不伤其性命的前提下,给寿宁侯一点小小的教训,秦堪,你若再拒绝,朕便真的赐你一死了!”
秦堪精神一振,这个条件让他比较满意,看来寿宁侯真把弘治帝恶心得不行了。
“臣……领旨!”
看着秦堪满面精神。一扫方才颓然之态的神色,弘治帝脸有点发黑,……这什么人呐!
事情说完,秦堪恭谨告退,刚退了两步,弘治帝忍不住叫住了他,有些担忧地道:“你……打算给寿宁侯一个怎样的教训?”
“陛下,臣想打断他的狗腿……”
“噗——咳咳咳……朕,什么都没听到!速速退下……退出御书房。秦堪站在宫内白玉石阶上呆呆出神,凛冽的寒风一吹,一股刺骨的凉意遍布全身。秦堪郁闷的舒出一口浊气。
又是一桩大麻烦!
秦堪讨厌麻烦,为何麻烦总是找上他?
那些坏了盐法的奸商不难查,他们在京师都是有名有姓的富豪,真想抓的话,一道命令便能将他们全部缉拿归案,可是秦堪敢抓他们吗?他们背后不知站着什么达官贵人,这些人伸一根手指就能把他这个小小的千户捏死。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秦堪胆大包天,不管不顾地真把那些人拿下了。寿宁侯如何处置?他是这个案子的罪魁祸首,处置了他,损了皇后的面子,不处置他,堵不住朝堂大臣们的嘴。这事仍旧办砸了,弘治帝不会放过他……
秦堪感到自己走进了一条毫无希望毫无前途的死胡同里,连退都退不得。
肩上被人轻轻拍了几下,朱厚照笑意吟吟的脸出现在他眼里。
“秦堪,你只要把这事办好。不但能得赐宅邸黄金,还能赐爵呢,父皇赐大臣爵位可是非常谨慎的,这回却大方得让人意外……”
秦堪很无语,这屁孩子什么都不懂,你父皇越大方就说明事越难办,办好了什么都好说,办差了你父皇能饶得过我?
朱厚照犹自洋洋自得:“升官发财的机会都来了,你得感谢我的荐举,来,毫无保留地赞美我吧……”
说着朱厚照摆出个被赞美的姿势。
秦堪嘴一张,又闭上。
算了,不骂他,免得又给自己招来麻烦。
匆忙的脚步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一名宦官急匆匆地跑来,正欲往御书房而去。
朱厚照拦住了他:“发生什么事了?”
“殿,殿下,不好了,国子监贡生把寿宁侯府的房子点着了……”
朱厚照两眼大亮:“这么好玩?谁干的?”
宦官叹气道:“带头的一名贡生被锦衣卫拿下,那贡生哭得可怜,说不知哪个过路的杀才教唆他的,当时头脑一热就干了……”
秦堪剧烈咳嗽起来:“咳,殿下,臣还有事,臣告退……”
说完秦堪略显慌张地朝宫门外走去。
朱厚照瞧着秦堪的背影若有所思,接着飞快朝他追去。
“秦堪,你别跑,这事儿的手笔跟你的为人太像了,说,是不是你唆使的?”
“殿下莫冤枉臣,不然臣一头撞死在你面前以证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