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的发现似乎顺理成章,刘瑾疑心稍褪,沉思半晌,忽然一惊:“你们能发现的事情,锦衣卫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不好!秦堪必抢先杂家一步进宫向陛下密奏去了,这个功劳可不能让他抢了去!”
说完刘瑾起身便待往乾清宫走去。
周安急忙道:“督公,还请三思!”
刘瑾不悦:“思什么?”
“督公,藩王造反非同小可,向陛下密奏首先要有充足的证据,其次,也要看陛下的心情。否则……毕竟事涉天家皇族,督公不可不慎。”
刘瑾脚步一顿,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周安,你了解陛下吗?”
“属下甚少觐慕天颜,怎么可能了解陛下?”
刘瑾悠悠道:“你不了解,但杂家了解,杂家服侍陛下已十年了,陛下从一位稚龄孩童成长到如今的翩翩少年郎,杂家一路服侍相随。陛下的心性。杂家怎么可能不了解?”
刘瑾顿了顿,接着道:“陛下少年心性,喜玩乐,喜出游。喜奇淫巧技。喜珍兽稀禽……他喜欢很多东西。唯独不喜朝政国事,两年前,杂家初掌司礼监。内阁票拟的所有奏疏,杂家皆不敢私扣,本本俱呈陛下阶前,陛下当时很不耐烦说了一句话,他说‘事事若由朕决,朕要你当司礼监掌印做什么?’,有了陛下这句话,杂家才真正掌了司礼监的大权……”
目光投向案上的公文,刘瑾嘴角勾起浅笑,淡淡道:“换了别人做皇帝,或许对藩王谋逆一事敏感动疑,但陛下,杂家可以担保他绝不会想太多,因为陛下不喜欢想这些事情,况且安化王谋逆查有实据,绝非杂家信口胡言,说起来杂家对社稷有功,陛下怎会猜疑?”
对朱厚照的性格,刘瑾委实了解得很深刻,所以他有自信。
有自信是好事,自信过头却绝非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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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揣着公文,刘瑾离开司礼监,急步走向乾清宫。
他的心情很好,因为一切皆在他掌握。
京师的谣言愈传愈烈,无论民间还是朝堂,所有人沸沸扬扬,对秦堪猜疑颇甚,再等上几日,等火候足够了,那时再发动朝臣对他凌厉一击,这根扎在心头数年的肉中刺便可轻松拔掉,从此大明朝堂之上,他刘瑾尚惧何人?
至于除掉秦堪之后,朝臣尽皆对他俯首帖耳,宇内再无敌手的寂寥感如何打发排解,那是以后的事了,就算是寂寥,那也是非常幸福的寂寥,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站在人世的巅峰,多么孤寂的叹息……
…………
…………
秦堪果然在乾清宫里。
刘瑾跨进乾清宫的后殿空地,发现朱厚照和秦堪二人正大失仪态地卷着袖子,正给一只安南进贡的大象刷洗身子,这只大象本是大朝会之用,按礼制,皇帝每逢大事开大朝会时,除了必要的仪仗以外,御辇前方还要有四只大象,四只虎豹引路,以增皇帝威仪。
增皇帝威仪的大家伙今日却被宫中禁卫带进了乾清宫,朱厚照和秦堪一人手里举着一支丈长大刷子,刷子沾了泡上皂角的水,然后使劲地往大象身上胡乱擦刷,旁边的小宦官忙不迭地拎着一桶桶的清水朝大象身上冲洗。
大象不大安分,似乎对朱厚照和秦堪感到有点陌生,不安地原地慢慢转着圈,偶尔用长鼻子从桶里吸了水,报复似的朝朱厚照和秦堪喷去,二人被喷得浑身湿透,却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刘瑾脸色阴沉了片刻,接着迅速换上一脸谄媚焦急的表情,颠颠儿小跑几步到朱厚照面前,轻轻跺脚道:“哎呀陛下,您是万金之躯怎可做这种危险的事?这畜生块头如此大,万一激发了野性伤着陛下,老奴死一万遍也抵不上陛下一根汗毛呀……”
朱厚照浑不在意地挥挥手,笑道:“不打紧的,这畜生块头虽大,胖胖憨憨的却分外惹人喜爱,正好刘瑾你来了,回头你给朕拟道旨,要安南国王速速进贡十头大象,朕的豹房完工后专设一个地方安置这些大象,你再差人去万夷馆问问安南使节,他们那里还有什么有趣的物事,着安南国王送进京师,朕大大有赏。”
刘瑾急忙躬身应道:“老奴遵旨。”
直起身,刘瑾不自觉地朝秦堪瞟去,却见秦堪面带尔雅的微笑,恰好也在看着他,二人目光空中相遇,秦堪的目光如刀鞘,风平浪静地将刘瑾的锋芒纳入鞘中,不惊平湖。
刘瑾微惊。刚才急匆匆来乾清宫打算禀报安化王谋逆,此刻却犹豫起来。
按理说秦堪已知道了这件事,瞧陛下的模样,秦堪丝毫还没向他禀报,他打着什么主意?再说安化王谋逆虽有实证,却未见起事,更何况秦堪也在场,现在说这个事……合适吗?
犹豫,踯躅,狐疑。种种思绪在刘瑾脑中交织闪现。
秦堪笑吟吟地瞧着他。尽管京师如今针对他的风言四起,这些全是刘瑾指使所为,但秦堪此刻却仍笑得如春风般和煦。
斗心眼就是这样,当面笑背后刀是基本功。像张永和刘瑾那样斗到大打出手拳脚相向未免落了下乘。秦侯爷断然不会干这种无聊的事。
见刘瑾犹豫踯躅的模样。秦堪笑了笑,忽然面色一整,朝朱厚照拱手道:“陛下。臣忽然想起一事,有必要向陛下禀奏……”
朱厚照一楞:“何事?”
刘瑾两眼徒然睁大,接着忽然大声打断了二人对话,尖声道:“陛下,老奴有事禀奏!老奴麾下西厂查探,甘肃安化王密谋造反,如今起兵在即!”
朱厚照大吃一惊:“安化皇叔欲反?这怎么可能!”
“陛下,如此惊天大事,老奴怎敢谎报?”
朱厚照楞怔半晌,脸色时青时红,喃喃道:“朕待藩王不薄,各地藩王要钱要粮,朕皆一一照准,从无寡恩之举,安化皇叔为何要反朕?朕做错了什么?”
见朱厚照的情绪低落谷底,秦堪温言安慰道:“陛下勿忧,或许安化王只是酒后说了几句醉话被有心人听进耳里,最后被西厂探到,情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朱厚照沉默片刻,忽然道:“秦堪,锦衣卫可曾查到安化王谋逆的消息?”
秦堪苦笑道:“锦衣卫无能,并未听说任何关于安化王谋逆的消息,臣惭愧。”
朱厚照点点头,转身看着刘瑾,道:“你叫西厂仔细查查,看安化王谋逆一事到底属不属实,朕要知道如今他所拥多少兵马,军械若干,马匹若干,囤粮若干,以及……甘陕绥三边还有多少武将军士与其勾结,快去查!”
刘瑾刚张嘴想说此事确实属实,却见朱厚照脸色铁青,况且他所需要的这些具体数据西厂确实未曾查到,于是急忙应了一声,匆匆告退离开。
直到刘瑾离开许久,朱厚照铁青的脸色仍未缓和,手中原本举着的给大象刷身的大刷子也被扔到一旁,再无半分兴致。
秦堪静静注视朱厚照,良久,忽然朝他拱了拱手:“陛下宽心,就算安化王真的反了也没关系,陛下未雨绸缪预敌在先,况且朝廷兵精粮足,以狮子搏兔之势碾压过去,安化王转瞬可平。”
尽管心中抑郁低落,朱厚照仍然楞了一下:“朕……未雨绸缪?预敌在先?”
秦堪笑道:“当然,安化王尚在密谋之时,刘公公竟已知晓,难道不是陛下事先吩咐的么?陛下越来越有帝王气象,臣为大明社稷贺。”
朱厚照一颗心徒然一沉。
一种不安的感觉瞬间闪过脑海,朝中内事外事悉数决于刘瑾,当年宣宗皇帝设司礼监辅佐朝政,本意是为了应对当时臣权过大,君权被削弱的平衡之举,可如今司礼监的权力明显已稳稳压了外廷一头,刘瑾为推行新政不惜打杀朝臣,刘瑾在朝堂上首开奏疏红白二本之先例,朝会时,大臣们看刘瑾的目光比看他朱厚照的目光分明要畏惧许多……
朱厚照只是对朝堂政务没有兴趣,并不代表他真的昏庸糊涂透顶,这些事实朱厚照早已知晓,然而今日,远在千里之外的藩王谋逆,刘瑾又是第一个知道……
自己将偌大的权力交给刘瑾,合适吗?
如果有一天,刘瑾的权力大到一定地步,朝臣皆畏之如虎,天下只知刘公公而不知皇帝,外面不论是邪教造反还是藩王谋逆,刘瑾想让他知道他才能知道,若不想让他知道,他从何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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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章天象示警
刘瑾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这般了解朱厚照。
朱厚照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六七岁什么都不懂,刘瑾说什么便是什么的东宫小太子了。
朱厚照已十七岁,正如刘瑾所说,他已从一个稚龄顽童成长为一位翩翩少年郎,既然已是少年郎,心态和性格自然不可能仍停留在稚龄顽童的阶段,更何况他还是大明皇帝,命中注定要比普通人承担更多的责任。
不能说朱厚照不单纯了,只能说年岁的增长给朱厚照的单纯之外又加了一点东西,这点东西是男人必须具有的东西,否则他永远只能被称为男孩,没有资格被称为男人。它可以是责任,可以是阅历,也可以是一种洞悉世情人心的直觉。
此时此刻,这种直觉便从朱厚照的脑海中冒了出来,不可遏止,这一瞬间,朱厚照感到有些心慌。
偶尔与内阁三位大学士以及部分朝臣谈经论政,除了焦芳不言不语微笑以对,李东阳和杨廷和时常话里话外暗示朱厚照不可太过放权,以免养虎为患,当年英宗时的大太监曹吉祥便是一个值得借鉴的例子。
除了两位大学士的提醒和暗示,朱厚照也偶尔听过有人说如今大明朝堂的格局,即所谓“朱皇帝坐金殿,刘皇帝站金殿”,以往听了这些传言,朱厚照只是哈哈一笑,当作一句朝臣的调侃来听,可是今日秦堪一句貌似无心的话,却令朱厚照心中仿佛裂开了一丝缝隙。尽管自己也知道对刘瑾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家仆生了猜疑是不对的,可朱厚照仍无法阻止这一丝缝隙的产生。
刘瑾……真欲做立皇帝吗?
失望,失落,怀疑,痛心……种种情绪一齐涌上朱厚照的心头。
朱厚照扭头盯着秦堪,目光充满了探究,秦堪刚才的这句话是有心还是无意?
秦堪面色如水,沉静恬淡,朱厚照看不出丝毫迹象。
他……应该是无意的吧。
朱厚照这样告诉自己。
“陛下,……陛下!你怎么了?”秦堪将朱厚照叫回了神。
“啊?啊!朕在想。想你刚才在刘瑾开口前要跟朕禀奏的事是什么事……”
秦堪笑道:“自然是一件喜事。”
“喜从何来?”
“臣请了京师有名的王三卦王半仙给臣的幼女。也就是陛下的暂定儿媳算了一卦,卦象上说臣的女儿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而且命中二子一女。正是宜室宜家之相……”
朱厚照呆了一下:“就为了这事儿?秦堪。你是不是昏头了?朕是大明皇帝。你是大明勋贵,咱们能亏待你女儿吗?那个什么王半仙用屁股算都算得出你女儿的大富大贵之相,你还乐颠颠的拿它当喜事……等等!你刚才说朕的‘暂定’儿媳是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秦堪瞧了朱厚照一眼。慢吞吞道:“臣的女儿一看便是绝色倾城的美女,可反过来说,若将来陛下的儿子长得……长得那个什么,臣的女儿瞧不上他,这门亲事自然告吹,所以目前而言,臣的女儿只能是陛下‘暂定’的儿媳,将来说不定臣就换个女婿了……”
“你……”朱厚照气结,指着秦堪怒道:“你安敢小看我!”
“陛下,臣小看的不是你,是你的儿子啊……”秦堪弱弱解释。
“都一样!朕的相貌长得也不差,凭什么就生不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儿子?”
秦堪叹道:“陛下,君子讷言敏行,圣人云‘光说不练口把式’,圣人又云‘光练不说傻把式’……陛下一直将亿万龙子龙孙扼杀在龙手帕上,臣何年何月才能盼到真正的女婿?”
朱厚照脸孔憋得通红,也不知是怒是羞,吭哧半晌,红着脸恶狠狠道:“朕……朕以后,以后不看春宫了,……憋着!”
君臣二人谈笑一阵,秦堪告辞离去。
含笑看着秦堪离去的背影,朱厚照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刘瑾那张谄媚的老脸,心中徒然一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挥之不去,仿佛心底里有一只关着魔鬼的盒子被放了出来。
内外事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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