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件露脐斜摆小衣和一条花里胡哨的泰式裙裤,发尾扎起来,别着一支闪闪发光的流苏发饰,像一只漂亮的小孔雀,她坐在爸爸的腿上,懵懵懂懂地听着,时不时插嘴问话,与学生们一起格格发笑,村里人人都很尊敬她的爸爸,她从小就觉得自己有这样的爸爸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离目的地还有好一段距离时,小巴抛锚了,司机下车查看了一番,大声抱怨,同时告诉乘客他没法把大家送到村里了。
这是今天最后一班回村的车,大家只好都下车步行回去,学生们打打闹闹地在前面走,不时有人回头招手,用泰语催促柏为屿快一点。
柏为屿抱着女儿走一段路,又背着走一段,再扛着走一段,早已与其他人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前面跑回来几个中学生,口里喊:“柏老师,我们帮你拿东西。”
柏为屿也不推辞,递上东西分给大家去提,连声说谢,又嘱咐大家别等他,走得快的赶紧走,还可以赶回家吃晚饭。
孩子们应了声,嘻嘻哈哈地跑了。
泰然快五岁了,虽然小,还是有些分量,柏为屿和女儿打商量:“泰然,走一段好不好?爸爸累了。”
柏泰然不情愿,但心疼爸爸,只好勉强点头答应了。
柏为屿把她放在地上,弯腰牵她的手,小步慢慢走,走没百来米,腰酸脖子痛,比抱着她走还累!柏为屿放开她扭扭腰揉揉脖子,一低头,看到柏泰然仰视着他,抬起胳膊要他牵手。
“好了,爸爸不牵了,泰然自己走。”柏为屿不把手给她。
这回柏泰然两条胳膊都举起来了:“爸爸牵。”
“爸爸陪在你旁边呢,不牵,泰然可以自己走好的。”
柏泰然一扁嘴,眼巴巴地望着他,还是那句话:“泰然要爸爸牵。”
柏为屿耐心央求道:“试试自己走嘛。”
柏泰然保持着仰望他的姿势往前走,就怕一不小心爸爸就跑掉了。
“看我干什么?看路!”柏为屿急得一头是汗。
柏泰然坚持要看着他走,由于柏为屿把这妞儿给宠坏了,她对爸爸依赖到病态的地步。
柏为屿只好换个方式,跑到前面五米的地方蹲下来,面对泰然拍手鼓励道:“宝贝,加油加油。”
这一招果然见效,就像在驴子眼前挂一根萝卜,驴子自然会努力往前跑。柏泰然呼哧呼哧走了过来,柏为屿直皱眉:这孩子走路的样子越来越不对劲了,摇摇摆摆的,走每一步都有要摔倒的趋势。
泰然走到近前,柏为屿蹲着往后倒退,继续呐喊:“好乖好乖,再走!”
如此又走了一百米,柏泰然快到极限了,喘着粗气嚷嚷:“爸爸,泰然累了。”
柏为屿这么走路也累,抹把汗,站起来捶捶腿,“再走一会儿,走到前面那棵树那儿好不好?”
“不好!”柏泰然摇头,细细的嗓音发颤:“我走不动了。”
柏为屿不死心,“那我们不走那么远,走到……”他往后跑了三十多米,站定了,提高嗓门:“爸爸不动,你走到这,爸爸就抱你走。”
柏泰然看看天,可怜兮兮地喊:“爸爸,天黑了,泰然怕。”
“不怕,爸爸看着你。”
柏泰然一咬牙,加快脚步,爸爸就在前面呢,走一步就离爸爸近一点,她恨不得下一秒就抓住爸爸!
柏为屿惊喜万分地看到小泰然竟然趔趄着跑了起来,简直是破天荒!眼看那小妞儿就要跑到眼前了,柏为屿舍不得浪费这个大好机会,想让女儿再跑跑,忙不迭往后退。
柏为屿这一退,泰然眼睁睁看着就要抱住的爸爸又抱不住了,登时方寸大乱,脚步也不稳了,用力往前扑,同时哇地大哭:“爸爸!”
紧接着下一秒,她啪叽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柏为屿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冲过去抱起女儿的小身子,惊慌失措地发现她的膝盖和手掌磨破了。他心疼坏了,口齿不清地抱着泰然又摇又晃,连哄带骗。
柏泰然哇哇大哭了一阵,满脸都是眼泪,稍一缓过来,朝他劈头盖脸打下去:“爸爸又骗人!说好不动的!”
“爸爸错了爸爸错了!下次不敢了。”柏为屿后悔不已,任由女儿殴打泄愤。
柏泰然打了几下,紧紧抱住爸爸的脖子,使劲地抽抽鼻子,不敢再哭,要不犯起哮喘就麻烦了。
柏为屿一手托起她抱在怀里,一手缓缓抚摸她瘦削的后背,心尖尖抽痛,轻叹了声,心说:算了,再长大些自然会走,别逼她了。
天逐渐黑透了,路两边没有灯,只能用手机的微弱光线照前方的路,又走了许久,前方骑来一辆脚踏车,铃声叮当叮当响,柏泰然抢着说:“我打赌,是弄秧。”
“你跟谁打赌啊?”
“跟你。”
“我也打赌是他。”
柏泰然撅嘴:“那还有什么好赌?没劲!”
柏为屿眯起眼看向前方的灯光,村里只有弄秧的脚踏车是带灯的——遗憾,也只有那辆脚踏车没有后座。柏为屿气得磨牙:“他到底来干嘛的?”
脚踏车很快到了眼前,面对而来的校长同志骑着车灵活地绕个一百八十度,与他们并肩而行,爽朗地呵呵直乐:“泰然,我来接你们啦!”
柏为屿在这儿过了五年,泰语交流也不成问题,毫不留情地抱怨道:“你怎么骑了辆没后座的车来接人?也不借一辆好载人的车!”
弄秧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他们说你还在后面,我急着出来,骑到一半才想起这车没后座。”说着,他刮了一下泰然的鼻子:“泰然,爸爸一直抱你,会累的。来,让爸爸休息休息,弄秧抱。”
泰然听话地爬过去,坐在他的右手臂弯上,捞紧他的脖子:“我今天摔跤了,看,膝盖破了。”
“呀?哪个坏蛋干的?”
“爸爸这个坏蛋。”
柏为屿替弄秧扶过脚踏车,低眉顺眼地故做小媳妇状。
“打他!”弄秧抬手作势要打。
泰然抱住他的胳膊:“不,我打过了。”
弄秧笑了笑,从脚踏车摆头拿过一小袋点心:“先吃点东西,别饿着。”
泰然打开包装袋,“爸爸!”
柏为屿应声探过脑袋咬了一口,“好了,爸爸饱了,剩下的你吃。”
柏泰然细嚼慢咽地专心吃起点心,弄秧转头问柏为屿:“你很快就要走了吧?”
“五月就可以开始办手续了。”
“离开这里,有新的打算吗?”
“没什么打算,去我……”柏为屿斟酌片刻,说:“去我父亲的公司帮忙,毕竟这些年他给了我很多帮助,要不是他给钱,我手上那一点点支教补助哪能让泰然过得这么滋润?”他不会被任何人强迫,父母也没有威逼利诱,是他自己想通的,继续支教或者当流浪艺术家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但若是要让泰然过好,确实也找不到比回家更好的出路了。
长久地一阵沉默,弄秧鼓起勇气说:“为屿,很快会有新的校长来代替我,我要去曼谷念博士了。”
柏为屿欣喜道:“你终于决定去深造了?”
弄秧局促地点了一下头。
“挺好,挺好!你会成为一代文豪的!”柏为屿忍笑忍得肠子打结。
这位泰国青年无比热爱诗歌创作,感怀伤物地写出情诗集若干,遗憾的是,村里文化人不多,他那晦涩的诗歌完全没有柏为屿的儿童画册受欢迎,几年来读者只有柏为屿一个人——无奈明月照沟渠,柏为屿把人家一本正经写出来的神圣情诗当娱乐消遣,从来没见过这么装B的腔调和文笔,当真是百读不厌,一读就笑得捶地捶墙捶桌子,只差没有去捶天花板。柏为屿暗地里揉揉憋笑憋酸的嘴角,却听到弄秧闷声说:“你如果愿意,我可以推荐你去曼谷的高等学府任教。”
柏为屿一愣,感激地拍拍他的肩:“我认真考虑考虑,谢谢。”
天太黑了,柏为屿没有看到那个人高马大的泰国青年脸红红到了耳根。
愚人节
四月一日,段和打电话来:“我哥快死了,你倒是回来看看他。”
柏为屿吓了一跳,再一想今天的日子,不满道:“喂,有你这么开玩笑吗?”
段和轻描淡写地说:“我没开玩笑,他前几天快死了,昨天才活过来。”
柏为屿倒是想装出一副不管段杀死活的样子,无奈等他冒出装淡定的念头时,人已经坐在赶往清莱机场的巴士上了。
几番辗转奔波,深夜时赶到,四月的气温比泰国低了十几度,他穿着单薄花哨的T恤和短裤,步入医院走廊时冷得一激灵,打了个喷嚏。
段和一脸憔悴地守在病房外,嘱咐了几句,提及段杀的伤,竟然还挺高兴,“这下他别想再逞强了。”
柏为屿无语:“他真的是你亲哥吗?”
推开病房门,他静悄悄地走过去,站在段杀病床前,周围是满屋子的鲜花。屋里有开恒温空调,门窗紧闭,浓郁的花香混着刺鼻的药水味,着实不好闻,他俯下身,鼻尖点着段杀的鼻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的脆弱,他心中的段杀是个从内到外的铁人,无坚不摧,外面是铜墙铁壁,里面是铁石心肠。他嗅嗅对方身上那股子花香和药水味都掩盖不掉的熟悉烟味,无声且伤感地笑了笑。
段杀的右手全缠满了绷带,想动也动不了,便抬起左手摸了摸他的脸,插在手背上输液针在微微地颤。
“挂着点滴呢,别动手动脚。”柏为屿稍微直起腰想躲开,“王八蛋,每次都拿苦肉计来博取同情,你皮粗肉糙,我不吃这一套了……”
段杀以为柏为屿要走,急得干瞪眼,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闷哼,试图拽住对方,挂药水瓶的铁架被输液器拉扯得直打摆子。
柏为屿吓了一大跳:“喂,别闹!”
段杀想说:别走。
可是,发不出声音,他不知道该如何挽留。这些年他们聚少离多,有时见面说不了两句话,相处十几分钟,然后各奔东西,一分又是半年见不上。
段杀咬掉插在手背上碍事的输液器,用尽力气往前探,逮住柏为屿的指尖紧紧地握着不放,同时张开嘴,强忍喉咙里火烧一般的疼痛,努力发出声音。
柏为屿捂着他的嘴将他摁回床上,“你别说话,我不走,不走。”
段杀紧张地用左手臂环过柏为屿的肩膀,实实在在地抱住了这个人,这才放心地卸下力气。他们有五年没有拥抱了,柏为屿不愿意,段杀没勇气。柏为屿换了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里,静静地相处,今天伤患有特权,柏为屿不和他较劲。
段杀知道柏为屿顾忌他的伤情不会动粗,他侧过脸,用嘴唇摩挲着对方的耳朵,此时不耍赖,还有什么机会可以耍赖?
“让你逞英雄,活该!”柏为屿的语气一如当年,带着点儿痞味,带着点儿幸灾乐祸,还有那么一点似有似无的哭腔。
段杀动作木讷地歪歪脸,贴紧柏为屿的脸,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他对着苍白的天花板疲倦地笑了。
“脖子都这样了,别乱动,小心断了。”柏为屿支起身,在他的脸颊边轻轻喘气:“段和让我告诉你,有一颗子弹穿过颈部,幸好没有击中颈骨,可是伤了声带,以后你的声音……恐怕会不太好听。”
段杀小幅地点头。
“还有两颗子弹击碎了肩膀和上臂的筋骨……”柏为屿心下把段和给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天马流星靠,没人敢说,都让我来说?段和你这个贱人!
段杀还是点头。
“就算锻炼适当,愈合良好,想恢复一定的灵活度也很困难,绝对不能受力劳累。”
段杀点头点头。
“你不能再使枪了。”
段杀顿了顿。
柏为屿惴惴地说:“你们单位领导告诉段和,给你记一等功,要你服从安排,调回原职。”
段杀僵窒半晌也没有动静。
柏为屿留意到他的眼圈泛红了,忙笨拙地安慰道:“别难过,先养好伤……”
段杀点点头,又摇摇头,张嘴说不出话,满心不甘愿,他还年轻呢,养好伤还能干很多年,不想退回原职做些文职工作。
“好了,别较劲,哪有什么事都依你的性子来呢?你就服服输吧,想想我以前,多不甘愿呐,现在不也看开了?”柏为屿嘴上说的好听,暗自腹诽:段和那混账王八蛋笑得跟花一样,还说是好消息,既然这么好,怎么不自己说啊?
段杀老实下来不动了,看样子也是没力气动,只剩喘气的份儿。
柏为屿摆正他的脑袋:“不许难过,敢难过我就走了。”
段杀不敢难过了,揪着他的衣摆哼唧起来。
“别揪着我,我坐这儿不走。”
段杀固执地揪着。
“唉,来,手给你,别揪衣服。”
段杀立马改换拉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