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走吧。”凌忘川低沈的说道,“长公主,你和王爷的心意我明白。我感激圣上恢复了凌家声誉,感激沧王为我做的一切。不过失去永宁是我毕生的伤痛,请原谅我无法遗忘。我过去所追求的都已经成为了过去,现在我只是凌忘川,只是跟永宁约定了要一起在安城生活下去的凌忘川。”
长乐公主不禁眼圈一红,说道:“如果找不到永宁,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
凌忘川没有回答。
他不需要再跟任何人解释。
这里是他跟永宁最幸福的地方,在这个小镇上他们曾经拥有过一生中难以忘怀的记忆。那个在烟花中欢笑的少年,那个猜著字谜与他相拥的快乐人儿,那个亲吻著嘴里会散发出桂花糕淡淡香甜的人,一切都恍如隔世。
他还记得这个露台,记得永宁靠在这个倚栏上,被夜风吹拂的长发,垂落的发带,回眸一笑,俊美如同仙灵。
他还记得这个楼道,烟花中甜蜜的亲吻,羞怯而贪婪,被吻过了还会任性索吻的恋人。
他还记得他们曾经租下的房间,激情放纵、温柔缠绵。
他们最最幸福的时光都在这个地方。为他熬药,为他牵马,被他戏谑的称作“舅舅”,被人误认是他的官家,什麽都可以不顾,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约束他们,一生一世一双人。
然而此刻独留下他一个,往景依旧,故人不再,寂寞独酌,寸寸断肠。
有一滴泪在阴影中默默流下,另一边流不下的化作了四年前的赤血。
八月初三,又到八月初三,永宁的生日他一直记著。无论在哪里,年年此刻他都会为永宁放烟花。今年更胜以往,这里是他们一同观看烟花的旧地。
永宁,如果真的死了,你会化作这些绽放的烟花与我在夜空相会吗?如果还活著,你是否也能看见这些为你而燃的烟花,看见它们,想起它们,想起你与我,想起还有一个承诺了要给你幸福却没有做到的失信之人?
凌忘川在笑,苦笑,自嘲。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们会是怎样?
他对永宁说过,如果可能,他祈祷永宁没有遇见过他。如果没有遇见他,永宁可能还是那个活在快乐幸福中的人。或许平安的长大成人,将来遇见某一人,没有怨恨,没有矛盾,可以自在的与人相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度过平凡的一生。
他祈祷过,可那是个谎言。因为他爱穆永宁。
如果可以重来,他一定还会爱上他,紧紧的抓住他,这一次,绝对不会再松开。
如果可以重来,永宁还会爱上他吗?爱上这个已经三十九岁遍体鳞伤的废人?
或许吧,只是或许。或许他跟他还是那个同样的灵魂。
有一份心伤深碎入脏腑,迟缓而绵软的激痛,点点滴滴,宛如撕裂,宛如剥离。
永宁,他遗失的另一半灵魂啊,此时此刻这一半的灵魂会在哪里?
夜风传来轻微的木鱼声,呢喃经颂,告慰的是他生命中最绚烂的伤痕。
错爱──59
“宗普禅师!”
京城大法寺外一片热闹,各地的高僧云集宝刹,预备为新帝登基举行八十一天大佛祈福法会。
住持领著院内僧众在门口整装列队,专为迎接远道而来的禅宗高人。
宗普禅师今日一袭整洁的素衣,身上披著木兰袈裟,手中一柄锡杖,下马来与住持见礼。
住持合十礼拜道:“宗普大禅师无愧是禅宗首座,出行如此俭朴,实为佛门表率。五年前敝寺得禅师宣法大为受益,今次法会还望禅师多多教化,快快请进!”
一番寒暄,诸人进得寺内。
京城大法寺果然不是别处可比,光门殿的四樽护法金刚已是全金塑造,门殿正对白玉弥勒佛像,背後护院的是乌木雕筑的韦陀大护法,不用进正殿已先被威严华贵的气势所震慑。
“师兄!”远空悄悄拉了拉远明的後襟,小声说道:“京城的善缘就是结得大啊!您看那玉雕佛!好气派!”
远空微微一笑,立即引来院中僧人侧目。京城僧众也曾听说宗普禅师这位弟子,仪表出众,悟性极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短短几年时间已是禅宗後辈中极为出色的一个,对他很是注意。
远明见旁人对他们观望,不便直说胸臆,低声答道:“远空,佛在心中即佛无相,有相即非佛。佛生万象,万象皆空。”
远空答了一声:“是。”
旁人连连点头别开脸去,远明又压低了声音在小师弟耳边悄悄补上一句:“是啊,玉佛像很气派,这善缘就是结得大!”
远空抿嘴忍住了笑。远明跟他一样深得宗普禅师教化,旁人都说远明天生慧根,心似明镜可求菩提正果。说的人或许是赞美,听的人往往听了说就把被说的人当作了活神仙。其实师父也罢、师兄也罢,阿罗汉本是肉体凡胎,清修者无非看破俗规红尘,私下相处也是亲如一家,偶尔开开玩笑也是有的,哪儿像外人幻想中那麽超凡脱俗,圣洁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住持还在前面介绍:“蒙皇上厚德,本次法会朝中极为重视,御史大人几番亲来关照,还望大禅师与诸位高僧尽心尽力,弘扬我佛弘法。”众人点头相应。
末了宗普师徒三人被安顿在朝南的客舍,两间禅房,熏过檀香,收拾得干净整洁。
远明放下行箱,一边整理带来的行李一边问道:“师父,大法会前有三场宣经,听说朝中也要派人来参加,您这次是预备讲《般若经》还是讲《法华经》?”
宗普禅师说:“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为世人开悟,还是宣讲《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吧。”
远明答了一声“是”,开了衣箱取出宗普禅师宣经用的玉色袈裟重新叠好了放在案头上,又将随身带的经书佛像供奉在桌前,这才开始收拾自己跟远空的东西。
京城的寺院与地方禅院确是不同,客舍里各样家具一应俱全,窗前桌上还陈著一把七弦琴,不难看出住持大师趣味高雅,待客周全。
远明将日常用物一一归入壁柜,忽然愣了一愣,又将东西全部拿出来查看。
远空在一旁帮忙,看著远明整好了的东西又取出来重新检查,不解问道:“师兄,你这是干什麽?丢什麽东西了?”
远明将带来的东西寻了一遍,眼中有些茫然,却又慢慢答道:“没什麽。”
佛说一切皆为缘分。因缘合和,离散得失,中间的奥妙又该怎麽去解析?
远明失落的是一块牌子。虽无名,却是唯一能够指引他过去的东西。
五年前宗普禅师云游路过南山附近,机缘巧合救起了他。
宗普禅师本是得道的高僧,佛法、医道无一不精,内力也自雄厚。出家人慈悲为怀,见这十几岁的少年悬在崖壁枯枝上,岂有不救之理?
禅师将他救下来时已是一惊。这少年满身伤痕竟然全是被人暴行鞭笞所致,这样一个文弱孩子,也不知何人下得如此毒手,连忙帮他医治。这一把脉不免再次惊愕,这少年也不知被人灌了什麽烈药,周身火烫,脉息异常紊乱。
宗普禅师仔细打量这少年,虽被鲜血玷污,不难看出他衣著华美,容貌俊秀,此刻心中也有三份推测。再去看他坠落之处,百丈高崖,一时难以辨别究竟是这少年自寻短见还是被人迫害。只是确定,这孩子先前必然遭受了相当残酷的对待。
禅师菩萨心肠,一半是救人心切,一半也是不想久怠引出後患,用内力固住这少年本源,立刻带了他下山。
也是这少年命不该绝,恰是这害人的烈药,寻常人用了血脉膨胀大害於身体,而他那时奄奄一息,全靠这点药效护住了心脉,又加上禅师传功,重伤之下竟得不死。
少年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因为遭遇不堪,或许因为失血、药效和长时间昏迷,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再记得过去的一切。
等他养好了身上的伤,禅师将这牌子交给了他。
内卫府尉官的腰牌,说是这文弱少年的持有物实在太过牵强。或许是他亲人的,或许是害他之人的。禅师仅将相遇的经过简略告知,又对他说,无论他是想寻亲还是要报官,自己都会帮忙为他做个见证。
不知为什麽,这少年什麽都不想,心中仿佛有个声音,刻意的寻求避难。
相遇即是有缘,佛渡芸芸众生。宗普禅师为他治疗时也曾讲些佛法想要开导他的心灵,不想这少年听了竟是默默流泪。他虽已将前尘忘却,心中却隐著莫大的悲怆。
“师父,我已无所依托。请渡我出家。”
当他跪在禅师面前开口祈求时,禅师似乎也为命运所感,就此将他收入佛门。
“菩提远岸,心如明镜。放下一切,四大皆空。今日你已遁入佛门,往事前尘随风而去,为师赐你法号远明。”
远明出了家,然而他心底却留著丢不掉的阴影。他的空并非真正四大皆空,他的放下也并非真正放下。前尘往事,因缘合和,遗忘的并不等於从不存在。
偶尔他脑中会闪过一些模糊的残影,夜半泪醒,心中莫名,步出房外,天空半轮山月,织出如银秋景。
佛说:浑忘世间一切烦恼,源自选择而不是刻意。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
而世人并不是佛陀,弱水三千,一沈一浮,总为烦恼陷入无明之中,造下种种惑业。
远明出家或许是他的佛缘,或许是他的逃避,或许是一场结束,又是一场全新的开始。
而那块被他留下的腰牌,也正是他没有放手的证明。
错爱──60
远明那块牌子现在正在跑堂的的手上,跑堂的恭恭敬敬的呈著,跟著掌柜的轻轻敲开了凌忘川的房门。
内卫府尉官的腰牌,遗失在露台楼道的角落上,稍有处理不慎可能就会招来祸患。
掌柜的不禁捏了把汗,昨天上过露台的除了那两个和尚就只有这位骑骏马前来的大爷,是说看著不一般,想不到是内卫府的官老爷。这牌子幸好是被他们拾到,若是被旁人拿走了闹出事端来,还不知得担上什麽样的干系。想到此处不免大感运气,定然是因为善待了僧侣,老天爷都帮忙。
凌忘川开了门,淡淡看著门口点头赔笑的两个人。
掌柜命跑堂的把腰牌奉上,堆笑道:“大爷,这可是您失落的物件?”
凌忘川接过来看了一眼,这一眼,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逆流。
他当然记得这个牌子。五年之前在这个小镇,永宁被小偷偷走的就是这个牌子。
内卫府的腰牌每一块都是独一无二,当时他从贼人手中拿回这牌子时就曾仔细看过,上面的暗标和花纹他都记得。
这个牌子後来一直都在永宁身上,此刻再现,难道永宁就在这个地方?
离人故景,咫尺天涯,失去的又再寻到,一切都像回到了五年之前。瞬间的血涌,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在眼前旋转。他用力抓住了跑堂的衣领,沈声问道:“这腰牌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凌忘川问得急,跑堂的吓了一大跳,赶忙答道:“就在您昨晚包下的露台子上。”
“露台?”凌忘川心中大惊,一口气问道:“昨天你们让什麽人上过露台?是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他人在哪儿?”
跑堂的哪里敢接他这话,这位大人明明白白是在兴师问罪,要说了是他私带旁人上去,还不知惹出什麽乱子,一连声答道:“没有没有,昨儿那台子是您包下的,怎麽会还让别人上去?除了晚上来找您的那位客人,别的那是绝对没有。”
凌忘川眼中一沈,又问道:“那麽之前呢?我来之前有谁上去过?”
跑堂的说:“大老爷,我们这儿每天至少打扫三次,这牌子确实是昨晚上才丢在露台子上的。不然也不敢那麽著急来打搅您了。”
凌忘川这下是愣住了,然而他还存著一线希望,松开手向掌柜问道:“这两天你们店里有没有来过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他姓穆……”
掌柜倒不像跑堂的心虚脱罪有意瞎编,诚实回答道:“大老爷,最近进京的大都是客商,本月来小店确实没有留待过书生。您要是不信,下面柜台里有留店的记录,小人呈上来请您过过目?”
说完叫跑堂的下去拿了记事薄来,一本流水账凌忘川又怎麽可能翻得出什麽头绪?从头到尾细看了两次,方才的热血全然退去,余下满心的困顿。
那块腰牌握在手心里,再一次确认,不是新造,确实是沧王送给永宁的腰牌。永宁也一直把这牌子带在身边。如果昨天真的只有他跟长乐公主上过露台,这块腰牌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难道会是长乐?
难得长乐找到了永宁?
如果长乐知道了永宁的下落,为什麽没有告诉他?这块牌子她从哪里得来?又为什麽要扔在露台上?
想要引他回去?想要告诉他永宁已经不在了,还是……永宁还活在这个世上?
想不透,不能再想。哪怕这是个圈套,他也会义无反顾送上自己的脖子。
两步冲下楼,烈风似乎也在躁动。他翻身跃上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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