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儿说:“是啊。我总觉得那孩子不该这样。他那麽心善,纵然他父亲千错万错,错不在他。他也吃了那麽多的苦,就算再多的过错也该偿清了。为什麽老天不能待他宽厚?凌大人也是,困在内外涡流里,几次三番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老天爷真的不公,才给他们一点点的幸福,转眼又夺了去。这样的一段情,留下一生祛不掉的伤口,实在叫人肝肠寸断。”说完不禁泪流满面。
“曼儿姐你不要伤心。”尹之安慰道,“既然找不到永宁的尸体,说不定他真的还活著。他不回来总有什麽缘故。如果真有轮回,我们跟他,虎爷跟他,这缘分不会尽了。”
“是啊。”曼儿拭了泪说道:“但愿那孩子还活著。他那样的心性,怎麽忍心丢下那个为了他将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恋人?只要还活著就总会有相见的一天。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变成了什麽样,只要他还活著,一定还能见面。就算死了,我也祈祷佛祖慈悲赐他轮回,让他回到我们身边来……”
尹之低了眼,问道:“曼儿姐,虎爷他……是不是又上南山了?”
“是啊。”曼儿低叹道,“永宁的生日又快到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大人最难熬的几天。这些年我年年看著他四处奔波,看著他心碎买醉,他也是太痴狂,怎麽也不能原谅自己。如果菩萨有灵,也该可怜他一片痴心,不要让他再折磨自己。”
尹之也是无言,这几年虽然天下太平了,却是牺牲了这两个人换来的。大国小家,世事无常,所谓倾国倾城是不是就是这样?为了一个人可以不要命,为了一个人可以改变一切,不止是灭念和永宁,还有同样围困在这个“情”字下的世人。
错爱──57
山间小道,晚风徐徐,一山秋色红叶似火。宗普禅师骑在马上,闭目安神,行路一如行禅。
“师兄,师父他又偷著睡觉!”小和尚远空背著书箱,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角,偷著笑。
“别胡说。师父是在修禅。”远明牵著马,回过头对著小师弟微微一笑。
“哇,师兄,你一定是阿难尊者转世!”
远明别开脸,轻声道:“小和尚又打诳语。”
远空说:“怎麽不是?文殊菩萨说阿难尊者面若秋满月、目似青莲华,不就是你这样?再说师父天天夸你有慧根,那麽难的梵文你看一遍就背下,这还不是罗汉转世啊?”
“远空,一切有形物皆为幻化空,静心修方得大智慧。”宗普禅师合著双目在马背上开了口。
远空小和尚连忙吐了吐舌头,师父果然鬼,居然真的没睡著。
宗普禅师睁开眼帘,柔声微笑道:“你这孩子,为师教你四大皆空,你这悟性啊……不过,你师兄他说不定真是阿难尊者转世,哈哈,你就是个猢狲转世!”
远空瘪了嘴,远明低声答道:“师父,您别逗小师弟了。等下这孩子信以为真,又要给您闹出个猴精来。”说完看了一眼前路,又道:“师父,前面不远好像就是南里,等过了这个镇子我们就到京城了吧?”
宗普禅师点点头,合十说道:“这一路紧赶慢赶的你们二人也多劳累,今晚上我们就在镇上寻个落脚处,明日收拾一下再进京吧。”
“好啊好啊!”小和尚远空摸著肚皮道:“师父真是活菩萨在世,知道徒儿我五脏庙没祭走不动路,让我吃饱饱睡足足,明天精神满满,见了京城的高僧也有底气!”
宗普禅师呵呵一笑,闭目默诵经文。
入了镇子果然与来处大不相同,虽是傍晚天色,拥挤的街道上熙来攘往满是行人客商。
“好热闹啊。”远空跟在马後到处打望。
宗普禅师说:“这镇子是南面进京的必经之路,举国大庆,热闹也是应该的。上次我路过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晃数年,倒是路旁的小树长高不少。”
说话间三人已行至客栈前。
宗普禅师下了马,跑堂的看见了立刻迎出来,拱手念了句“阿弥陀佛”,又说道:“三位想必也是前往京城参加祈福法会的高僧吧?里面快请!”
宗普禅师道了谢,带著弟子二人进到店内。
国兴佛事,京城又逢大典,邀请全国高僧共为天子祈福。出家人本来受到尊重,宗普禅师佛性泰然,虽未道出宝刹法名,一看已非凡人,小店接待他们自是殷勤备置。已是掌灯时分,掌柜的亲自领他们去开了楼上相对幽静的客舍,又安排下素斋款待,全为布施。
远明代师父再次道了谢,掌柜的十分客气,再三吩咐小二好生伺候,又说道:“我家都是佛家信徒,能接待师父们是家中荣幸。请师父们千万不要拘束,也算敝人与佛结缘。”
师徒三人坐下用了斋饭,远明拿出经本,陪著宗普禅师晚课,念消灾经祈福,也算报答店主布施之恩。
忽然门外有些喧哗,远处天空传来一阵响动,接著亮光闪烁。小和尚远空耐不住,推开窗子去瞧,只见夜空烟花片片,亮如珠雪,一时间不禁大声赞叹。
跑堂的进来收拾碗筷,远空赶著问道:“小二哥,你们这儿过什麽地方节气吗?怎麽放那麽好看的烟花?”
跑堂的笑道:“不是,我们这镇上有个烟花作坊,今儿有客买了来放,可赶得巧了。你们这边对著後面院子不太看得清,不如跟小的上前面露台去,那边视野好,可以看见本镇全貌,这烟花自然更看得仔细。”
远空听了心中大喜,扭著他师父的僧袍连连眨眼,求道:“师父,让徒儿看看去好不好?”
远空是个孤儿,自幼被宗普禅师收留出家,素来占得禅师偏宠待如家人。本来也才是个十二岁的小孩,爱热闹是天性,禅师也不像对待成年弟子一般对他严厉,何况机会难得,如今这麽一求果然见效。
禅师微笑吩咐道:“远明,你带你师弟去吧,仔细不要给店家添麻烦,有劳人家了。”
远明点点头,带了远空跟著跑堂的走到前院高台上。只见天空红蓝相间,一瞬一花开,珠玉满天,胜似星辰。
远空拍手叫好,街上也是满满人潮,各家院楼上堆满了观看的人,赞美之声不绝於耳。
阿罗汉毕竟也是凡人,迦叶尊者尚且闻音起舞,此刻漫天花开花落,万象变幻中,这两个年轻僧人的醉美之心与常人又有什麽分别?
远明望著天空痴看了半刻,忽然发现这高台虽然位於全镇至高处,却不像别处被人占满,一个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三人,不免有点奇怪,向那跑堂的问道:“小二哥,你们这露台怎麽没有人上来?”
跑堂的说:“小师父,我们这露台早被人包下了,不过包下的人说要晚点才来。别的客人我们是不让上的,你们僧人清净是例外,我们掌柜的既然说了叫好好招待你们,上来一下看过了就回去,不碍事的。”
远明感激於心,拉了远空站在离栏杆稍远的楼梯口观看。这样外面不会看见他们,给店家免了麻烦,也能看清天空的烟花。
“师兄,”远空高兴道:“你看,那烟花多漂亮,简直跟菩萨一样!”
跑堂的听了笑道:“这小师父真有趣,烟花怎麽是菩萨?”
远明微笑答道:“万象皆为化身,烟花使人快乐,也是佛陀借此传达福善。这孩子心中有菩萨,所以才会这样说。”
跑堂的拿眼去看他,好不端庄的一个修行者,二十上下的年纪已经有了彻悟的意境,夜光之中宛若转世的灵童,不觉感慨道:“你们出家人就是不一样。”
这场烟花足足放了三刻,结束之时万道霞光,一条银长巨龙划过天空,绝美之中仿佛是个暗示,远明忽然有点心惊。
太美好的事物总是叫人害怕,可究竟为什麽会有这种感觉,远明自己也说不清。
繁华本是虚无,色即是空。美是佛陀化身,可痴迷外在便是犯了三毒。此处的烟花太美,美得仿佛是个心魔,从不知名的虚空中衍生出来,在心底最深处伏击。想到此处远明不免忧虑,闭目合十默默诵起了心经。
“师兄,你怎麽啦?”远空看著他有些不明所以。
远明定了心神,慢慢牵住师弟的手说:“烟花也看完了,人家这里等下还要待客,我们别给人家添麻烦,这就回去吧。”
小和尚不甘不愿点点头,师兄弟两个一前一後下了楼台。
已是夜间,厅堂里少人,门口的声响也就显得格外清楚些。跑堂的闻声迎了出去,殷勤招呼道:“大爷您来啦!露台子早就收拾好了,您这就上去吗?”
远明遥遥看见门口有个人下了马。一匹好马,体格雄壮、遍体黝黑,那马主背在灯下看不清相貌,只觉身材高大,冥冥中似乎透著血腥气,沈静胜过旁人。
远明心中暗道庆幸,这人看著不像随和之辈,好在他们及时下来,不然被人家撞见了,店家难免要担上些干系。当下也不便打扰,牵了远空悄悄回房。
错爱──58
入夜不多时,烟花也才燃尽片刻,一辆马车默默驶来,停在了小店门口。车内人独自下了车,斥退了随从,一个人上了楼上露台。
“你果然在这儿。”
这一声,本来独酌的人放下了手中的酒瓶。
“鬼虎,我们也快五年不见了吧?”长乐公主说著不免叹了一口气。
“长公主殿下,”凌忘川也未站起来见礼,淡淡说道:“草民早已辞官,‘鬼虎’那个人也阵亡在沙场上。请不要再叫这个名字。”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长乐公主低声说道,“永宁他……”
“如果你是来道歉,请你不要说了。”
“凌忘川,”长乐公主改口道,“如果不是新帝登基为你们凌家平反,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隐居起来再也不踏足这个京城?”
“是。”凌忘川冷冰冰吐出一个字。
长乐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是心乱,走过去拿起桌上一坛酒一饮而尽。
凌忘川什麽也没说,望著夜空默默喝著手中生下的半瓶残酒。
长乐公主有些苦笑,什麽时候她竟然也要以酒壮胆?放下手中的空酒坛,胸中仿佛淤著一团气,哑著嗓子说道:“虽然你不想听,我也非得要说。是我对不起永宁。当初我设下那个局就是为了造一个律都出事来灭胡人的借口。胡人如果不退,朝中也再无理由跟他们客气。我本来只打算秘密将律都带到我的属郡藏匿,整个计划中每一个环节都由不同的人单独授命,各人之间都不知道彼此的行动目的。我没有告诉你们,没有告诉律都,都是为了确保他的安全。如果当时计划顺利,他在城外五十里已经被我的人马接应。我真的没有料到律都会临时叫上永宁,更料不到最後会变成这样……”
凌忘川手中的酒瓶霎那间飞到了廊柱上,清脆的声音,四分五裂。
“我叫你不要再说了!”
长乐公主的身子在这声怒吼中狠狠怔了一下。
“你还想来解释什麽?你不是故意的、律都本不该反抗的、那两个人不是你派去的、永宁本来会好好的、这都不是你预料中的结果?”凌忘川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低哑,几乎不是笑,是一种碎裂的错觉。“长乐公主,机关算尽是会伤害到自己的。你不用再对我做任何解释。你需要解释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鬼虎……”
“长乐,我说了,世上已经没有了鬼虎。四年前,安城外,你认识的那个人已经追著他喜欢的人死去了。”
凌忘川按住自己的脖子,隐在衣领下的那道伤痕此时此刻仿佛是一把燃烧在他身躯的烈火。
佛说皆有定数,凡事不可强求。可是他强求了,他们都强求了,一切不得善终。
律都为了救他拼尽了全力,这样的重伤之下,他能活下来仿佛是个奇迹。
残忍。如果要他形容,那样的拯救只是对他的残忍。
每年此时他都会再一次被这样的残忍折磨。
心爱的,不想失去的,失去了。理由却是如此简单。各种巧合接连交织,仿佛一张命运的巨网,生生拉开了相爱的两人,而想要追随著心爱之人而去却是不能。
“长乐,你们不该救我。如果那时候我死了,说不定我已经见到了永宁,也不必活得如此寂寞。”
是啊,说不定。
世上总有那麽多的牵挂,总有那麽多的理由,有时候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死,竟然如此不能如愿。
他当时不能死,因为律都。後来不能死,因为曼儿。
曼儿毕竟是他的家室,如果再要以死求解,曼儿又该何去何从?
他是个男人,他是曼儿的丈夫,他对不起曼儿,面对著曼儿,他又怎麽能再举刀自伐?
四年来是曼儿陪著他,相敬如宾,默默为他打理著身边的一切。他们不是恋人,却是至亲知己。虽然他不爱她,不能再爱上任何人,他又怎麽能再辜负了这样一个为他牺牲了一切追随了他十几年的善良女子?
“请你走吧。”凌忘川低沈的说道,“长公主,你和王爷的心意我明白。我感激圣上恢复了凌家声誉,感激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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