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的反应也极其迅速,立刻扣住律都的脉门,两相顽抗,蛮力毕竟胜出一成,强逼律都松了手,转眼就是拔刀。
永宁眼见律都被人制住,哪里还有独自出逃的心念?这个人是曼儿的救命恩人,要他此刻弃友而逃,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事。此刻想也不想,抡起脚下的医箱就朝男人砸过去。
箱子撞在男人额头,那男的被打得翻身落了车。驾车的眼见情况不对,丢下缰绳拔出佩刀,对著永宁挥刀就砍。
律都连忙将永宁往身後一拉,要不是这样,只怕永宁当下就已做了刀下亡灵。纵使这一拉避过了要害,肩上还是被利刃划破,落下一片血红。
驾车的大声说道:“我们奉命行事。你这小子再敢阻扰,现在就杀了你!”
“杀”字出口,律都更是确定了永宁不会幸免,将永宁往身旁一拉,抢前一步,银针在手,猛然刺入了驾车的气海穴。
那人血脉阻断,浑身一僵,马车颠簸之下不禁连连後退。
此刻道路不平又失了驾车人,车轮恰好辗在一处凹坑剧烈一抖。驾车的被震得往後一倒,手中利刀砍在马腿上,连著驾马的缰绳也被斩断。
左边一匹马脱缰而去,其余马匹受到惊吓连声长鸣,车速越来越快,左右受力不匀方向愈加偏差,竟向著密林深处冲去。
律都眼见不妙,抱住永宁奋力往下一跳,未及落地,马车已撞在一颗粗大的树根上,整个车身斜翻过来,摔了个四分五裂。驾车的当场毙命,余下马匹四处逃散。
一片狼藉土尘中,律都抱著永宁沿著斜坡一路滚落。
这丘陵山地坡度其实也不大,只是马车先前速度过快,二人跳得勉强,一时不能稳住。好在马车偏离了道路,夏秋时节山地里铺满了杂草落叶,二人接连翻了十几个跟头总算缓了下来。
“穆公子!穆公子?”律都摔了一身伤,手脚全是淤血,所幸筋骨没有大碍,勉强支起身来连忙去检查永宁的情况。
永宁先受了刀伤又再经这一跳,虽然被律都极力护住,肩上的伤口免不住撕裂开来,此刻血流不止,肩前肩後被血湿了大片,脸色也逐渐苍白,好歹意识还算清醒。
“你别动,我先帮你止住血!”律都说著就解下外衫腰带,要用布料去绑永宁肩背上的伤口。
忽然身後树丛里传来几声马蹄响,一个声音邪邪笑道:“穆公子好有风情,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跟个男人在此野外宽衣解带!”
律都现在救人为重,哪儿顾得上被人冷嘲热讽,只管用外衣牢牢压住永宁的伤口,又拿腰带绑住加以固定。
永宁听见这个声音却是狠狠愣住,偏头一望,身後两骑人马依然行到跟前。一个彪形大汉,脸貌生疏,眼神却似曾相识。另一个却认得,正是风月楼的龟公阿四!
错爱──51
龟四跟李莽之前在都统府外相遇,两个穆天风的仇人一见如故,趁著灭念不在府中又多事,几天来一直暗守在府外伺机要对永宁报复。
李莽本就是都统府的守军,先前虽然被灭念放过,心中是有怨无感,何况被废了一只手,对永宁更加恨之入骨。
穆天风一生恶名在外,守军中人对李莽的遭遇也是三分同情。有句话说遗虎为患,灭念当初一时心软没有对李莽的行为进行追究,尽管调了他的职不准再接近都统府,毕竟挡不住一个复仇者心中的忌恨,最终酿成这场大患。
今天这两个人潜在门墙外看见永宁跟人出门,开头仪仗拉得大还不敢轻举妄动,只远远跟著伺机要探情况。不料半途忽然变化,开路的人马悄然离开,只留下永宁他们一辆马车出了城门,这才紧跟上来。又见守卫和驾车的都死了,现在荒郊野外只留下永宁跟这不知名的贵公子,简直是天赐良机,此刻不对永宁下手更待何时?
龟四因为曼儿受伤早将永宁视作了天下最卑贱无耻的鼠辈,对著永宁冷嘲热讽道:“哟,穆公子好懂享受!施苦肉计钓上鬼虎不说,现在又换上这麽个年轻公子,味重味清的都不放,你们穆家人果然有本事!”
律都先还以为这两人是劫车一夥的追兵,现在听龟四声声针对的全是永宁,心中不免疑惑,抬眼冷冷往龟四一望,沈声道:“你们是什麽人?”
李莽跳下马来,指著律都厉声说道:“我找姓穆的小子算账,是要命的趁早滚开!要是拦著我报仇,就是我的仇人!”
律都将永宁往身後一护,道:“这孩子怎麽得罪了你?”
李莽把一瞪:“他父亲杀了我全家老小,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律都说:“你也说那是他父亲!穆天风已按刑律伏法,你再与这孩子为难就是国法不容!”
“狗屁的国法!”李莽一脚踢开了律都,怒道:“什麽鸟法卵法?穆天风持强凌弱、为非作歹的时候法在哪里?杀我一家五口的时候法在哪里?你们这些假善之辈跟那鬼虎一样无耻,满口义正严辞,今天说得冠冕堂皇,明日就是狼狈相奸!既然你要护著穆家的崽子,就跟他一同去向阎王爷讨说法!”说著提刀就要去砍律都。
永宁用力把律都往旁一拉,李莽砍了个空。
永宁看著他大声说道:“你住手!有仇报仇你恨的是穆家,与旁人有什麽相干!你说我爹持强凌弱,你现在滥杀无辜跟他有什麽分别!”
“我滥杀无辜?”李莽一掌将永宁打翻在地,伸出被废的那只手对永宁怒道:“你算什麽无辜?这一箭不是拜你所赐!”
永宁这下明白李莽是什麽人了,撑起身来对龟四说道:“你们既是为穆家的孽债来找我,我落在你们手里无话可说。这个人与穆家无关,他是为曼儿姐疗伤的大夫,你放了他。”
龟四早看见律都包扎永宁伤口的手法,这下又听说是曼儿的大夫,心中顿然犹豫,对李莽说:“大哥,我们已经抓到这小子,不要再节外生枝,以免夜长梦多。”
李莽抓住永宁拖了起来,说道:“小崽子,冤有头债有主,你今天落在我手里,休想还像在都统府里那样运气!”
律都大惊失色,拦住李莽道:“你想干什麽?快放开他!”
李莽一脚将律都踢到一边,骂道:“小白脸,大爷今天饶你一条狗命,省得有人说我滥杀无辜!”说罢抓了永宁丢上马,跟龟四扬长而去。
律都眼看著永宁被两人劫走,爬起来就去追,人腿对马蹄,哪里追得上?他带著永宁跳车本来已是摔了一身伤,强追了几步,伤痛加剧,体力更加不支,勉强追到大路,只见远处一片烟尘,再也无力相救。
律都看著这条山间道路,是往前去追还是该回去报信,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
今天的事明明白白是冲著他开头,李公公身为大内主管,车马随行都是内宫专属,这样的仪仗之中竟能将他们劫走,幕後主使必然买通了大量关系。现在回去无疑自寻死路,别说报信,能不能活著进城门都是问题。
可是要去救永宁,除了报信就凭他一个大夫只身一人,那是绝无可能。
不行!不管怎麽说,永宁是被他带出来的,如果刚才不是自己自作主张永宁也不会遭遇这般劫难。如果永宁有个万一,他又怎麽去跟灭念交代?凌家的恩情不能相报,害了恩公一家,如今居然连灭念心爱的人也被自己所害,这样就算死了,他有什麽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凌念川?
律都把心一横,疾步就向回城的方向走。山路崎岖,律都伤痛疲惫又是满心焦急,越是急著赶路越是力不从心,一不留神脚下被树根一绊,人重摔在树根上,脚踝肿了高高一块。
支著树干勉强爬起来,也顾不得扭伤,扶著树身一瘸一拐继续往回赶。眼看天色渐晚,体力越发不支,脚踝扭伤处痛得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律都又累又渴,眼前一片晕眩,身子往前一歪,终於昏倒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一阵响动,有人将他扶了起来,勉强张开眼,看见的却是齐王真衍。
“律都!”齐王抱著他喊道:“你怎麽样?”
“十四王爷?”
一个声音在旁边焦急道:“律都,永宁呢?他在哪儿?”
“都统大人……”律都回过神来,也顾不上齐王阻拦,强挣起来赶紧说道:“灭大人,永宁被人抓走了!”
“什麽?”齐王惊道:“这怎麽回事?怎麽会是永宁?不是为了你才……”
律都急道:“我们马车被劫,半道上我跟他跳车逃了出来,忽然跟上来两个人,说是穆家的仇人,把永宁抓走了!”
齐王大惊失色,灭念厉声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的?走了有多久?”
律都说:“具体时间我不清楚,他们是往南面走的。”
灭念马鞭一挥,人早追了出去。
错爱──52
李莽和龟四劫持著永宁上了南山。山上有座土地庙,依山而造,紧邻峭壁,看样子也荒废了许多年。
永宁心知这次凶多吉少,却又疑惑这两个人为什麽没有立刻就杀了自己。按理说上次李莽潜入後府花园看见他时是满心杀欲,如今抓了他,荒郊野外再无阻挡,非但没有下手反而绕路带他上山,只怕蹊跷。
好歹没有再连累律都,这一席路,也不知道律都平安回到城里没有?有没有再遇不测?或者,是否已经脱险,把他被抓的消息告诉了灭念他们?
“下来!”李莽将永宁拉下马,一路拖拽著往庙内一扔。
永宁摔在地上,撑起来看见庙内陈灰蛛网,神像残破不堪,还算完整的只有一张供桌,上面立著几个木头牌位。
尚未喘过气来,李莽上前就抓住他的头发,恶狠狠将他按到桌边,指著桌上的牌位厉声道:“小崽子,给我睁开眼看看!”
永宁咬紧了牙,看见那几个牌位心中却是一惊,本来的反抗渐渐软了下去。
那几个牌位上篆刻的名字都是一家人,慈父、慈母、贤妻、幼弟,还有,爱子。
李莽又悲又愤,举起那块刻著爱子李林的牌位直抵到永宁眼前,悲恸道:“这就是我儿子!年纪才八岁!小孩子不懂事在路上冲撞了穆天风的行队,居然被马蹄活活踩死……八岁的孩子啊!”说著一掌就掴在永宁脸上。
永宁被打得唇角开裂,然而心底的震惊远远超过了伤痛。
他的父亲,对他百般呵护溺宠的父亲,在外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李莽又举起另一块牌子,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我儿子生来乖巧听话,我娘视他如同命根,那一天不过是想带孩子去集市,给孩子买个小风车过节,出门偏偏就撞上了你那作恶的爹!一个老人家,亲生的孙儿在眼前被乱马踩死,她还有什麽活下去的念头!可是你爹居然因为一个老人家的怒骂就对她痛下了杀手!”
永宁睁大了眼睛,这些控诉是他从来不可能想到过的。父亲作恶他不是没有耳闻,可是这样的恶行,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这真是他的父亲吗?
李莽又是一掌,巨大的力量将永宁打翻在地,肩头的伤口震裂开来,血红浸湿了衣衫。
抬起眼,李莽的脸在眼前,凶狠如同索命的无常。
“你都给我看看!”李莽咆哮道:“杀了我的儿子,杀害了我娘,你爹居然还不罢休,派人冲进我家,我爹、我弟弟,还有我的妻子……”
李莽抱住桌上的牌位,紧握的拳头,声声泣血道:“短短一个时辰啊!我就离开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穆天风毁了我一家人!我一家五口命丧在他手上,理由居然是因为一个八岁的孩子挡了他的行路!你说!如果穆家不断子绝孙,这样的仇我怎麽去忍!”
永宁浑身一震,忽然从旁一股猛力,马鞭抽裂了他的衣袖,手腕上顿时一片淤红。
龟四举著鞭子吼叫道:“就是因为生你!你爹穆天风强霸了我们一村十几户人家的土地!逼得我们失家丧田!还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你看看!”龟四扒开胸口的衣衫,身上满是残旧的伤痕。
“这都是你父亲的爪牙留下的!二十个人进京告状,十九个死了,留下一个我还要隐姓埋名、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
马鞭高高扬了起来,落在永宁身上的时候好像有些知觉,只是一点点,其它的,他什麽也感觉不到。
他似乎已经麻木了,他的视线在发抖,他不知道那是自己在发抖。他什麽也说不出来,什麽也不能解释。他没有能够解释的理由。
龟四还在咆哮:“曼儿那麽善良!曼儿几次救你!你居然恩将仇报!曼儿一心向著那鬼虎,真是瞎了眼!他居然被你这贱种勾搭上!就这样将曼儿害成了重伤!”
一鞭又一鞭,轮回的知觉,影子挥过来又挥过去,一点点飞溅的红色,落花一样,所有的声音仿佛已经远去,所有的感觉似乎已经远去。
永宁听不见他们的怒骂也感觉不到了痛。他还省下一点点的知觉,那不是痛,是铺天盖地的懊悔。
他悔恨的是他父亲,悔恨生为了穆家人,悔恨母亲当初没有杀掉他,而後来姨娘他们什麽都不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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