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住一晚就行。”
店家指了镇东,说:“那条街走完,往北边拐个弯,就到。福生客栈。”
永宁道了谢,一路来到客栈门前。这店子是真不大,平平四间屋舍,两层楼合院。
茶舍店家说得不错,是没有房了。北角还有三两个通铺,他付了房钱跟小二进去。
一屋子两排板铺,各人一床被,褥子是拼的,也不知多久没洗,一股汗酸味。
永宁进去,脚夫们都有点吃惊。这种住宿,书生真少见。
永宁也不说话,实在累,身上酸得仿佛散了架,头也昏,褪了鞋才发现满脚的湿汗,摸上床枕在手上,被单搭了腹部慢慢闭了眼。
他不是公子爷,早也不是。
这样的床被,比起在风月楼的柴房,比起都统府的下房,比起那间黑屋,幸运太多。
不知为何,眼睛酸胀,忽然想流泪,忍住了。
迷迷糊糊困过一时,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只是发抖。口渴了,没力气张开眼,喉咙干得厉害。仿佛又是那间黑屋的时候,关进去,生死凭天。
为什麽总是这样的记忆。过去了,忘不掉,一点点的际遇立刻死灰复燃。
额上搭了一只手,冰凉的,还像那时的曼儿,只是宽大粗糙许多。
“小书生,小书生!”
他听见了,只是睁不开眼。
“唉,这孩子发高烧,可是伤了风?”
“我还有点祛寒的草药,要不给他灌几口?”
不多时,有人扶起他,碗凑到嘴边,一股很稠很苦的味道。
咽不下,呕了出来。
“这不成,得给他找个大夫瞧瞧。”
“你们先看著,给他擦擦汗,我去叫大夫。”
门开了,谁出去了。这边有谁拿了条冷巾,脸挨上,舒服了点,冰凉的划过脸庞脖颈。
颈上的衣服松了些,他本能的要挣扎,身子太乏,动了几下,手指滑了下去。
冷巾敷到颈侧,衣衫开了,停了一下。
“啊!”
有人吃惊。
“只怕是跑出来的吧?”
“怪可怜的,才这把年纪。”
“园子里的?”
“难说。”
“怪说肯在这里落脚……真是可怜。”
“先替他擦擦,去去汗,等下大夫来了再说。”
原来也有这样的人。
原来世上不止是禽兽。
眼泪慢慢迷了眼,开不了口,也无法道谢。
晕晕乎乎又是几时,脑中影像闪烁。父亲、姨娘、曼儿、尹之、手影、鞭笞、那些人,一片茫茫的黑,冷风吹拂,几点小雨,没有星也没有月。那个人抱著他,温暖的身体,冰凉的眼泪。
他记得自己在河里,暗流涌过,几次想要放弃了浮动,依然游了过去。
还有什麽,有什麽,放不下……
有什麽,是希望的……
是他不愿松手的……
门又开了,脚步很乱。
一个人说著:“他在哪儿?你说的那孩子在哪儿?”
声音却又静了。
一只手拂开了他汗湿的头发,手上有他熟悉的味道,淡淡的,怀念的味道。
他睡了很久,没有梦,却知道一定是很久。
很久没有不做梦。
很久没有好好睡一觉。
父亲死後,有多少日子了?
自从被抄家的那一日,每一夜,每个日夜,不是无眠就是噩梦。
曼儿开导他,尹之宽慰他,只是不能摆脱。
他害怕。
他不想承认,可是他害怕。
怕有人来,怕再被抓走,怕那些手、那些人、那些欺上身的凌辱。
他是怕,逼著自己去恨,不恨,就会让心底的恐惧爆发。
只是不能去想,只是逃避了。心里是空的,却又堆满了太多痛苦。
什麽时候也能这样睡著?
仿佛从前,一夜无梦。
张开眼,窗外的光很刺眼,大概是午夕,嘴里有淡淡的苦香。
陌生的地方,不是他昨日歇脚的客栈,也不是他认识的地方。
“别动。”
一只手压住他,他回过头去。
“虎……虎爷……”
“你染了风寒,昏迷一整天了。”
灭念从背後搂住他,手搭在他额头,量了量他的体温。
“总算退烧了。”
他垂了眼。
“你为什麽来?”
“找你。”
“你……”
“什麽都别说。”灭念替他掩好被盖,起身下了床。
“什麽都别说,什麽都别问。等你好了,这笔账我得跟你好好算。”
永宁心里有些麻木,只是不能开口。这笔账,他们又如何去算?
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曼儿姐她……”
“说了让你别问。”灭念看了他一眼,默了片刻,低声道:“她很好。让我快些找到你平安带回去。”
永宁鼻子一酸,声音哽在了喉咙里。
曼儿为什麽要原谅他?搅了她的婚夜,对不起她,更愧对她的善良。
“别胡思乱想。曼儿她早就知道,还骂我糊涂。不说这些了。她是你姐姐,你记住这个就好。饿了没?有没有想吃的?”
他摇了摇头。
“不吃怎麽能恢复?这里也没什麽东西,白粥好吗?”
他勉强点点头,灭念出去了。过了一会端了粥进来,配了点酱菜脆瓜。扶他坐起来,一勺一勺喂到他嘴里。
“虎爷……”
“怎麽?不合胃口?”
“这粥……”
“是我做的。”
永宁睁大了眼。
“怎麽,不信?”灭念笑了笑,“我像你这麽大的时候早也入军了。兵营里什麽都靠自己,做饭这种小事难不倒我。”
“我们还在平乐?”
“在。你病得厉害,不能立刻就走。我托客栈的找人租了这屋子,屋主搬去亲戚家暂住了,你放心休养就是。”
“你……”永宁别开脸去,“你为什麽要对我好?”
灭念放下碗,看著他说:“我喜欢你。”
永宁心中一震,这话不是第一次听,可是像这样,在这种平静的时候,这麽直率的对他说出口,实在特别。
灭念吁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永宁,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不是因为别人,不是因为你娘。是你。我也会觉得奇怪,我也曾经矛盾,明明知道自己伤你那麽重,却又厚著脸皮的说喜欢你。从前的一切……我真的好後悔。
“那一夜在风月楼看见你的时候我已经後了悔,可是我不肯说。从那间房出来,曼儿为了你哭,我知道我是错,我知道她说的都对,伤了你只是增添罪孽,什麽也不能换回,可是那时候我就像头红了眼的野兽,我一心报复,什麽都听不进去。
“我让他们把你关进柴房,我是知道龟四也跟我一样,我不肯松口,他只会找来更多人,更多的欺凌。曼儿那时候救你,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好像有人给了我台阶,心里实在是卑鄙。放你在下房是不知道该怎麽面对你。你还是个孩子,我做了那麽过分的事,自己都不知道该怎麽办。说要把你送给王爷是句酒话,皇上看上了尹之,沧王跟大内闹得不可开交,心烦意乱找我喝酒,满腹都是委屈话。我一时顺口应承说找个人替尹之献给圣上,这才有了後来那一出。
“海山,他也是为了我。海山知道我会後悔,可是王爷面前说出去的话又岂能儿戏?晋王、廉王、贤王,三个皇子牵上了尹之都被重罚,他担心我自毁前程才背著我做了那些事。可是後来他也後悔,他也想弥补才拦了下人,安排你住到北院,又让你去照顾烈风。
“说到底是我错。我伤了你,我让你受了那麽多苦,让你受了那麽多屈辱。现在我说喜欢你,实在无耻。可是永宁,我喜欢你,我就是,放不下你。
“你知不知道,抱著你骑马的时候我有多快乐,好像一阵风,我心里的空缺都被填满了。在那片树林里我告诉你自己不恨你,我只不敢说我喜欢,可是你那麽愤怒,我都不敢确定在凉亭里被我抱了的人是你。那时候我还猜或许是尹之,如果是他,我倒宁愿一辈子做个和尚。
“知道你是月华的儿子时我惊怒难当,二十年我活著为了复仇,她却是你的母亲。那一夜……我答应了娶曼儿。一半是愧疚,一半是责任。她是个好女人,我喜欢她,可那不是爱,我不能负她。曼儿也知道,曼儿太善良,我对不起她。
“永宁,从第一夜你抽了我的剑,你刺我的时候那麽坚决,你眼中那麽愤恨,可是你知道吗?那一眼我已经爱上了你。你为了救尹之去骑烈风,柳飞出刀的时候我心都快停了。看你跳下山崖,你知道我有多心碎吗?如果当时抓不住你,或许我也跟著你跳了下去。我不想失去你,永宁,无论怎样,无论你怎麽看我,我不想放开你,我不想。”
“虎爷……”
“永宁,你可会原谅我……?”灭念垂下了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敢奢望你原谅,可是永宁,我不想你离开我。”
永宁捂住脸,眼泪从指间一粒粒渗下。
还有什麽可以言语?
两个互伤的仇人,此刻的爱恋却是甘甜。
爱,不敢奢望的祈盼,可是灭念居然也爱著他,不是他母亲,不是曼儿姐,是他。
错爱──28
永宁靠在床上看著灭念忙里忙外,有些东西是无法说明的。
这个人是手握三军兵权的都统,是达官显贵竞相巴结的权臣,此刻却像个平凡的兄长,为他洗衣煎药,照顾他饮食起居。
自己其实也真差劲,从小在家被百般爱护,到都统府之前真正是个无忧无虑的贵门公子,除了读书,别说做饭,衣服都不曾亲手拿过。那时在房内看见生病的尹之,除了递杯水,他是什麽都不知道做,如今才明白,照看一个生病的人究竟有多麻烦。
灭念从早忙到晚,取药、熬药、买菜、做饭,他说这个镇小,外人做的东西他不放心,必要亲自选材上灶。炖了药膳鸽子汤给他,人参淡苦,当归微甜,几粒枸杞,火候恰到好处。灭念这等身份,粗活细活一样不差,说在军营二十年,他本来又是什麽身份?
少年从军,粗重的事务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一个将军会炖药膳,分量还拿捏如此精准,怎麽也不像是寻常百姓出生。
灭念是他母亲的旧识,他母亲才华出众,顾娘曾说她是书香世家的女儿,灭念又是什麽人?母亲跟他到底是什麽关系,父亲跟他之间又是什麽恩怨?过去不曾听过姓灭的官家,这个谜团又实在难以探知了。
灭念开了门进来,衣袖上沾了些柴火灰,几步过来轻轻抱起他。
“烧了些热水,後面屋子有汤盆,泡一泡,祛了汗你能好得快些。”
开了後屋的门,永宁看著那个大木桶耳根有些发烧,灭念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我……我自己可以洗……”
“你现在身体虚弱,别跟我争。”
说著试了水温,替他解了衣衫,抱了他慢慢放进水里。
水很暖,永宁脑袋有些发晕,却不是因为水温。
再怎麽说自己也不是个小孩,过些日子满了十六也到了可以婚娶的年纪。这麽大了还要人替他清洗身体,实在难堪。
汤巾擦过後背,是新买的柔棉,灭念当真细心。
手指滑过他颈侧,心中一阵酥麻,他垂了眼别开脸去。
“你也是太不爱惜自己。”灭念看著他身上的青痕低斥道:“你这样的身体怎麽可以连夜跑出去?那条河你是怎麽过的?”
永宁低声答道:“游过去。”
“你……”灭念待要发怒,只怒不可言。永宁倔强他岂不明白,只是半夜强渡那条十几丈宽的东河,这样的身子,又是夏日,洪水说涨就涨,若是有个万一,这孩子实在糊涂!
罢了念头不去再想,叹口气,沈声道:“你身上还疼吗?”
永宁红了脸,看著灭念手臂上的牙印,心底又是一阵感伤。
那个时候狠下心要死,却是满心纷乱中明了自己的真心。
喜欢他,何曾不是痛苦矛盾?
被他从高台上拉下,坠落瞬间的恐惧,不是当初被欺凌时坚决的无知。
他居然也怕了死。居然也是满心遗憾。
那一口咬下,血腥中的恨岂能比过心底的爱怨?
说到底是自己错,喜欢他,喜欢一个伤害自己的仇敌,喜欢了,恨了,不恨了,苦痛难分。
他们可以相爱吗?
两个男子,一对仇人。
可是此刻心头多麽甘甜,被爱护,被眷顾,好像过去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好像,幸福。
“你……你可以一起进来吗?”
灭念的手顿住了,眼睛里有些惊措。
“我想靠在你身上。”
灭念下了水,慢慢从背後搂住他。
这个木桶小,水溢出去浸湿了地面。暖暖的两个人,相偎相依。
他忽然伸手解开了灭念眼上的遮纱。
“别看。”灭念别开了脸。
“我想看。”永宁抚住灭念的脸,慢慢拂开他额前垂落的长发。
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个男人的脸,他有很出色的五官,剑眉飞扬,鼻梁挺直。他是一个猛将,世人称他骁勇善战,沙场之上宛如鬼虎。可是他的脸不像鬼虎,除了,他左目的伤痕。
一道深壑的疤痕,从眉间断到颧骨,虽然陈旧了,依然能够感受到当初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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