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清灵自泉中飞出,君溟墨低声道:“上钩了。”顺着鱼线望去,一条锦鲤鳞光浮动,于青阳里看去,甚是逼眼。
见她默不作声,眼神诉说着她的思绪分明已游离出窍,他便推了推她,闷声问道:“怎么?嫌慢啊?”
她方回过神来,不紧不慢,侧首望着他,笑了起来。他不禁一怔,认识她并不长,见过她计上心头的狡黠之笑,见过她恶作剧得逞的欣然之笑,见过她刻意讨巧的撒娇之笑,却从未见过她眼下的如此笑颜,仿佛重生一般,看见了自由,看见了希望。他一直以为,她活着便是要作乱的,这一刻,他却失神了,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扑朔迷离,不仅是身世,还有那如幽潭般深不见底的心。
“再看,鱼可要跑了。”她言笑晏晏,指着那挣扎的锦鲤说道。
他一愣,旋即转过头去,脸色阴阴地收回鱼线,满是失态被揭穿后的不悦。她却是捉着了这点死缠不放,拖长了调子道:“没想到你这棺材脸也有失神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的表情只有冷笑与拧眉这两种呢。”
江千雪沉默许久,一见她开了数落君溟墨的先例,便也话多了起来:“丫头,你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他还有一种表情就是面无表情!”
她作恍然大悟状道:“那可是,而且这个表情还占据了多数时候。”
他正忍无可忍,想辩驳两句,她却又转移了话题:“这鱼还挺大的,烧起来定有一番滋味。”言罢,看着他静坐持竿,搔了搔头道:“就是太慢了。”
他皱着眉回道:“钓鱼本是件讲耐心之事,怎能操之过急?你若不愿等,便自个儿一边去,我还不愿一个妖女在身边聒噪呢。”
听多了之后,她对“妖女”一词也不甚反感了。只是佯叹道:“想当初,我于羌羯一林后小溪里捕鱼,没半天便是十条八条了,哪像某些人,手生还偏不承认,死鸭子嘴硬。”
他阴着脸驳道:“捕鱼与钓鱼不同,钓鱼讲究的是心性平和,意多不在鱼。而捕鱼则是急功近利,为鱼而捕。”
她学他阴沉的模样,蹙眉道:“我们本便是等鱼下腹,你还玩什么心性沉稳?虽说这泉水有些深,但以你这棺材脸的水性,捉它三五条晌午加餐,当是不成问题罢?”
却正是出乎她的意料,他沉默了半晌,不动如山,方犹犹豫豫开了口:“我不谙泅水。”
她瞪大了眼,旋即与江千雪一同爆发出急促的笑声,惊起泉边水鸟别岸。他面上罩着的黑气愈来愈浓,生杀场里进出二十载,何曾有人敢当面如是讥笑他?换做平时,那人早成他掌下孤魂了。可如今不同,这两个女子与他师父关系非凡,得罪不起,又避不得,只得忍耐。
她也是见好就收,喘着气停止了大笑。泉边的水鸟悉数被她们的笑声惊跑,唯独一只犹在乱石里闲步,她指着那只水鸟道:“你们说,那只水鸟一直赖在水边不走,可是这泉中有它钟爱之鱼?”
她这说法新奇,江千雪先发表了意见:“我想那水鸟定是鸟中之王,不为外物所动,真别有一番豪情。至于池鱼,莫不是我们捉来的这条锦鲤?”言罢,兀自大笑起来。
而他则是嗤之以鼻道;“鸟便是鸟,鱼便是鱼,何来情仇之说?谬载。”
她本只是想起飞鸟与游鱼的故事,心血来潮一问耳,见他这一说,便来气了:“你既知鱼鸟本无情,怎不道善恶非天生?整日里喊我妖女,也不道出个所以然来,莫不是心里有鬼?”
被她如是反问,他沉默了,唇锋紧抿,乌瞳含光,幽如波澜,江千雪坐看两人,但笑不语。
第一百零四章 酌酒脍鲤鲂(…
两人狭长的对望之中,空谷长风斜掠,撩起一帘春水翠幕,鱼钩乍动,精勾细画清漪縠纹,似有鱼儿上钩了。两人正相持不下,进退维谷,哪顾得那鱼儿自投罗网。
却听江千雪吹了个口哨,眼角弯弯,唇间带笑,跳到两人之间,二话不说便先坐下,将君溟墨手中的鱼竿夺过,钓得一条大鱼上钩。江千雪方咥其笑道:“你们那些小恩小怨的放私底下去解决,莫耽搁了我吃鱼。瞧这鱼肥得,若是让你们俩放跑了,岂不可惜了?”
君溟墨难得不语,退于一旁,任江千雪夺过鱼竿,似也在庆幸逃过一劫。而沉霖则约略纳闷了,按理说来江千雪与君溟墨不合,没有帮他圆场的情理,又而今为何……?此事不得而知,惟一可知的便是,君溟墨定是有事相瞒,先前所说不过是搪塞敷衍之辞罢,他究竟在隐瞒什么,竟连至敬的师父也不曾诉与?不过这次她倒也看得开,既是想不通,便也不为难自己再去想,来日方长,真相总会褪尽伪装的。
这一问无答后,气氛便变得有些微妙了。君溟墨向来不多言语,自是沉默寡言。而她经了先前一事后,吃鱼的兴致也扫了一半,更漫谈捉弄他寻乐了。
江千雪将两人情态暗收眼底,又做了一回和事老,曼声笑道:“我说年轻人就是爱闹脾气,这同处一个屋檐下,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何必揪着不放呢?这日子可还长着呢,谁要是先受不了啊,那可是跟自个儿过不去。”恰是言罢,鱼钩处便有了动静,江千雪掐着时机猛一提鱼竿,便是一条通身秋草之色的大鱼。
将鱼收入桶中后,江千雪便又道:“其实这人生到头来也无非是晒晒太阳、钓钓鱼耳,荣华富贵皆尘土,功名势利能几时?若是事事计较,处处究根,那可是没完了,须放开时且放开,莫留青春空度岁呵。”
她有些不乐意了,黛眉微蹙道:“前辈,这眼下计较的人可不是我,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呐。”稍顿了顿,声低了些道:“再说了,我也没嫌弃他什么,就是他整日里没事找茬。”这话也就是江千雪在此她方敢直言,又偷眼瞥了君溟墨一下,看他作何反应。
他却是望向泉心,面无表情,仿佛身旁两人所言之事与己无关一般。
见他这模样,江千雪却是低声笑了。眼前这个年且二十的少年,从来不待见自己,哪怕是自己说了能令他刮目相看甚至是信服的话,他也是不肯表露的。据多年来的观察,沉默恐怕已经是他最大的首肯了。这些她江千雪能明白,能接受,那么这个初到此处的小丫头呢?还真不好说这两人日后会如何。
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深谙此理,江千雪吹了一声口哨,不再说理。而随之一起的,便是一条火色赤鱼横空而出,江千雪收尽丝绳,那顽鱼犹是不甘,负隅顽抗,挣扎着要脱开鱼钩。江千雪便将鱼竿向身后的野草丛里掷去,那赤鱼随之摔入了草丛里,即便是脱得鱼钩,也是无路可逃了。待其气力且尽,江千雪便笑吟吟缓步轻踱,将鱼自丛中拾起,提着那殆尽生气的赤鱼对两人摆手大笑。
她不禁叹服道:“前辈,你这钓鱼功夫可是了得啊。”又瞥了一眼君溟墨:“不像某些人,折腾了半日才上钩了一条小鱼。”
他也不搭理她,怕是以免再生干戈。
江千雪则提着鱼大步跨来,颇为自豪道:“那是自然,也不想想我当初是在哪儿住的。千年雪山呐。那可是宇之极北,世之大寒,我尚可垂钓冻江之畔度日,何况区区清池潭乎?年轻人可学着点,钓鱼虽说需些耐性,但并非愈费时愈显心思沉静,那不过是装腔作势耳。真正有耐性之人,可不会费时于这些琐事上。”
他欲言又止,不知想说什么,江千雪心里只道是他又要冷笑几句了。却不想,他闷了半晌,方憋出一句话来:“你若是有此技艺,为何不早说?”似乎话中还有些责怪之意。
江千雪无辜摊手道:“你也没问啊。”心里却早是笑开了。
他便彻底不语了,沉着张脸,也不知心里念叨些什么。
江千雪瞧了瞧桶中鱼,估摸着也是时候了,便起身拂衣道:“我看这些也差不多了,海味吃多了也对身子不好,尝鲜即可,暴食无益。”
其余两人皆不语,紧随江千雪之后,向竹屋归去,惟余那深潭里的游银乍隐乍现,转眼间又潜入泉水更为冷冽处,没有日光,也没有和风。
“君贤,今个儿钓了几条鱼回来,你可是有口福了。”老远的,江千雪便向几丈开外的老教主招手呼道。
老教主一头白发于青阳下熠熠生辉,此刻,他正立于竹扉畔,笑吟吟望着几人归来。蝉鸣阡陌里,莺啼桃树巅,临近晌午的山野里分外祥和,竹叶正腾着露气,清凉无炎,闲适安谧。
待几人走进后,老教主方抚着髭须感慨道:“今个儿怎么有如此雅兴,去那泉边垂钓了?”
江千雪望了望身后两个脸色不佳的年轻人,耸耸肩道:“小丫头大半个月没尝过点新鲜滋味了,闹着要吃鱼,你那乖徒弟也没辙,便依着她去了,我顺带跟上,怕他们俩又出什么岔子。这不,刚要不是我在,怕是又要打起来了。”
老教主只是一笑而过,既不指责君溟墨也不批评沉霖,眼里却似是看进了什么,笑意渐浓了。
那桶里的鱼儿翻了个身,打起了水花旋儿,溅上了江千雪的手,引得她一阵嬉笑:“瞧这鱼可是不安分了,看来是想我快些动手了,你们等着,我先去厨房收拾收拾这帮调皮家伙。”
“且慢,”老教主转了转褐色的瞳仁,似是计上心头一般,转而笑呵呵道:“千雪,我们都是老人了,也该歇歇了,让晚辈们弄这些琐事去,你意下如何?”言下之意便是让那两人去折腾,自己坐等饭来便是了。
江千雪自是无意见,沉霖可是不乐意了,沉着脸道:“爷爷,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可不妥罢,再说了,道是君子远庖厨,让他跟着去也不合礼仪呀。”
却见君溟墨冷哼一声道:“什么时候这么重礼节了。”
他本只是想讽刺她一句,却不想被老教主抓着他这句话不放了:“小丫头,你看溟墨素来重礼节,到了这会儿都不顾了,你还介意什么?我们师徒三人常年居于山中,谁不曾入过庖厨?这些世俗之礼早抛诸脑后了,你也不必以此推辞了。”
她犹犹豫豫,顾左右而言其他,连君溟墨也看不下去了,皱着眉直道:“你以为我乐意啊,要去就去,不去我还省心呢。”
半晌,她方小声说了一句:“我不会做饭……”谁衣食无忧了十七年,还会自己做饭的?
他冷笑着瞥了她一眼,满是得意的讽刺,就差没说一句“你也有今天”。她也没辙,只是心里恨得牙痒痒的,盘算着什么时候一定要“一报还一报”。
她话也说到这份上了,总不能硬要两人去罢?老教主只得搔首道:“那便辛苦溟墨一人去罢。”原先指望着能让两人多相处相处,化解矛盾,这会儿也打了水漂了。
君溟墨领了令,便提过桶离去了,临走前她似还听见他念叨了两句“说什么会照顾好师父,连饭都不会做……”
当然,听到这话的并不只有她一个,是以,老教主在她还嘴前便先拉着她入屋了,边走还边说道:“小丫头还不赶紧进屋,在外边干站着作甚?”她不得已,只得随老教主入了屋,白让君溟墨占了回嘴上便宜,心想着定要讨回。
三人入席后,老教主便先开了声:“小丫头,老夫听闻近来你借着有伤在身之机,整日里使唤溟墨?”
她靠在竹椅背上,抿嘴抱怨道:“爷爷,那哪算得使唤?他既是端药来,我让他顺便捎些吃的来,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想了想,又曾椅背上直起身来,问道:“莫不是他向您告状了?”
老教主抚须大笑,说道:“你看他像吗?”
她又退回了椅背,摇头道:“我看也不像,他那一副棺材相,哪有棺材会自己打开盖的?八成是爷爷你看见的了。”
江千雪与老教主俱是捧腹大笑,她倒是一脸无辜,看两人笑得此起彼伏,眼角的细纹又深了些。
笑罢,老教主犹含笑意,直摇头道:“小丫头,你这话可说得有趣了。不过这也不能怪溟墨,他生来便是天性如此。加之幼年不幸,恐怕也在他心里留下了些阴影。这些年来也是老夫疏忽了,他要在明月里立足,还要照顾弟弟氿泉,他尚年少,却又喜把担子往自己肩上扛,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冷漠寡语的模样了。”
听老教主娓娓道来,她面色一沉,肃然道:“那您的意思可是让我迁就他一些,莫与他多计较了?”
老教主一点头道:“正是如此。”
她却是摇头道:“我以为不妥。他太我行我素了,就是因为无人可与之比肩,无人可与之共诉,方致此。若是还放任着他,岂不是加深了他的孤傲?爷爷,有时候就是要挫一挫他的锐气,才能让他回归自然。”
老教主拧着眉问:“这能行吗?高傲如溟墨,你这般寻衅挑拨,只怕会招致他更多的厌烦罢?”
她却是甜甜一笑,拉着老教主的宽袖道:“爷爷,只要您牵制着他,不让他出手伤人,我保准让他变回个正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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