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假寐。夜半时分,我极真切地感到,有人悄悄坐于我榻边,幽然凝视着我。
我纹丝不动,掌心却渗出汗来,忍不住微微睁眼望去。
银白的月华衬出一圈灰暗的剪影,尽管看不清五官面貌,可那似曾相识的轮廓与
气息,叫我心尖一紧。
人影渐渐向我俯下身来,我再也按捺不住,蓦地伸手捉住。
温的,热的,肌肤的触感令我一挺身坐了起来,正如剖腹刮鳞的鲤鱼,丢入釜中
又一跳老高,惊得那人影轻抽了口气。
清冷的月华淡淡地流泻,我失声道:“是你?”
那小周后;叫周嘉敏的
高阳有文
史料记载,一说大小周后姓名均失佚,一说大周后小字“娥皇”。可是小周后始
终没有姓名传下。
按照她姐的名字算,她应该是叫“女英”,可我不敢确定,所以干脆就叫“小周
”啦!(反正三国里大乔小乔也变成了名字不是?嘿嘿)
PS:高阳那厮,常自行编派人名,不定要当真的~嘿嘿
十三
有那么一瞬,我几乎错认是他。
那肖似的轮廓与身形,与不经意中散发而出的气势……无一不昭示着血脉承继的
羁绊。
他一惊之后,见我怔怔望他,竟有点忸怩起来,讷讷道:“太傅……我……”
不知为何,我一见到他,心中便有轻松愉悦之感,忍不住捉狭道:“由‘鼠牙穿
墉’进阶至‘欺于暗室’了,看来你的学问长进了不少啊。”
他想到方才几欲得逞的“非礼”,厚脸皮也有些挂不住了,又见我似笑非笑睨着
他,摆明一副捉弄的神色,一赌气干脆扑了过来,两只胳膊吊在我颈子上晃荡:
“太傅我好想你啊!可我又怕你生父皇与皇叔的气不肯见我,只好当回梁上君子
,夜里偷偷进来看你,你千万别恼我……”
我被他粗壮有力的臂膀勒得透不过气来,哪还有力气恼他:“殿下松手……要被
勒死了……”
他放了放手劲,却不肯松开:“不松手,我不喜欢听你叫我殿下。”
我登时头大如斗,这小鬼难缠得紧,只得开口道:“德昭……德昭你快松手……
”
德昭眉开眼笑地松了手,道:“太傅想不想我?”
我整平被他扯乱的衣襟,忽觉冷风入隙,忙将锦衾向上拢了拢,微笑道:“想啊
。我禁足于荆馆,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也只得胡思乱想度日。我近来想了许多,
不止是你,还有许多人、许多事,倒让我参悟了不少禅机,方知世间如梦幻且无
常,此身如中阴且短暂,真可叫生如浮云、死若息吹了。”
他一脸懵懂的神色听着,忽地蹙眉道:“太傅,什么浮云息吹我听不甚懂,但我
总觉得你心中好悲伤啊——虽然面上笑着,可是……可是……”
可是了半晌,也没个下文。我暗叹,这孩子看上去粗率,却比他父亲敏感得多。
他咬了咬唇,一把抓住我的手,郑重其事地道:“太傅,你莫要悲伤,我说过要
娶你做妃子的,男子汉一言九鼎,我一定会办到,你等着我!”
我一愣,随即伏在衾上笑得浑身发颤,连旧伤都隐隐作痛了,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用指腹揉了揉湿润的眼角,笑道:“好好,我等着。”
他对我哄娃娃般敷衍的态度极为不满,眯了眼道:“你不信我?”
就这么一个凝眉眯眼的细微动作,却散发出隐隐凌锐的气势来。我心中暗忖,面
前的德昭,有如羽翼未丰的雏鹰、爪牙未利的幼虎,假以时日,定能一飞冲天、
归服百兽。可是如此锋芒毕露的他,真能等到那一日么?只恐苗秀于林,风必先
摧!
我正径自忧心忡忡,不觉他什么时候剥了外衣,竟钻进我衾里来了。顿时大窘,
急道:“你、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
他长臂轻舒将我抱个满怀,在我颈窝中蹭了蹭:“你夜里冻得睡不着,我来做你
的暖炉如何。”
与人肌肤相近,令我浑身都僵硬了,阵阵眩晕与反胃袭来,不自在地道:“我不
冷,不需暖炉。”
“狡辩。”他温热的气息呼在我颈边,“夜里我都听见你牙齿打颤的声音了,还
道不冷……放心,我只抱着你,什么也不做……”
或许是因为相偎的暖意着实吸引人,亦或许是我对他亦师亦父的感情作祟,渐渐
的,我竟放松了下来,不适感淡薄了许多,汲取着他身上的热气,冰冷的手足也
开始回温了。
仿佛漂浮在雾障云海之间,浓重的睡意弥漫着向我翻卷而来。神智飘忽,渐行渐
远之际,有声音在我耳边低低道:“太傅,父皇崩得蹊跷,我怀疑……”
我彻底惊醒了。
幽暗的斗室,咫尺之间,他的眉目近在眼前,神色却看不分明,我微颤了唇,声
音却暗哑不堪:“德昭,你不该如此明晰烛照的……至少目前不该!”
晦暝中,他的声音蕴涵着异于常人的成熟与一针见血的锐利:“我知道自己该做
什么……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我要一击必杀!”
我心上一阵紧搐,并非为他话中流溢的杀气,是为他迫于境况而不得不提前催熟
的心机与计谋。可这强夺天时的早慧,往往是夭殇的先兆。我的内心充满了深深
的担忧,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叹道:“德昭,我送你四字,你要记牢:
‘韬光养晦’。”
他双臂一紧,轻笑道:“太傅,你担心我,你喜欢我是不是?”
“是。” 他的眸子猝然发亮,我拍拍他的手臂,微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
喜欢你。”
他的目光黯淡了不少,沮丧地低了头,叹了口气:“你还是把我当孩子……”顷
刻又精神抖擞起来,“用不了多久,我会向你证明我的能力,足以保护心中所爱
;我要让你随心所欲自由地生活,从此再无任何忧思愁郁……”
自由……一年多前,它还是个令我无比向往渴求的字眼,我为它挣扎过反抗过甚
至弄得遍体鳞伤,可如今,它却如一片轻飘的柳叶,无法在我心海中激起半点波
纹了。
我缓缓地勾起唇角:“德昭,无论如何,我要感谢你,但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
的证明。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我这一生,经历了太多风浪波折。幼年的我,一
心只愿作个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或是经纶满腹的贤哲隐士,冷眼看世人汲汲钻
营惟恐不及,我则自乐优游独善其身。可惜天教心愿与身违,几个争权夺利的哥
哥反而早卒,父皇病故之后,我不得不继位登基,可那时的南唐已是内忧外患、
风雨飘摇,依我的能力,根本无法挽大厦于将倾、保社稷于不衰。待及含羞忍辱
归为臣虏,方体会人生无尽长恨,竟如春水之长东。有时我喝得酩酊大醉,只求
醉忘九霄,可是酒力一过,哀愁忧苦又一齐涌来;有时我寄情梦幻,一晌贪欢,
然而一梦醒来,终究是幽凄寂寥。厉尽千磨百转之后,佛祖方才令我幡然悔悟,
世诸法万相,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本就不该做任何强求。世事既如春梦短
,便无忧愁风雨心……德昭,你明白么?”
“我明白,”他一字一句仔细聆听了,闷声道,“你是被这世事人情伤透心了。
你心中有多少凄怆与苦楚,我愿意为你担负,你且开一开怀,全都交给我罢。”
那一刹那间,我压抑了许久的辛酸与泪水竟如汹涌的潮水般决堤而出,抱着这个
比我年少近十岁的孩子,涕泗滂沱,泣不成声,仿佛要将一生的委屈痛苦,用这
如潮泪水悉数冲刷。
他乍见这般仗势,有些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搂着我的肩,拍着我的背,却不说一
句劝解的话,任我发泄。
我用尽全力大哭一场之后,竟觉胸口长期淤积的一团浊气去了十之六七,这才省
悟,隐于悠忽澹泊的假象之下的,是如此梗塞心神的焦悴与郁结。
拭去泪痕,我深深吸了口气。德昭柔声道:“感觉可是舒服多了?”我想起方才
一番失态,赧然颔首。
他微微叹道:“有些心绪,积久了,便会憋出病来。我母后早薨,宋皇后对我虽
面上和颜悦色,心中却嫉恨得紧,一心只想将我从太子位上拉下来,好把她的亲
子德芳送上去。父皇虽英明神武,有时也因政务冗繁而无暇顾及后宫子嗣。吃了
几次苦头,我便学会处处留心算计,我知道只有像皇叔那般深谙权术与手腕,才
能在这森森皇宫屹立不倒。可我心中却时常郁积憋闷,烦躁不堪,甚至积郁成疾
。自从那一日在梧桐树下邂逅了太傅,我才发觉,只有和太傅在一起的时候,心
中才能真正平静轻松,有一种拔尘脱俗的飘逸澹然之感。”
他用一双极清亮的眸子,深深望我:“太傅,我求你活下去,为了我。”
我心惊不已。连随侍左右的秋水流珠都不曾察觉的死志,竟被他轻而易举地洞悉
了!他求我活下去,可我真还有活下去的勇气与理由么?
他的目光如烨烨灯火般通透明亮,带着万分的祈盼与热望,恳切地道:“太傅,
我们一同——活下去,好不好?”
我发出一声柔软的叹息,伸手拥住他,轻轻道:“……好。”
许久以来,我第一次沉睡至天明,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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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暴风雨前的宁静……
PS:重新审视了后半段的构思,决定删除赵老三,增加太子的戏份,米法子,演
十三 秀林之苗
十四 惊夜之变
此后,德昭常于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潜入荆馆与我相会,我们时而对弈论禅,时而
填词作画,有时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倚靠在一起,细细碎碎地聊着,闲看庭前
花开花落,漫随天际云卷云舒。这一段日子,是我破国离乡以来,最舒心惬意的
时光,仿佛俗世尘嚣皆已离我远去,如此悠然与平静的生活,使我常常怀疑这是
否只是一个美丽却脆弱的幻梦。由来朝云易散,好梦易醒,待到云散梦醒之时,
我是否还能保持这颗不为物喜、不以己悲的恒常之心?
转眼已至夏初,四海烽烟又起。赵光义为了帖服中外、镇抚人心,建立如他兄长
一般的功业以固守金玉之尊,对赵匡胤三次久攻不下的北汉御驾亲征。辽国素与
北汉交盟,举兵相援,却被宋军一举击溃,北汉毫无抵抗之力,被迫投降。至此
,中原自唐末七十年来历经的五代十国的最后一国,迄被攻灭。
赵光义意得志满,命毁北汉太原旧城,改为平晋县,并以榆次县为并州,强令太
原民众背井离乡、举城迁徙。复纵火焚太原庐舍,老幼迁避不及,焚毙甚众,哭
号之声,日夜不绝。
我闻讯憀然长叹,相较太原的哀鸿遍野,当年金陵城破,只袭宫廷而弗伤黎庶,
亦可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赵光义较他兄长多了几分权术手腕,却独独少了份仁
义之心。
朝野上下对此举亦是议论纷纷,不解其意。德昭无意中却一语道破天机:赵光义
欲再次北征,取道太原伐辽,夺取幽州、蓟州,一举收复燕云之地。
“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德昭拧着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刀眉喃喃自语,在
我屋里踱来踱去,目光却一分一分亮了起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忽然容颜一整,正襟危坐,他抑制着面上激动、兴奋、忐忑与阴郁等种种情绪糅
合而成的极复杂的神色,声音有些沙哑:“昨日,皇叔问我可愿随军从征幽、蓟
,我思谋未决。太傅,你说我去是不去?”
我伸手按住颤动的琴弦,另一手去拈灯罩里扑棱着翅膀的飞虫,却不慎被跳动的
火焰灼到了指尖,兀地缩了回来,微微笑道:“你既已下了决定,又来征求我的
意见,究竟是想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
他有些赧然,道:“知我者太傅也……就在方才,我的确已下定决心。幽、蓟一
役,或许便是个绝好的机会,我不能错失良机。”
“亦或许是个极深的悬崖,一步踏空,粉身碎骨。”我轻叹,“德昭,我不放心
。”
他粲然一笑,露出齐整的白齿:“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太傅在担忧我,我心中
便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
我苦笑着摇头,无奈道:“你既决心已定,我多说也无益。只是他心计深沉,猜
忌多疑,你自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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