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在一起的,是相依为命的,是有得依靠的,可是现在……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亮了,照在她缩成小小一团的身上,在身前投下一个淡淡的影子,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踩过那抹阴影,谁都没注意这一团少女和她的影子。
许桐突然想起了语文课本上的一句古文,那一篇她至今仍背得滚瓜烂熟,“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她看着面前的影子,把两个词颠过来倒过去的在心里默念,想象着一千多前那个叫李密的知识分子也跟她一样,坐在马路牙子上呜呼哀哉,瞅见了自个茕茕惹人怜的影子,写出了那一大篇催人泪下的《陈情表》。
不过没等许桐哀哉多久,她就眼瞅着盛小慧和刚才那个老阿姨一起走出了超市,这个点儿应该还没下班,盛小慧没往家的方向走,而是跟那老阿姨一起,走进了超市旁边的一个幽深的小巷子,看样子并不是要回家,许桐立马站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从小巷子往里走,是一大片城中村,房与房之间的距离很窄,污水横流,七盘八绕,点儿背的走在下面还能被楼上摇曳的大裤衩和胸罩滴一身水,住在城中村里的一半是X城的原住民,一半是X城的打工者和刚刚大学毕业囊中羞涩的小青年,此时是晚上7点多,天刚黑下来,傍晚出去觅食的人、累了一天回窝的人,都在这个时间段活动,巷子里人多,许桐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做掩护,生平第一次跟踪活动进行的行云流水,宛若天赋异禀。
盛小慧和老阿姨最后进了一个黑漆大门里,她们进去以后,又先后来了几个人,最后有人出来朝门外谨慎地看了两眼又退回去,把门从里面栓住了,许桐用不远处的一口大翁作掩护,提着胆子悄摸观察着,她听出来了,这些人敲门的声音一致,是暗号。听到上门栓的声音,许桐探出头来,此时巷子里来往的路人渐少,她走到门口,面朝大门,假装开门的样子,眯着一只眼睛朝门缝里看去,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只见那院子里砌着平整的水泥地,院子中央挂了个灯泡,虽然灯光晦暗,但也足够让许桐看清院子里的情景。
并不算宽敞的院子里,挤了二三十人,盛小慧也在其中,这些人都盘腿坐在光秃秃地水泥地面上,丝毫不顾秋夜里的凉意,两手捏着观音指搁在盘着的腿弯处,众人围成一个紧密的圈,圈中间坐着一个四肢短粗的黑脸平头汉子,汉子闭着眼睛扯着嘴角念念有词:“练习法禄神功能够让我们脱离对食物的渴望,能够让我们免受疾病灾害的侵扰,更能救我们摆脱心魔,等到功德圆满之日,我们都能飞升宇宙,成为宇宙天王座下的使臣。那些仍然执迷不悟的人都是被魔附了身,终有一日要被魔鬼拖入地狱,受鬼火百年淬炼……”
许桐在外面听的目瞪口呆啼笑皆非,却见里面的一个个“使臣”都双目紧闭,满脸虔诚。她不知道盛小慧是什么时候被卷入了这匪夷所思的邪教组织里,只是猜想也许和那个超市里的老阿姨有点关联,里面的人还在喋喋不休,许桐抓了抓书包肩带,抬头看了看黑漆门上的铭牌,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转身走了,呼家村3巷,17号。
如果说刚刚她还在心惊胆战的担忧中为盛小慧开脱,那么现在,在看过那些神魔乱舞的诡异场面后,她竟然出奇的冷静,并且脑子里快速勾画出一条既能保全盛小慧又能将她解救的办法。
盛小慧晚上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
许桐听见开关门的声音,从自己卧室里出来,倚在门框边,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妈,你回来啦,感冒好点了没?烧退了吗?”她问。
“不要紧,今天超市人不多,我下班早,跟你张阿姨去练功了,明儿就好了”盛小慧闭着眼睛前后左右扭了扭脖子。
“就你今天说的那个什么功吗?练那个真能管用?”许桐仰着小脸,一脸真诚好奇。
“是,就是我早上说那个,可管用了!你张阿姨全家都练,她男人长了脑瘤医生都说不行了,结果练那个治好了!”
“你听谁说的啊,那么玄乎~”
“你张阿姨亲口说的,还能有假。等你明年中考完了,妈带你一块练。”
“……行。不早了,我先睡了啊,妈你也早点睡吧。”许桐打着哈欠转头钻进了自己房里。
第二天,许桐照常去上学了,学校对升学班的学生抓得格外紧,班主任成天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班级后门口,监视犯人一样盯着这一群决定他未来升职加薪康庄大道的小崽子们,发现调皮捣蛋的立即幽灵似的飘过去揪起耳朵一顿臭骂。考试更是家常便饭,三天一小考一月一大考,被考得焦头烂额以后还得叫家长,对那些学习成绩退步的学生老师格外体贴,也不用学生传话,挨个给家里打电话危言耸听一番。许桐从没被叫过家长,盛小慧甚至不清楚许桐在哪个班。
恰巧,这个周三正好又是月考的日子,往常的考试许桐都答得很认真,答完检查好几遍,直到交卷铃声响起了还依依不舍再瞅两眼。可这天,许桐每一科都是第一个交卷的,连最费时间的语文都提前了半小时,她在这所X市最好的初中年级排名也没出过前十,同学眼中无可挑剔的学霸,见许桐这么早交卷,不少同学在心里暗自感叹,学霸这是要上天。
如她所愿,第二天,盛小慧就接到了许桐班主任的电话,老师从没见过许桐家长,每次家长会都被许桐推脱说家长有事儿不能来,她学习好老师就没勉强,可这次不一样,原来班里数一数二的好学生,突然一下子跌到年级100名以后,老师彻底不淡定了。
盛小慧就算再愚昧再不懂情理,但对她的骨肉闺女,还是上心的,被老师在电话里痛批一顿的许桐妈,如约去了学校,家长会安排在下午学生放学以后,学校考虑的倒挺周全,家长们也不用跟工作单位请假,下了班就直接过去,孩子学习退步的家长们被老师像教训鸡崽子一样,稀里哗啦倾吐了一堆,先把每个家长痛批了一顿,然后又开始长篇大论,什么要多关心孩子啊,要严格要求孩子啊,警惕孩子早恋啊,要给孩子补充营养啦,足足讲了三小时……盛小慧没开过家长会,听的一愣一愣的,回去拧着许桐的小耳朵,原模原样的痛批了回去,许桐心甘情愿的领受了亲妈十几年来头一次怒目圆睁的教训,耳朵被揪疼了,眼睛里闪出泪花,嘴角竟然悄悄噙着笑。
第二天,许桐又听见了旁边两个小八婆的新八卦,我爸他们派出所又端了一窝练那什么神功的,这次将近三十人,拘留所都快挤不下了,那些人全挤在个小黑房子里,听说,是被人悄悄举报了……
许桐心里早计算好了,她们学校晚自习之前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自从发现了盛小慧的去处,她每天都会趁那段时间到盛小慧上班的超市附近蹲点,第一次看见盛小慧走进巷子就在这个时间点,她连续三天随着来往的人流目送盛小慧和老阿姨走进那个黑门院子,再回去上晚自习,直到确认那些“宇宙天王的使臣们”没有更换时间和地点。
盛小慧被老师叫去开家长会那天,许桐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打了报警电话,她怕人家听出她是小孩不肯信,捏着鼻子压低嗓子装成青年女人的声音,举报了胡家村3巷17号聚众组织邪教聚会,连进门暗号都交代了。那会儿国家正在严查严打,派出所接到电话立即出警,正在对宇宙天王歌功颂德的一众“天王使臣”被当场拿下,一个都没跑了。
那天之后,许桐又在盛小慧工作的超市门口蹲了几次点,没见着那个老阿姨,也没见到盛小慧有什么异常举动,算是放下了悬在心尖儿上的那块磐石。
许桐每天被成山的模拟试卷包围,盛小慧平静如常地在超市里上班,她再没跟许桐提过要带许桐练功的事儿,许桐也没问过。
X城的秋天很短,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趁夜扫过城市,天明的时候就已经是萧瑟寒冬了。
晚上9点以后,初三的学生们才披着满天星星往家赶,冬天常常刮风,许桐回家的方向迎着风,她用帽子围巾口罩把自己包成了个粽子,防止刀子一样的冷风吹红脸颊。包的太严实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前路都模模糊糊,更没注意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
许桐到家的时候盛小慧已经下班了,正在看着电视泡着脚,刚进门电话就响了。
“喂?许桐在吗?我找许桐。”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带着本地口音。
“我就是,你是谁啊?”许桐以为是班里的那个男同学。
“啪!嘟……嘟……嘟……”对方挂断了电话,只听到一串忙音。
“谁啊这是?神经病!”许桐有点生气,挂掉了电话转身欲回自己的房间。
“是不是找你的?我昨天也接了一个,听说你没在就挂了,是你同学吗?”盛小慧转过头朝许桐问道。
“我哪儿知道,我刚说我就是许桐,他就挂了,神经病吧!”
“神经病能知道咱家电话,还知道你叫许桐?”盛小慧脸色有些不悦,皱着眉没看许桐,口气也冷起来。
“我真不知道是谁……”许桐有些无语,“那个……我去复习了,今儿作业还没写完“。
“你最好好好复习,别让老师再把我找去,你妈我可丢不起那人。”
“……”许桐不知道该说什么,拎着书包进了自己的房间。
城市的另一端,一个装修古典而豪华的别墅客厅里,一个妆容精致但依然显出老态的女人正在打电话。
“怎么样?”她问
“那个女人带着女儿住在一个居民楼里,女孩半年以后中考,她在超市里上班。”电话的另一端是一个声音沙哑带着口音的男人。
“照我说的做了吗?”女人问,
“是!按您说的打了电话!问一句就挂!”男人毕恭毕敬地答。
“嗯,继续照我说的做,报酬少不了你的。”女人没等对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脸上带着不明意味的冷笑。
“呵!带着那个小杂种过的挺好啊,那我就让你们再好好享受几天”。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自言自语,慢慢站起身,一个人穿过偌大的客厅,缓缓走上通往楼上的阶梯,房子太大,把这个精干而瘦弱的老女人衬托的萧瑟又凄凉。嗯,没错,这女人正是许永年的结发妻子,许桐在医院见过一次的许太太。
孤独,能创造灵感、升华灵魂;也能催生怨毒、杀人无形。
家里的电话每周都会有那么几天响起,并不是很频繁,许桐已经见怪不怪了,盛小慧听到电话就满脸烦躁,因此许桐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接起来,有时候确实是同学打来的,但多数时候,要么是接了没人说话,要么问好几遍‘我找许桐’ 然后快速挂断电话,反正没出什么事儿,复习写模拟题已经累成死狗了,谁还在乎那一两个无聊电话,也许有人很在意,在意到神志不清,或者因为本身神志不清而特别在意,死狗许桐没工夫注意到这些。
匆忙的日子里,时间如流水,哗啦哗啦地,圣诞节过了,元旦也过了,一恍惚,1月已到中旬,这天半夜,许桐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推开门喊她,声音很大。
“起来,接电话,有人找你。”盛小慧眉头紧蹙,气急败坏。
许桐没彻底清醒,迷糊着起来,走到客厅拿起电话,“喂?谁啊?”
“你是许桐吧”沙哑的男声响起。
“嗯,我是。”她迷糊地回答。
“你家在哪儿啊。”男人问。
“我家在西荷小区,1……,你谁啊?你问我家干什么?”她猛地清醒过来,语气瞬间警惕起来。
“你听不出来我是谁啊?真的听不出来?”浓重的口音带着戏谑,听起来像流氓混混
“神经病!你脑子被门夹了吧!谁知道你个傻逼是谁!”许桐爆了粗口,她听过很多骂人的话,但从没骂出口过,被傻逼逼急了!
“嘟……嘟……嘟……”对方又挂掉了电话。
这一刻,许桐突然有点害怕。
一转身,盛小慧站在她身后,脸色阴沉,头发的阴影挡住了眼睛,看不清眼神,手臂垂在身体两侧,微微发抖。
“吓死了,刚才迷迷糊糊,差点把咱家地址说出来,这人到底想干啥!”许桐先开口了,烦躁、愤怒、恐惧,一股脑的向她袭来。
“明明是找你的!我能知道是谁!你到底在学校招惹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不好好学习,你到底想干什么!”盛小慧一开口就神经质地吼叫了起来,手抖的更厉害了,她抬起头来,眼睛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