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陪着他欢闹。韶儿去了,婉清去了,平阳去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人也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他一个人茫然的立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暮霭沉尽,他远远的望见有人爬上了屋顶,缓缓的挥动起招魂幡。
仿佛有刀子剜进心口里,他用力的捂紧了,脚步踉跄的往晴雪阁去。
他排开一层层的人,终于远远的望见沈含章的身形。他想要上前扯开盖在她身上的白布,他想要证明那个人不是沈含章。他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却被沈君正拦住了。
“已经够了,陛下便让舍妹安歇吧。”
苏恒想要开口说话,却咳出血来,血珠浸入白布,点点泛红。
他倒在了她的灵床前。
八
苏恒病重。
苏韶与婉清守在他的身旁侍疾。他断断续续的咳着血,醒着的时候少。
等他病情稳定下来,沈君正遵照沈含章的遗愿,正将她的灵柩运回邯郸。
苏恒得到消息,命人连夜追回。
就算沈含章已经被废,并无名分,她也是苏韶的生母。苏恒不信苏韶会不给她追封。她自然要葬入皇陵——要与他合葬的。
苏恒对苏韶发了脾气,苏韶只沉默的听着,并不做辩解。
苏恒最终将沈含章的灵柩追回,停在椒房殿里。而后将所有人都赶走,一个人倚着棺木坐下来。
他以为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跟沈含章说,结果却一句也说不出。到最后也只是发疯般把棺椁层层撬开。
——里面果然只有衣冠。苏恒大笑,他就知道,沈含章怎么可能真的丢下他死了。
他想将衣冠拖出来丢掉,拉动的时候,却见衣服里滚出一只玉瓶。
他脸上的笑容骤然间凝固,一时只是盯着那只玉瓶。
最后他伸手将那瓶子握住了,贴在胸口。
——沈含章连骨殖也没有留给她。他其实听人禀过的,沈含章死去的当夜,晴雪阁里便起了大火。
苏恒一病不起。
他曾对太后说过,她杀沈含章,其实是在要他的命。太后到如今才真的信了。却只能日夜对着他哭,悔不当初。
平阳进宫来探望,看了他半日,才叹一口气:“可贞到最后,也只牵挂韶儿和婉清两个孩子。如今你丢了个烂摊子给韶儿,楚平、吴世琛这些人精,哪个是他一个半大孩子应付得了的。他死了娘亲,已哀毁过礼。你再有什么万一……见可贞时,你要怎么对她说?”
苏恒道:“我只怕她不等我。阿姊,若我去晚了,该怎么寻她。她必然不等我……”
她不肯把命给他,她不肯与他合葬,她甚至不许他死。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女人。
苏恒握紧了手里的玉瓶。他还是只能安顿好了韶儿和婉清,才能去见她。
苏恒的生日,便也是沈含章的忌日。
他依旧是过去的姿态,并不把喜怒流露出来。然而所有人都清楚,他这一次是真的哀毁过度了。不过才一年光景,已寻不见几根黑发。眼瞳沉沉,里面没有半分生机。
夜里,宫中为他举宴,他一个人在椒房殿里,燃了一只白烛,将门窗悉数打开,将沈含章平素里穿的衣服挂起来。
风吹过户,衣服与烛影微微晃动起来,仿佛有人一般。
他恍恍惚惚的入梦。这一次终于梦见了沈含章。
她坐在窗前,折一枝海棠把玩着,回头对他莞尔微笑。
苏恒探手抚摸她的脸颊,她似乎已不认得他,讶异的避开了。苏恒很怕吓到她,却控制不住想要将她抱在怀里。再伸出手时,她却不知看到了什么,将海棠随手丢开,跑了出去。
苏恒忙起身去追。
他追着她,跑出椒房殿,跑出皇城,渐渐的景色稀疏,浓雾弥漫,有汩汩的河水流动声响起来。
苏恒几乎抓到了她的衣袖,然而只是一个错神,她便不见了。
苏恒恍然望见自己面前有个人影,却知道那不是她。
他抓住那人的衣襟,愤怒不能遏制,“还给我,还给我!”
“‘还’是不可能了,你若真舍得,便跟着进来吧。”
苏恒探手便要推,那人一把扯住他,“一旦进去,除非超脱苦难,便再不能出来。一旦超脱苦难,便将再入轮回。你可想好了?”
苏恒只一推,便跟着闯了进去。
——沈含章死去一年后,苏恒的寿辰。椒房殿大火,苏恒崩,灰飞烟灭,尸骨不存。
59章(下)
殿内静默无声。只烛火跳跃,帏帐无风而动。那细纱铺展开来,就像是一层薄雾,令景物氤氲。
我等着苏恒说话。
然而他酝酿了很久,也只问我:“可贞,你为何总是觉得,朕会亏待了韶儿?”
我心中苦笑,“陛下自然知道缘由。”
苏恒闭了眼睛,像是怕对我露出他心里真正的想法。语气平静得令人愤恨,“因为你看了诏书,认定朕最后废了太子。”
我说:“是。”片刻后明白过来,“陛下莫不是想告诉臣妾,废太子只是陛下一纸戏言?”
苏恒这才凝眸望我,带了些试探,“若朕说是呢?”
——原来我一辈子的悲苦,在他看来不过一句“戏言”便可推脱干净。
我多么想像个泼妇般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摔到他的脸上去,然而心中干冷灰败,竟泛不起半层涟漪,“那么想必废后诏,也只是陛下一时玩笑了。”
苏恒面上血色立时褪尽了,猝不及防的起身将我圈住了,才道:“不是,可贞。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并没有废掉韶儿,那诏书是假的。朕想给你看的是禅位诏。那时韶儿已登基了——你不当皇后,朕便也不当皇帝了。朕想着,若这么做,许你就能原谅朕……”
我说:“臣妾惶恐。”
他抱得紧,我挣脱不开。想来他病了也是骗人的,人病了哪里会有这样的力气。然而这般摆弄我,究竟能给他带来怎样的乐趣。
我说:“陛下已说明白了,放开臣妾吧。”
“你没有明白。”他闭了眼睛,抱得越发的紧。几乎要将人揉碎了。胸口贴合,他低沉的心跳在鼓动间传递过来。耳鬓厮磨间,他在我耳畔低声道,“朕该把心剖给你看,可贞。”
我说:“臣妾真的明白了。”
——苏恒想给我看的,也许真的是禅位诏书,然而废太子诏书必然也是有的。他将两样都呈到我跟前,无非是想告诉我,他可以让韶儿富贵到极点,也可以挥手将他抹去,端看我识不识抬举。
以皇位为筹,他也确实给尽了我脸面。
想那时他已后悔了,也是真心想让我回心转意。谁知我偏偏就是不识抬举。当我自尽的消息传去时,我能想见他的脸色,必然无与伦比的精彩。
|5|那一巴掌扇得实在。也无怪乎我弥留时他不肯见我。无怪乎这一世再相见时,他几次三番的折辱我。
|1|真是彼此都不冤枉。
|7|至于两份诏书到了我跟前,为何少了一份,想来如今他心里也该有底了。
|z|我与他之间,需要解释的其实也只有这么一件事。其他的事,我也不想再追问了。免得再伤神。
|小|现在想来,这数月里他所说、所做,也许不过是想让我相信,他仍然爱着我。哪怕他曾经错待过我,也希望我能全忘却了,成全他一次推翻重来的机会。
|说|明白了这一件,他此刻的心思竟变得如此好猜。
|网|我说:“三郎,我心里仍不能忘了你。”
他的动作蓦然便停了下来。
——重新来过,其实也未尝不可。
成全他这一次机会,于我而言有益无害。只是知道他爱着我时仍能做出那些事,这一遭只怕我想将真心错付,也难了。
我说:“上一世的苦已吃尽了。如今你我皆死过一回,不论谁对谁错,再计较也都没意思了。三郎,若你心里仍有我……我们便重新来过吧。”
他手臂上的力道骤然松懈了,一时只是望着我。想来过于吃惊了,看表情,竟是不信的。
我便勾了他的脖颈,闭目亲吻他,“能重来一遭,为何不好好的过日子?只是,三郎,我已禁不得折腾了。若你何时再对我生了厌倦……”
他猛然便俯身,咬住了我的嘴唇。
他病中体虚,并没有折腾太久。
这还是第一次完事之后他沉沉睡去,而我却心事满怀。
在他怀里躺了许久,听他鼻息沉稳了,便起身穿衣。他睡得熟,竟恍然不觉。
我在他身旁坐了很久,随手拨弄着他的发丝。他生得确实好看,面色苍白时,面容便显得尤其精致。灯光映衬下,眉睫清黑,五官清隽。依旧能令我看得失神。
方生早命人备好热水,抬了进来。
我一面沐浴,一面细细的整理着思路。
宣室殿里并没有浴池——事实上,整个未央宫里,也只我的椒房殿后殿里修了浴池。
苏恒生性节俭,财物供给上,却也真心不曾委屈过我。只是沈家豪富,我生来便见惯了排场,并未觉出是他特别优待。而他纵然把好的都给我,却偏偏什么都不说。连一句“喜欢”,都要死去活来一回,才肯说出来。
却不知道,再清楚明白的事,你不说出来,别人便不敢轻信。
我偏偏又是个尤其蠢笨的。
我与他上一世沦落到那种下场,真的不冤枉。
现在想来,自我清醒过来后,发现舅舅死得不明不白,苏恒纳了刘碧君,我与他之间的未来便已注定了。
彼时我满怀疑虑、愤懑,十成十的怨妇心态,最容易被人挑拨诱导,认定苏恒已移情别恋,辜负了我。
然而,舅舅的事姑且不论,苏恒纳妃,也许真的怪不得他——一个疯女人,能在皇后位子上坐稳了才滑稽。自然有太后、朝臣逼着他早作准备,选美纳贤。
未必真就是他心中所愿。
苏恒纵然对我再深情,对着我的冷漠、排斥乃至厌憎,只怕也不能平心以对。心灰意冷之下,终于有后来种种。
而刘碧君求药一事,纵然我冤枉得很。但是,往深了说,在不解真相的人看来,我很有谋害庶子的嫌疑。彼时刘君宇血战在外,我便敢对刘碧君母子冷酷至此,苏恒未必不会有身后之忧,朝臣们也未必不会有狐兔之悲。
苏恒一时冲动之下废后。待冷静下来,想起种种疑点,才后悔起来。也是人之常情。
一时我心里又觉得好笑。苏恒那是“人之常情”,我当初的悲痛与怨恨,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
如今能淡漠的追忆过往种种,想到苏恒的苦衷,为他开脱——说到底,也不过是因为能将自己摘离出来。
我是在旁观。
一旦旁观了,便越发觉得,自己当日真是咎由自取。明明爱他,却偏要怨恨他。明明想他,却偏要远着他。明明怨恨他、远着他,却又偏偏割舍不下他。一个女人怎么能愚蠢、纠结到这种地步?
只望这一遭重新来过,能活得聪明一些吧。
沐浴更衣完毕,戌时将过。
韶儿早回来。因着我和苏恒在屋里,便没有来打扰。此刻已让红叶、清扬两个哄着睡下了。
我收拾完毕,待去见韶儿时,方生却敲了门进来,正与我碰上。道是“是刘常侍在外求见,说是有要紧事。”
我说:“天已不早了,陛下刚睡下,命他明日再来吧。”
方生道:“臣也是这么回的,刘常侍说事不宜迟。臣不敢做主,便来请示。”
我想了想,若真有什么大事,此刻来的也该是楚平。然而刘君宇也不像张扬轻浮之人,若无要事,也不会深夜来面见苏恒。
只怕——不是太后那边有变,就是伐蜀相关了。
便道:“先让他进来吧,我来对皇上说。”
刘君宇是苏恒的私交,方生轻易也不敢拦着他见苏恒,闻言便松了口气,道:“喏。”
我回身推了推苏恒,道:“三郎,醒醒。”
他睡得沉,推了几回才勉强睁开眼睛。见是我,伸手一揽,将我也带倒在床上,用唇蹭了蹭,含糊道:“再睡会儿……”
我说:“刘常侍有要事求见。”
苏恒却再无回应了。
早些年他连日攻城时,也曾不眠不休。直到城破时方松一口气,留下军令:“不得打扰。违者军法处置”,便回帐倒头大睡。也是这般雷打不动的睡相。曾有一回借宿在民居,结果走水起了大火。哥哥与方生叫他不醒,只能一人架住一边,将他硬拖出去。结果到火扑灭了,他也还没惊醒。
他平日里觉轻。然而有些时候,偏偏就真的有这般定力。
想来放下心防,向我坦白一句的难度,于他而言,竟不下于一场硬仗。
我待再想办法,方生已引着刘君宇侯在门外了。
我仍散着头发,要替苏恒接见了,又怕有失庄重。
便命人设屏。令刘君宇进来。
那屏风清透,虽看不清面容,却也能望见绰约人影。方生引着刘君宇一道进来了。
大约刘君宇不曾在苏恒面前受过这般疏离的待遇,便有些吃惊,一时竟杵着没有行礼。
还是方生提醒道:“……里面的是皇后娘娘。”
刘君宇才回过神来,忙跪下向我行礼。
天色已晚,估计他也没什么闲情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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