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他的病弱深入人心,母亲和舅舅深怕我嫁过去便要守寡,全力劝阻,此事便不了了之。再后来,沈家与苏恒绑在一起,他则娶了蜀郡李珏的族妹。两边更是断了往来。
戾帝事败,他跟着逃去益州,到如今也有五年了。挑这个时候来长安,也不知道他安得什么心。
我便问红叶:“他去找过哥哥了?”
红叶点了点头,“秀成少爷想见陛下。少爷知道他迟早找到小姐身上,因此吩咐过奴婢──小姐,秀成少爷行事乖违,心思叵测。陛下也一贯厌恶他,小姐还是该避嫌的。”
苏恒厌恶卫秀虽不曾明言,却也不是什么秘密。
戾帝死后,连朱威与顾仲卿都能得到重用。卫秀名满天下,比他们更为世人看重,却不得不逃往益州,便可见一斑。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苏恒如今想要分化蜀地势力,想必他很愿意厚待卫秀,做足姿态。
若卫秀找对了人,比如李游或是楚平,此刻他必已在麒麟殿里领宴了。但他偏不去找这些人,却要去找些奉朝请的公侯。
这些人既要避嫌,便不敢冒然上奏替他引见。却又知道事关伐蜀,不能阻断他的门路。便只好劳动夫人们,从我这里打开缺口,试探苏恒的态度。
哥哥看透了卫秀的为人,便也料想到了他的行事。看来卫秀此行,果真不安好心。
我摇头笑道:“阿秀做事,确实招人厌。”
红叶道:“这些公侯夫人必是来为秀成少爷说项的。让陛下知道了反而徒添心事,不如不见。”
我说:“见还是要见的。陛下厚待功臣,我也不好与他们的夫人太疏远……哥哥叮嘱的事我记下了,你不必担心。”
红叶顿了顿,似乎还想规劝,却终于没说出口。只道:“诺……陛下寿诞有三日朝假,十九日太医要来请脉,二十又是休沐。不如就在二十一日召见她们,小姐觉得呢?”
这一拖可就是六天,任什么事也都耽误了。红叶还真是不懂得圆滑。
我不由笑起来,“朝臣休假还碍得住我见命妇了?”
红叶也弯了眉眼,道:“朝臣休沐,自然是要在家陪夫人的。”
我想,说不定还有彩袖殷勤、红颜醉却,等着他们去诗酒畅怀、歌舞尽欢呢,未必就要在家陪夫人。然而对上红叶黑柔的眸子,终究没有说出口,便点了点头,“去传话吧。”
红叶方松一口气,脆生生的应下了。
时隔久远,上一世很多事都记不得了。
经这么一提,我倒是隐约记起,上一世这个时候,卫秀似乎也是来过长安的。
但当时我病得厉害,他做了些什么,我倒是真不清楚。
不过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必然不可能规规矩矩来依附苏恒,尽管眼下看来这是卫家最好的选择──世人都认为卫秀必定能重振卫家,然而我却实在觉得他是卫家的魔星。他不是个能被家族绑住的人,反倒是为他一时之兴拖累满门,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就譬如当年,人人都盼着他娶我的表妹或是堂妹,他却非要与蜀郡李家联姻,和沈家反目不可。
卫家存亡,也不过为他一己之私。
这种人你压根抓不到要害,除了哥哥和楚平那种狐狸,谁都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一不小心便会被他拖着同归于尽。
这件事上,我确实还是该听哥哥的,不淌这摊浑水。
53章(上)
然而我到底还是小瞧了卫秀。
所谓的魔星,并不是你不招惹他,他就与你相安无事的。
韶儿跟着苏恒去赴宴了,午膳便留我一个人用。
中间陈美人遣人来禀事,说是派往汤泉宫给太后请脉的太医回来了,问我要不要传来问话。
太后去汤泉宫荣养,早先在长乐殿的旧人大都跟去伺候。苏恒又特地调拨了一班太医,归汤泉宫自行节制,以便侍疾奉药。汤泉宫的用度也单独从少府拨给,不再经我的手。
若放到民间去,大抵就是分家的意思了。
然而我这边却不能漠不关心。隔个三五日,便派人去给太后请安,关心一下太后吃得可好、睡得可香、脉象可稳健一干琐事。不过是少落人话柄罢了。
太后那边自然不会照单全收。我派去的人她连见也不见,还是刘碧君夹在中间,不尴不尬的替我们转圜。细细的答复了我,再耐心的转禀给太后。
不止我派去的老妈妈们背地里纷纷夸赞她得体恤下,连我也不由觉得,若苏恒有她这般用心,许我和太后便不会撕破了脸面。
可惜苏恒既不是她,她也不是苏恒。她如此懂事,也不过让太后越发了厌憎我的不懂事。
因此传不传太医来问话,都是一样的。他必然没见着太后,带回来的也不过是刘碧君想说给我知道的话。
我便对红叶说:“你去替我问问吧。”
红叶应声去了。
天气越发的热起来,连风也是暖的,人便有些午乏。
拱月窗打起来,明晃晃的日头落进屋里,空气都仿佛氤了光,微微有些看不真切。
有蝉鸣声远远长长的传进来。
我迷迷糊糊的歪着,红叶已经问过了话,进来轻轻唤了我两声。我困倦得厉害,想应声,却已说不出来。
红叶便也没叫醒我,上前给我搭了毯子,悄悄的又走了。
一觉醒来,日已过晌。
大概睡得多了,脑袋有些昏沉沉的疼。便不急着起身,只懒懒的养着精神。
寝殿后便是内院,似乎有打理院子的宫女在闲话,隐隐约约便传过来两句。
“……听说已经小两个月了,比里屋躺的那个还要早几天。”
“陛下……派人去接,太后不放,有什么法子……”
“只怕这个肚子里的也……”
霎时间警醒过来。一时眼前日头明亮得令人眩晕。
博山炉里宁神香袅袅升起来。空气里连一丝风也没有,四周安静得仿佛没有人气。片刻之后,才辨得出还有蝉鸣。
然而后院了的说话声却怎么也听不见了。
我靠着枕头坐起来,静静的揉着额头。
适才的话,我略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真。
若刘碧君有了身孕,按着规矩,当先报给我知道,再由我禀给苏恒。当然,也只是规矩罢了,历来宠妃离皇帝都比皇后近得多,想亲口告诉良人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从此,很多事我便再不能心软、拖延了。
脑中不由又想起那只水晶雁来。只怕那个时候,刘君宇为刘碧君带给苏恒的,不止有信物,也还有佳音。
明明早有准备,没什么好惊讶的。然而心里却莫名其妙的烦乱起来。想到苏恒做过的那些姿态,说过的那些话,便加倍烦躁。
总之,还是该问一下,看看有几分真假。
我说:“去把红叶叫来。”
红叶来得晚。似乎是苏恒又遣了方生来探问,她正在回话。
苏恒便是不来椒房殿,也总要把一只眼睛盯在这里,实在令人厌恶。
我等得久,心中越发烦躁。红叶来的时候,脾气忽然冲上来,“那边来问话,谁还不能回。你去什么去!甩手一丢,当我是死的吗?”
红叶一愣,忙垂了眉睫跪□来。
满屋子伺候的宫人都跟着跪倒在地,一时鸦雀无声。
我自知失言,心中懊恼。然而此刻气血上涌,头晕目眩,竟说不出话来。只摸索着扶住了床头。
红叶已经起身上前,帮我平顺气息。
一室默然,不闻片语。只外间蝉鸣一声强过一声的聒噪。
我挥了挥手,青杏儿忙带着一众宫女退下去。
红叶倒是并不计较我先前苛责,只无奈问道:“怎么又发起脾气来了?”
脑中又有些杂音,令人烦乱。我说:“许是天气燥热,有些虚火……”
红叶显然不以为然,却也没追问,只说:“奴婢去传太医。”
我说:“不碍。”又问,“汤泉宫那边情形如何?”
红叶道:“还是平素的样子。”顿了顿,又说,“……平阳公主去了。”
我手上就跟着一颤。
令太后移宫别具,虽情非得已,然而到底有负平阳的嘱托,令苏恒和太后间生了嫌隙。只怕平阳心里已经埋怨了我。
红叶又说:“奴婢瞧着,公主只是在与驸马闹别扭。倒没有针对谁的意思。”
这就是安慰人的话了。
然而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便不多想,转而道:“我适才仿佛听到人说,刘碧君有了身孕。”
红叶吓了一跳,“哪里传来的话?”忙跪下来,道:“娘娘不要听人浑说。若刘碧君有了身孕,太医院岂敢瞒而不报?事关皇统,还要核档,日子对不上,那是杀头的大罪。如何敢瞒着?况且……有太后在,真有其事,早就尽人皆知了。”
我只怕尽人皆知了,我还被瞒在鼓了。
我说:“总之差遣个太医,再去给她号号脉吧。”
红叶道:“诺。”
虽刚刚睡过,却不知为什么又有些乏。
小腹也钝钝的疼起来,手脚一点点渗出凉汗来,不多时就冷得有些疼。我心里明白,只怕是刚才动了脾气的关系。便命人去取当归汤来,又要了个袖炉揣着。
红叶才吩咐下去,回来见我捧着个袖炉,便上前握我的手。吓了一跳,道:“怎的这么凉?”忙起身道,“我去宣太医?”
我说:“不碍事,我歇一会儿就好。”
红叶便有些烦恼,片刻后,说,“对娘娘说那些话的人,其心可诛。娘娘若真是信了,郁积在心里,就中了他们的奸计了。”
我说:“一查便知真假,有什么好郁积在心的。”
何况这都是迟早会来的事。
手上冷汗浸透,袖炉也有些握不实了。我略觉得有些抖。
我说:“……我只是有些怕。”
树荫堆了满地,风起时便海浪般涌动起来。蝉鸣也随着那海浪般的声音起起伏伏。光影交错,眼前景物微微有些不真切。
红叶道:“有什么好怕的?”
我摇了摇头。
没什么好怕的,上一世我都能好好的把婉清生下来,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红叶就笑起来:“小姐你就是爱胡胡思乱想。”又说,“适才方常侍是来传旨的。”
我听着。
红叶道:“陛下在席间传赏百官,大司农与三公同赏,新息侯也比同爵者优厚。因是娘娘的亲族,所以特地道给娘娘知道。”
——新息侯是我舅舅的封号,舅舅死后,由大表哥苏远袭爵。因表哥将十万精兵白送给了苏恒,苏恒便破格给了他很多恩宠。苏恒生辰,他也获准入京朝贺。虽官位不显,今日也是有座的。
我说:“知道了。你也替我拟旨,赏赐宫妃——刘碧君的也优厚些。”
红叶又有些憋气,“关她什么事?”
我已不想再与红叶解释,只说:“你就当她照顾太后辛苦有功吧。”
红叶这才应下。
我又想了想,“你留意着,若今夜陛下没有招人侍寝,就请他来椒房殿吧。”
不管刘碧君是真有孕还是假有孕,我这边都不能再拖了。
53章(中)
纵然苏恒提过,然而究竟什么样的寿礼才合他的意,我心里也没有谱。
之前许多年里,他忙于征战,我操持在后,少有能为他庆生的时候。往常能偷得半日浮闲,好好的看他一眼,心里便有十分满足。寿辰时为他裁一身衣裳,亲眼看他换上了,两个人对面坐着吃一碗寿面,纵然无暇倾诉缠绵,抬手为他理一理鬓发,也已心意相通。
之后几年,有太后为他操持寿宴,刘碧君为他樱口尝羹,一殿慈孝恩爱,我便少去凑热闹,免得两厢碍眼。每每阖宫欢庆,椒房一殿冷寂。心境枯槁时,绣了几个月的荷包便也一缕缕缓缓绞碎了。竟是不曾好好送过他什么东西。
何况如今他富有天下,还能有什么东西入得他的眼呢?
算起来,这竟是我头一次费神来讨好他。
酒席就设在椒房殿后院。我引了苏恒入席,挈了玉壶为他斟酒。
月华清透,芳草婆娑,满园馨香。清酒泠泠入杯,苏恒却握了我的手,道:“今日已不能再喝了。”
他确实带了些酒意,然而眸清神明,显然并没有醉。
我便说:“再喝一杯也无妨。”
他说:“我怕喝多了,又要说些混账话,做些混账事,唐突了你。你若再入了心,我只怕永世不能翻身了。”
明明是说笑的语气,然而月下朦胧,他垂眸凝望时黑瞳溺人,竟让我一时晃神,说不出话来。他圈了我的腰,抬手为我理鬓。对宫人道:“换软榻来,铺得暖一些。”
隔了夏衣,他身上温热的气息传递过来,令人不由便想靠近了。
果然风还是有些凉。
我抬手抱了他,笑道:“我何曾这么小气过。”
他说:“不是你小气,是朕贪求了。”
他认了真,我反而不知该怎么答话,只说:“……是臣妾无能。”
他说:“不是你的错。”
略微有些恍惚,我竟依稀明白他在为了什么道歉。一时只是望着他,他目光黑柔,像水一样化开了,声音低沉:“每次这么看着你,就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怕立时便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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