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母子。一个喜欢的另一个也喜欢,一个讨厌的另一个也讨厌。真的想要陷害我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我们到长信殿的时候,外面只有孙妈妈来迎。一路进了太后的寝殿,便看到刘碧君肿着眼,挂着重重的黑眼圈在太后跟前伺候。
太后咳嗽一阵子,道:“三郎来了没?”
刘碧君一边落泪一边笑道:“来了。”
太后气恼道:“你别骗我。他眼里只有椒房殿里那个祸害,什么时候也有了老婆子我。”而后又咳嗽。
她咳嗽得厉害,声音已经有些哑,然而中气却还足。我便先松了口气。
苏恒在外面停了片刻,声音里听不出急缓,问道:“太医令来了没?”
后面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刘碧君听了外面说话,先慌乱的理了理发鬓,随即又沉寂下来,只起身扯了扯衣角,便下拜道:“碧君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她身上钗环皆无,发髻已经有些松散,半堕在耳鬓。面容略有些憔悴,衣衫也带了些随意的散乱,却越发的楚楚可怜。
苏恒道:“太后怎么样了?”
太后已经在说:“没死!没让你媳妇儿整死!”
我从没见过人这么发难的。只能匆忙跪下身来,道:“儿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请母后明示!”
刘碧君也跟着扑通跪下来,一屋子人,片刻之间,就只剩苏恒站着,太后歪着太后怒道:“你听她还在跟我强嘴。”
苏恒沉默了片刻,道:“儿臣也不明白,请母后明示。”
太后噎了一口气,竟然就这么又倒在床上,四面的人忙涌上前去,哭哭啼啼,吵闹得人头都要炸开了。
一片杂乱里苏恒将我扶起来,道:“你先回去。”
我一时木然,抬眼看他。苏恒目光里有什么一闪,伸手盖住我的眼睛,道:“有朕在。你先回去。”
我站起身,不觉脚下晃了两晃,忙扶了门框。
其实我很想留下来看看,太后还想怎么闹。
刘碧君膝行着追上我,拽住我的裙角,仰头道:“皇后娘娘,太后是无心的。只因今夜去传太医令,却无人当值,太后娘娘心里一时气闷。并不是意指皇后娘娘。”
让我怎么说──太医令归少府管,少府在大司空治下。大司空许文本老病,手上诸多杂务都分交给大农令代理,不巧的是,大农令正是我的亲哥哥。
我俯身扶她起来,道:“诚惶诚恐,无立锥之地。太后日后也不必再生气了……”
苏恒忽然便回过头来,目光直直的望着我,我不觉退了一步,口中的话已经断掉。他上前一步,攥着了我的手,我只觉手腕都要被捏断了。
他拉了我排开众人,跪到太后跟前,平静道:“母后什么也不用说了,该死的是儿臣。”
他的声音很沉,也不大,殿内却立时鸦雀无声,连正在诊脉的太医也觳觫着叩下头去。每个人的面前都有汗水滴落下来。
太后已经攸攸的转醒过来,也不咳嗽了,只抬着一跟手指指苏恒。
苏恒抬手拉了清扬起来,对太后道:“她是神医吴景洲的关门弟子,顾仲卿的侄孙女儿。虽是女流,医术却不逊色于太医令。就暂且先让她为母后扶脉,必然周全无遗,公正无私。”
苏恒道:“命所有太医令前来会诊。着少府令、大司马、宗正前来长信殿,朕要亲自问责。”
32决裂
太后指着苏恒,眼睛瞪得大,几次张嘴,都说不出话来。
苏恒下了令,便起身要走。我被带得一踉跄,几乎要扑到他的身上。
太后眼瞳便有些上翻,底下跪着的宫女们忙上前帮她顺气。刘碧看见状,愣了一刻,忙哭着抱住了苏恒的腿,道:“陛下,人病弱时难免有些脾气,一时口不择言也是有的。太后娘娘年纪大了,陛下不要跟着怄气……”她动摇不了苏恒,便又扑倒我跟前,一边叩头一边哭道:“太后娘娘只是心里想见陛下一面,并不是想责怪了谁,皇后娘娘便劝劝陛下,多陪陪太后娘娘坐一会儿吧……”
我木然望着她。刘碧君未免太看得起我,太后与苏恒见不见面,岂是我能说的上话的?
这佞宠惑上、隔绝帝后的罪名,我是担不起的。
然而太后已发了脾气,我一开口必然就是“强嘴”,便只默默的重新跪下去。
──民间有句话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后宫的女主子也从来都不是皇后,而是太后。如今太后步步相逼,真是逼得我不得不动心思,好早一日熬出头。
太后总算没再背过气去,喉咙里一句话终于挤出来,“你让他们走!哀家病死了岂不更好,省的碍了他们的眼!”
苏恒闻言,回身便直挺挺跪下,道:“母后这么说,是叫儿臣无立锥之地了。只是今日己经有人欺负了母后,又栽赃到皇后身上,儿子纵然昧弱,却也知此事姑息不得,必得即刻彻查清楚了,好给母后交代,还可贞公道。”
太后噎了一口气,捶着胸口道:“好,好。你去查。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个什么样的不偏不倚的结果来。”
苏恒依旧攥着我的手腕,叩了头,才起身拉我走。
太后在后面憋了口气,道:“皇后留下!”
苏恒身形略顿了顿,我默默的挣开了他的手。
他低声道:“晕过去。”
我不能分辨他的用意,只怔愣的望着他,脑中一时百转千回。
片刻后,身形略晃了晃。
他演戏果然娴熟得令人叹为观止,眼瞳缩得厉害,连声音也有些飘忽了:“怎么了?”
我说:“……有些头晕,不碍的,陛下去吧。”
苏恒屏了呼吸看着我,可是我半点不想晕倒给他看。就算我此刻晕倒了,他也不可能送我回椒房殿。一会儿我落在太后手里,万一有谁打着救醒我的旗号,给我灌下什么药去,那我便有苦说不出了。
苏恒还要装模作样,太后却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这屋子里不会有谁怜惜我,我得自谋出路。
苏恒面色又有些不好,死死的盯了我好一会儿,终于甩了我的手,道:“方生,你留下替朕照料着。碧君,太后与皇后都病着,朕就暂时将她们留给你了。”而后便转身大步去了。
我只在帘子下边伺候着。
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却半声人语不闻。一片悄寂里,更漏滴滴答答的烦响像水纹一样推开来,一声催着一声。蜡烛烧得残了,连着爆了两个烛花,殿内器物黑漆漆的影子便猛的拉长了,像猛兽般跳起来袭人。
清扬不急不躁的给太后切脉,左手切完了换右手。垂着眼睫,一声不吭。
外间隐隐有人鬼哭狼嚎的声音传进来。帘子下跪着的太医令大慨不堪老迈,哆哆嗦嗦的抬了一只袖子擦了擦汗水。
太后的眉心跟着那声音跳起来,片刻后抬了袖子掩着嘴咳嗽,刘碧君忙起身为她顺背。
太后抬了抬头,帘子下边伺候的吴妈妈忙上前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太后面上是老妇人才有的慈悲关切,“去看看,外边儿出什么事儿了,叫得哀家心口疼。”
吴妈妈忙应声去了。片刻后回来,声音就己经听不到了。然而吴妈妈脸上的骇惧却半天不消,道:“是陛下在审问。”
……看来是用刑了。
我不觉往外望,天一色柔黑,星幕低垂,万物仿佛都被吞噬了。
太后道:“审的什么人?”
吴妈妈踟蹰片刻,道:“老身没认出来。”
太后便觑着我,道:“皇后说,皇上审问谁呢?”
我垂首道:“儿臣不知。”
太后眉毛一竖,道:“不知道?你什么事不知道?”
我只垂着眉不做声。
方生忙上前道:“太后息怒,小人去看看。”
太后挥了挥手,方生迟疑不定的望向刘碧君,刘碧君悄悄的点了点头。方生这才起身去了。他的身形才消失在夜幕里,太后那边便慵懒的道:“过来给我捶腿。”
她不点名道姓,我便也不作理会。这种事本来也不该我做的,何况连我要“整死”她的话太后都说了,我十分怀疑,我敢靠前一步,定然便要挨一记窝心脚。
刘碧君目光哀切的望了我片刻,有些失望的敛眉上前,为太后捶腿。
太后恨铁不成钢的一把将她揪开,沉声道:“皇后,过来给哀家捶捶腿!”
我心里憋得厉害,便静静的望着她。这个无论我做什么,都只想置我于死地的女人,我实在不想再与她周旋。
太后目光从严厉、错愕渐至恨恼,最后抬手不知道摸到什么,便朝我丢过来。
我只觉得鬓角一湿,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擦着耳朵飞过去,将身后柜子上摆的瓷瓶撞到地上,摔得希碎。屋子里再次静默无声。清扬也跪直了身子,忘了切脉。
刘碧君惊恐的睁圆了眼睛看我,片刻后,不及站稳便朝我跑过来。
我耳边有什么东西湿湿热热的滑落下来,身后已隐隐能听到脚步声。
刘碧君抬了手帕来为我擦,我往后退了一步,脚腕一磕,便仰倒过去。
我并没有陷害刘碧君的意思。我只是恰好想到苏恒那句“晕过去”,并且觉得目下时机刚刚好。跟刘碧君交道打多了,总忍不住也想“凑巧”的柔弱一回试试。
我上一次装晕,还是在杨清叛乱时,然而那时怀了孩子,纵然身后七八个人簇拥着,也并不敢真的摔下去。若不是杨清畏惧沈家的威势,又存着拉拢舅舅的心思,生怕我在他手上出了意外,我定然拿不住他。
然而这一次当着刘碧君和太后的面,却是不敢怜惜自己了。只要舍得疼,怎么还装不像呢?
我倒得利索,刘碧君手忙脚乱的没拉住我,反而错手推了我一把。
我只差一点便要在门槛上摔得头破血流,幸而身后赶过来的人及时冲了一步,将我接住。
我本以为是方生,然而半晌没有听到告罪的话。又以为是苏恒。便扶了额头,倦倦的睁开眼睛。
藻井上的浮绘在跃动的烛火光里仿佛活了般令人眼花,我凝神了好一会儿才确定,眼前的男人确实不是苏恒。倒也是一张俊朗的面孔,剑眉,黑玉一样的眼瞳,挺直的鼻梁。人说相由心生,这人倒生了副正人君子模样。却没有坐怀不乱的修为。目光闪烁了两回,才终于强垂下睫毛来,别开脸,道:“臣……冒犯。”
方生忙招呼几个宫女来扶我,用帕子为我捂住额上伤口,刘碧君想上前,却被他不动声色的隔开了。
刘碧君大慨一时还未回味过来,只有些怔愣的望了望先前接住我的人。
我脑中回转,忽然意识到,那个人是刘君宇。果然,他这就俯身下拜,道:“臣刘君宇,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见过刘良人。”
刘碧君侧身受了半礼。
太后又在那边咳嗽了起来,似乎气得不轻,上气不接下气,道:“方生,你去打听的消息呢?”
方生似乎也有些恼怒,却还是按捺了,不动声色的上前道:“回太后,臣出门便遇着刘常侍,并未来得及打听清楚。”
──让刘碧君的哥哥来报信,看来苏恒审问的,是太后身边伺候的人。
鬓角的伤口渐渐呼呼的疼了起来,具体伤在哪里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抬手去摸,却被人挡住,原来先前跪在一旁的太医令己经过来帮我清理。
“不碍……”他颤巍巍道,“未伤了面颊。”
这就有些可惜了。红叶额角上的疤痕日日用刘海遮了,明明不是她的过错,却使她不能见人。若换做了我,必然干干净净的将额头亮出来,让我的仇人日日看着,夜夜心神不宁。
若伤在头发里,倒也像我藏着掖着似的。
我不由偏了头去看,太后到底用什么打的我。却只看到一地碎瓷。有人落脚在碎瓷的间隙,袍据上云纹蜿蜒似水,鸣玉下漆黑闪金的绦穗低垂过膝。
苏恒回来得竟然这样快,必然不及收到方生传去的消息。
看来他在太后跟前,也是安插了人手的。
他俯身从宫女手里将我抱起来。我忽然就有些懊恼,自己装得太过了。他声音略有些沉郁,“儿臣忽感身体不适,便先回宣室殿了……”
他停住脚步,身后跟着的另两个太医令只得在门外跪了。
“子瀚,你代朕向太后禀明原委。你们三个留下来,悉心为太后诊治。”刘君宇并三个太医令叩头领命,清扬便也膝行着后退一步,跪拜了太后,起身跟过来。
太后声音里这才有了些慌乱和哀切,“三郎……”
苏恒身上略僵了僵,我便也说:“臣妾身上无碍……”然而才开口,额角便又粘腻起来,有血从纱布下面流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太医令说未伤了脸颊,我猜想,大慨伤在眉角或是太阳穴了。
我抬手擦了擦,却被苏恒按住──这就不是我不为太后说话了。
皇后毕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儿媳妇,若让朝臣知道,一国之母被太后打得头破血流,实在有伤国体。便是苏恒有心向着太后,这次也必定是当真恼了她。
要用这种法子才能从太后手里讨得半分便宜,我这个皇后当得,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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