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住驿站?”同行的小校咧着嘴笑看周鸿,“这不是到了家了吗?”他们都知道周鸿是平南侯府的二公子,虽说只是个庶出,但比起他们这些平民百姓,那已经是高不可攀的身份了。平日里大家吃住操练都在一起也就罢了,如今到了京城了,周家就在城里,何苦再来住这简陋的驿站呢?
“既然是来出公差的,当然住驿站了。”周鸿随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你再絮叨,我不请你吃京城的葫芦头了。”
“别别别。”小校赶紧嘿嘿笑着往上贴,“都怪我这嘴,再不说了,再不说了。”
都是在军营里混久了兄弟,彼此都知道是什么性情,其余几人又火上浇油地吆喝了几句,气得小校抡起拳头每人给了一拳,才嘻嘻哈哈地一起出门去。
先去了兵部,验过腰牌,又在兵部登了记,才呈上公文。这次派他们回京,主要是催粮草,这件事还要由兵部去跟户部再过公文,几人在兵部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告诉他们明日再来听回复。
“既然今日没事了,你就回家去吧。”另一个小校在周鸿肩上拍了一巴掌,“不是说,要过继吗?”说是出公差,其实也是许将军特意给周鸿机会,回京来办过继之事的。
周鸿低头想了想,也觉得这事儿早些办完就没了心事:“那我先回去瞧瞧了。”
离家已经足足两年,周鸿只觉得连平南侯府门前这条长长的夹道都陌生了许多。正门自然是不能走,他带着元宝走到侧门外,只见两个家丁挺胸凸肚地站在那里,见了两个满身风尘的人,都皱起了眉头:“哪里来的外乡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点走开,小心挨板子!”
元宝立刻恼了:“刘二,陈三,你们眼瞎了?是二公子回来了!”
“啊?”两个家丁仔细看了看,才认出周鸿来,立刻堆上了一脸笑,“原来是二公子,又长高了好些,小人们眼瞎,真是没认出来。快快快,赶紧去里头通报啊,二公子回来了!”
周鸿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侯爷和夫人在吗?”
刘二忙道:“不知道二公子要回来,都不在呢。侯爷是访友去了,夫人带着姑娘和三公子,去报恩寺看放生了。不过都这个时辰了,二公子回自己院子等一等,侯爷和夫人也就都该回来了。”
周鸿想了一想,又问:“三叔在家吗?”周家兄弟们析产不析居,周三老爷住的地方原也是平南侯府的一部分,再加上买了邻居的一间院子建起来的,不过他成亲之后就建起一堵墙将两边分开,就算是独立了。
“三老爷也不在呢,听说也是陪着三太太去寺庙里了。”这夫妻两个成亲多年只有一女,为子嗣的事不知发了多少愁,今日寺庙里奉皇命放生,怎能不赶紧去烧香做功德,好求子呢。
周鸿一听三叔也不在家,脚下一转,便往自己院子去了。
他的院子在侯府最西边,名为小山居,跟正院颐福居隔着一片梅花林,十分偏僻。这也是侯夫人的意思,说他爱习武,小山居地方宽敞,正好让他舞枪弄棒。不过说实在的,周鸿在小山居也没住几年。他是八岁上才被父亲从城外庄子上接进来,十四岁那年就因为嫡兄坠马之事被狠打一顿,由周三老爷接到自己家里养伤,跟着他在外头游历了将近一年,刚回京城又因为给李檀扶柩之事被送到西北,满打满算,这小山居倒有一大半的时候是空着的。
“少爷!”惊喜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周鸿一抬头,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快步地从小路上走来,一脸的笑容,“真是少爷回来了!”
“知暖。”周鸿也露了笑容,“慢些跑,仔细摔了。”
“看少爷说的,奴婢也不是小孩子了……”知暖红了脸。她生得瘦瘦小小,身上穿着一等丫鬟的玉色比甲,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按平南侯府的规矩,一等大丫鬟的年纪都在十六岁以上,因为她们照管着主子们的衣食住行,若是年纪小了根本做不周全。可知暖十二岁上就成了小山居的一等丫鬟了,对外说是周鸿自己从庄子上挑中的,其实拿的却还是二等丫鬟的月钱,却空占了一个一等丫鬟的名额。
“嗯,瞧着倒确实长高了些,只是怎么仿佛又瘦了?”周鸿打量着知暖,微微皱了皱眉。知暖的爹娘本是庄子上的佃户,后来得了疫病死了,周鸿第一次见到知暖的时候,这小丫头吃着百家饭,瘦得像只猫,还是被他带进府里,才能活了下来。本来他去西北,知暖也想跟着去伺候的,但周鸿觉得她年纪太小,还是留在京城的好。只是现在看起来,好像比两年前还瘦了些。
“奴婢这会儿长个头呢,可不显得瘦了些。”知暖倒是高高兴兴的,伸手还想来接元宝手里的包袱,“早就盼着少爷回来了,那屋子奴婢早就收拾好了,就等着少爷回来住。”
周鸿摆摆手不让她拿那包袱,略有些为难:“不过是出公差回来的,我已在驿馆安排了住处了……”
知暖有些失望:“听说过继要行好些礼的,总也要些日子,少爷一日都不能在家里住?”
周鸿实在并不觉得平南侯府有多少“家”的感觉,但看知暖失望的神色,还是笑了笑:“到了要行礼的时候,少不得要住在家里。”
主仆几个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小山居。才进月洞门,就见一个十□□岁的大丫鬟,身上也穿着玉色比甲,带了几个打杂的小丫鬟和婆子们站在院中,见周鸿进来,便一起福身下去:“二少爷回来了。”
“知柔啊。”周鸿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几分,“都起来吧。”大步从几人身边走过,径自进了房里。
“原以为二少爷明日才能到京城,没想到今儿就回来了。”知柔也连忙起身跟进房中,“幸而早几日就把屋子又重新收拾过了,二少爷瞧瞧,若是觉得哪里不妥,奴婢好立刻叫人去换。”
“不必了。”周鸿在西北时不过是睡大通铺,一群汉子挤在一个帐篷里,有时候连帐篷都没有,大家都合衣睡在草地上也是有的,哪里还会计较房间如何。
“二少爷满意就好。”知柔满面含笑,一边端茶倒水,一边叫小丫鬟们打水来给周鸿净面。周鸿在军中早养成了无须人服侍的习惯,自己拿了巾子净面,知柔便站在旁边细声细气地道:“二少爷收到侯爷的信了吧?夫人看了黄历,说五月初十是好日子,定在那日过继行礼。”
周鸿随手将巾子扔回水盆里,淡淡嗯了一声。知柔人如其名,说话永远是那么轻轻柔柔的,可是就是这个丫头,将他在荆襄时随手收起的一块别家姑娘的手帕交给了侯夫人,害得他又挨了平南侯一顿马鞭子。
说完了过继的事儿,知柔又笑了笑:“说起来,奴婢们还要恭喜二少爷呢,您的亲事定了。”
“什么?”周鸿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消息,“亲事?”
“对对对。”知暖也想起了这事儿,“瞧奴婢这糊涂的,都忘记恭喜少爷了。”她是真的高兴,少爷这些年身边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如今终于要成亲了,成亲了,就有少奶奶来照顾少爷了,可不是大好事么?
“是哪家的姑娘?”周鸿沉着声音道,“怎么信里也没提过?”
知柔笑道:“这不是给少爷写信的时候,亲事还没定下么。奴婢听说了,是国子监孟祭酒的外孙女儿,姓顾。”
周鸿一听就知道,这顾家门第不高,否则哪用把外祖父的官衔都拿出来说?不过,姓顾?
“是姓顾。”知柔掩着嘴笑,“少爷不会忘记了吧?那位顾姑娘,跟少爷早就识得的。”
周鸿皱起眉头。他认识的姑娘家实在有限,哪里有位姓顾的?
“当初——少爷跟着三老爷出门的时候……”知柔依旧柔声细气的,“少爷还带回顾姑娘的一条帕子呢,把奴婢吓得不轻,生怕少爷被带坏了……若早知道是顾家姑娘的,奴婢也就不用交给夫人了。不过,也就是因那条帕子,夫人才特地给少爷定了这顾家姑娘呢。”
一说到帕子,周鸿心里猛然想起了一个人:“夫人如何知道那是顾家姑娘的帕子!”是了,那个小姑娘就姓顾,当初他就是跟着三婶娘家的表弟表妹去赴她的生辰宴的,谁知道后头居然跟人打了起来。
打小,他受伤的次数多了去了,如手上划破一道口子这样的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倒吓得那个小姑娘脸儿白白的,还拿了自己的手帕子给他包扎伤口。那手帕沾了血迹,他本来是叫丫鬟洗净了想着还回去的,谁知三叔为了躲麻烦带着他离了那里,那条帕子居然就没能还回去。只是这事儿,他当时挨了马鞭子都没说出来,侯夫人是如何找出帕子的主人的?
知柔掩着嘴笑:“说来这就是二少爷和顾家姑娘的缘分呢。顾家老爷如今也在京城里当差,夫人在外头碰见了顾家女眷,又见了顾家姑娘手帕上绣的花——那含笑花,还真是没人用过的,一见就知道了。”
周鸿的脸色愈加阴沉。为了一条帕子结缘,这种事听起来像是一段佳话,可若当真传了出去,人家只会说这两人伤风败俗。侯夫人倒是真会找,对外只怕又要说是自己看中的,她这位嫡母难做人,只得同意了云云。就是父亲那里,大约也只会赞她厚道体贴。这样的把戏,实在演得太多了。
知暖有几分疑惑地看着周鸿,等知柔出去吩咐小丫鬟们,才小声道:“少爷不喜欢这亲事?”
“定都定下了,哪轮得到我说喜不喜欢。”周鸿淡淡地答了一句。早就知道嫡母不会给自己挑什么好亲事,不过那位顾家姑娘——倘若还是如当初一般心善,至少要比给他娶个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一无是处的女子要强吧。男儿若有出息,就该自己立业,靠着岳家算什么!
“奴婢可听知柔姐姐说了好几次,说顾姑娘是少爷自己相中的,将来一定举案什么的……”
“她的话你听听也就罢了。”周鸿不想多谈。知柔是嫡母塞到自己院子里来的,她的主子是谁不是一目了然的吗?只是这样的话在下人中间传开去,顾家那个小姑娘将来进了门,恐怕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嫡母的心也够黑的,顾家姑娘又惹到了她什么。
不过这些事知暖一知半解也无妨,毕竟自己长年在外,知暖若是知道得太多,在这府里怕也无法存身。
“少爷,侯爷和夫人回来了,请少爷过去说话。”知柔在门外说了一声,周鸿便站起来往正院去了。
颐福居处在平南侯府最中间的地方,坐北向南,既宽敞又雅致。院中假山流水无一不备,花木茂盛,从月洞门走进去到正屋就要走好一会儿。周鸿进去时,正听见平南侯得意地道:“瞧这方砚台,真是呵气成珠,上头的金星也多。如今啊,难得看见这样的好砚台了,也不贵,三百两银子,正好拿来给瀚哥儿用。”
周鸿的脚步在门外顿了一顿,随即垂下眼睛走了进去,并没抬眼看看上头坐着说笑的两人,便俯身行礼下去:“儿子给父亲和夫人请安。”
第四十四章
俗话说,六月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方才还是一碧如洗;这会儿一阵风吹来;云就遮了半边天。
德妃此时的脸色,也跟这天气差不多。
“听说端午节那日;你去御河大堤上,惊了孟家的马车?”德妃年纪已有四十二岁,但丽质天生;保养又好;望之还似三十出头,加上她喜穿红紫之类的鲜艳颜色;坐在那里不像寿王的母亲,倒像寿王的姐姐。
寿王干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挪挪身子:“不过是闲出去走走……”德妃的长春宫供奉极好,一进夏日就有冰山送来,这会子盛夏之时,殿中摆了三盆冰山,有一盆就在他背后。方才只觉得极凉爽,这会儿许是因着天色阴了下来,就觉得有些寒意了。
德妃皱着眉头看着他,见寿王一脸惫懒的模样,神色不由得更阴沉:“早就对你说过,省些事罢!如今你尚未开府,整日往外头跑成什么样子?别去招惹平南侯府,休看如今的平南侯是个闲人,他们家是跟潞国公府一般,父子双双阵亡沙场的!你夺他家的儿媳,就是冲着老平南侯的战功,大臣们也要参你!你就省省事,别给你大哥添乱了!”
齐王妃垂头在一边坐着,心里暗暗痛快。早就该这么教训这个小叔子了,指望他帮忙不成,捣乱倒是不少,说起来,若是德妃肯早些教训,寿王又怎么会养成这么个性情。
寿王有些不服气:“不过是个庶子罢了——”
德妃两道描得漆黑的眉毛陡然就竖了起来:“庶子?你瞧不上庶子,莫非你是嫡出的?”
一句话把寿王噎得半个字都不敢说。他虽然贵为龙子,可细论起来,德妃不过是个妾,他也就是个庶子罢了。德妃最恨的就是有人提嫡庶的话题,若众人都以嫡为尊,那齐王还有什么希望争夺太子之位,一个庶出就把他不知打到哪儿去了。
齐王妃心里暗骂寿王不知所谓,连话都不会说,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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