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勋贵人家,冬日里都会捐些米粮开粥棚,今年这粥棚怕也还是要开起来,这笔支出要先留出来才好。
“既是烧退了,我也该去看看。”顾嫣然放下账簿,活动一下肩头,“正好也走动走动。这账簿子看得人眼花。”
丹青颇有些担心:“若是真风寒,烧退了也不算得痊愈,可不要过了病气。”
石绿笑道:“曙红已经拿醋熏过了屋子,才敢过来跟夫人回话的。”
乐轩仍旧安安静静的,顾嫣然从院子里慢慢走到屋门口,随口道:“倒是听起来并不咳嗽?”风寒之症,往往即使退烧也会咳嗽不止,有些甚至缠绵不愈成重症。
石绿若有所思道:“奴婢记得甄娘子自病了倒也不曾咳……”仿佛有点古怪。
这会儿顾嫣然已经认定甄真是假病。这假病并非说她是装病,高烧是装不出来的,但这病定然是她自己刻意弄出来的,只是既然没有着凉,恐怕也不是真正的风寒。
甄真倚着床头,正由曙红伺候着喝药,屋子里一股醋与药混和的味道,说不出的古怪。顾嫣然皱皱眉,觉得这味道有些冲鼻,胸口仿佛也有些不大自在,忍耐着在椅子上坐了,看着甄真道:“这几日你烧得厉害,这会可觉好些?”
甄真脸色比前些日子更苍白了些,眼睛也没了神采,一脸恹恹地道:“都是我自己没用,不过是从那里出来的时候在院子里躲了一会儿,多吹了点风,竟就病成这样,给夫人添了许多麻烦,还劳动了几位姑娘辛苦。只是我才退了热,夫人怎么就过来了,万一过了病气给夫人,岂不是我的罪过。”
顾嫣然听她解释自己的病因,笑了笑道:“大夫说,你身子确是弱些,不过心里郁结着才是病因。既已经出来了,何必多想,放开心思,这病倒许好得快些。只是原打算趁着天气还不冷送你上路的,眼下只怕一时半时走不得了。”
甄真暗中松了口气,忙道:“这样打扰夫人,我心里实在不安。其实这会子我也不发热了,只是身上软些,想来路上有马车,其实也不妨事。”嘴里说着,却又故做娇弱地掩了口轻轻咳嗽几声。
顾嫣然看着她惺惺作态,心里一阵好笑,顺着她的话便道:“这话说的也是,你如今这情形,早些离开倒安心。不如这样,大夫的药再吃三日,若是觉得身上好些,我就安排人送你。马车自然是有的,十月里虽冷些,想来往南边走总归好些。”
甄真瞠目结舌,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为何要如此嘴贱,不肯顺水推舟,偏要装模作样。只是话都说出口了,哪里还能咽回去,只得道:“夫人说的是,只盼我快些好罢。”说着,又咳几声。只是这咳嗽乃是干咳,声音浅在喉口,顾嫣然听得清楚,暗中偷笑,起身道:“既这样,我去安排,你只管好生养病。”觉得这屋里气味委实有些熏人,不愿再坐下去,起身便出了屋子。
甄真忙向曙红道:“快替我送送夫人。”瞧着顾嫣然走了出去,便重重倒回床上,心里大骂自己不该画蛇添足。若是三五天里顾嫣然当真将自己送走,却哪里有机会偷她的东西?想来想去,只能再用那药了。
前几日她初用这药,心里害怕,只用了一点点,立刻就起了高热。只是这药古怪,虽是发热,心里却还明白,且热度一退,便觉得身上并无大碍,那娇弱不胜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如此看来,这药果然是大有妙用,也如齐王妃所说并不伤身子,想来多用些无妨。即使她再病一场,若是日子太短,十月里总是能上路的。倒不如狠狠心病得久些,拖过了十一月中,那时京城落雪,路上无法行走,顾嫣然也只能将她留在平南侯府过年了。
年后若说上路,总得等到二月初,如此一来中间便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年又是最忙乱的时候,她总能找到机会才是。甄真心里打定了主意,手不由得放到腕上,将那银镯又摩挲了几下。想着自己如今落到这般地步,不由得黯然,但想到事成之后的好处,又重新振奋了起来。
景泰公主的婚期定下,韩家也就纷纷有客人登门送上贺礼,顾嫣然与林氏约了个日子,一同去了。
孟素兰尚在孝中,并不宜出门及会客,只亲戚间倒是无妨,听见林氏来了,直迎到二门,将几人接了过去。
“瞧着妹妹这脸色不太好,是这些日子太操劳了吧?”林氏与这个小姑子并不十分亲近,然而毕竟姑嫂名份在那里,也得关切几句,“其实都交给内务府也罢,这边备上几样精致些的东西也就是了。公主虽是公主,你总归是娶儿媳妇,不必如此担心。就是晋儿,不是还在陛□边当差?想来陛下自有安排的。”
孟素兰笑了笑:“嫂嫂说的是。喝茶,喝茶。这是宫里赏下来的冻顶乌龙,我记得嫂嫂爱喝乌龙茶,若是喜欢这个味儿,一会儿带些回去。”她穿着莲青色素面褙子,月白六幅裙,不施脂粉,看起来清秀淡雅,只是眼睛底下有两块乌青,遮也遮不住,难怪林氏要说这话。
顾嫣然瞄了孟素兰几眼。林氏的意思,是以为孟素兰担忧儿媳身份太高,韩家不是娶进人来,而是将儿子送了出去,今后的仕途也差不多到了头,才会如此。可她瞧着,仿佛不是这么回事。若说当初赐婚的旨意刚下来时,孟素兰可不是这样的,这里头恐怕还有别的事。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她做外甥女的该插嘴,顾嫣然只管喝茶。只是这冻顶乌龙香气仿佛有点儿奇怪,大约宫里的贡茶与众不同,她却不太喜欢,只是捧在手里装装样子。
林氏不知就里,倒有些同情起孟素兰来。设想若是孟珩中了探花,却被赐了个公主,将来入阁为相固然无望,就连一部大员也是休想,想必她这个做娘的也要难受。一念至此,待孟素兰倒比平日亲切,看屋里有些儿空旷,便问道:“这样喜事,妹夫不进京来?绢儿已经嫁了不得自由,磊儿也该来给兄长道喜。”
孟素兰强笑道:“是要来的。这婚期一定下,我就写信给家里了,此时他们大约已经动身了。”她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一边跟林氏说话,一边目光总忍不住往外头飘。引得林氏也注意起来,跟着往外瞧了瞧,却也没看见什么。
林氏便有些微微不悦。客人在座,主人这般心不在焉,且还是对着嫂嫂,实在有些失礼。横竖贺礼已然送到,林氏正打算起身告辞,忽听外头有些喧闹起来,孟素兰顿时变了脸色。林氏忙道:“你如今事多,我和嫣儿便不打扰了——”
刚说到这里,那喧闹声已经到了院子门口,林氏和顾嫣然都看得清清楚楚,几个丫鬟婆子挤在院门处阻拦,外头却是韩晋,一手挽着个女子,气势汹汹就往里闯。几个丫鬟哪里拦得住他,又不敢当真伸手去拉扯,竟被他闯了进来,直奔主屋而来。
这时候林氏和顾嫣然要告辞都来不及走出去,只得尴尬地又坐了下来。韩晋一头撞进来,满面怒容:“母亲!”一抬头见林氏和顾嫣然也在,声音才落了下去,“原来是舅母和表妹过来了。”
顾嫣然起身向他行了个礼,并不说话。林氏看了看他挽着的那个女子,看上去是丫鬟打扮,身上的袄子却是贡缎的,水红色底子上绣着粉白的莲花,那袄子做得宽袖窄裉,越发显出一握般的纤腰。
这个打扮林氏看了心里就不喜欢。做丫鬟的,身上衣裳要利索,袖子原该收窄些,方便做活计。这个丫鬟袖子倒宽大,反将腰身收得细细的,怀的是什么心思,简直一见即明。再看头上虽然有些鬓发散乱,连钗簪都被扯掉了,却还有一朵堆纱玉兰花颤微微在鬓边,耳朵上更是一对镶珠的赤金耳坠子,长长的在耳朵下边摇摆。这女子低着头,拿袖子掩着脸低泣,身子却缩在韩晋臂弯里,几乎都偎进了他怀中。
林氏越看越觉得这简直不成体统,顿时皱起眉头:“晋哥儿,到你母亲院子里来,这是带了什么人?幸而都是自家人,若有外客在,岂不失礼?”
韩晋却不以为意,只道:“舅母恕罪。不是侄儿有意冲撞,实在是不如此,我怕红线离了我的眼,顷刻就被母亲害了!”
林氏眉头皱得更紧:“这是什么话!你对你母亲,怎可这般不敬!”这会儿她也猜到这丫鬟是个什么人了,心里更加不悦。
红线却突然哭了出来:“舅太太别怪少爷,都是奴婢们命贱。绿珠姐姐已经去了,奴婢也要跟着她去,地下做个伴。少爷,你就放奴婢去了罢,何必为了奴婢这样卑贱之人,倒让少爷受委屈。”
林氏大怒:“你是什么人,主子说话,岂有你开口的道理!”这红线绿珠想来都是韩晋的通房丫鬟,如今公主要进门了,孟素兰少不得要先打发了她们,这也是常有之事。大家公子,多数到了十五六岁上都有通房,待要成亲了,有的就打发了,有的还留着,将来嫡妻进门,若有子还能提个姨娘。只是韩晋是要尚公主,公主怎容得下有妾,自是要打发的。
只听她说绿珠去了,仿佛是出了人命,倒有些蹊跷,但无论如何,韩晋为了个通房气势汹汹到母亲房里来兴师问罪,已经是不成体统,何况这丫鬟煽风点火的,可见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林氏最恨这样妖妖调调不守本份的丫头,见她话里话外的还敢挑拨,登时怒了。
顾嫣然忙在后头轻轻扯了一下林氏的衣裳。这是韩家的事,怎么处置也该是韩晋跟孟素兰去争执才是,林氏好端端的何必搅进来。这会儿孟素兰倒不吭声了,可不是将林氏顶在了前头?
林氏自是知道顾嫣然是什么意思,可韩晋这样的没规矩,实在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说得严重些,若是皇帝知道这事,韩家不消说,就是孟家顾家这样的姻亲,也脱不了没脸面。孟家男主子们素来正直,从不招惹这样的丫头,只孟老太爷从前有个通房,也是个规矩老实的,从孟老夫人进门,就做主给她备了份嫁妆,去外头嫁人过日子了,哪如韩家这样,竟直闹出了人命来,还闹得儿子与亲娘当堂对质的模样,成何体统!
林氏一发怒,后头几个韩家的婆子就要上来扯红线。自皇帝赐婚之后,孟素兰就要将绿珠红线打发了,只是韩晋不肯。孟素兰初时并不在意,只叫了绿珠红线过来,要给她们备份嫁妆去外头嫁人。谁知这两个丫鬟竟都是有心计的,这里敷衍了,转头到韩晋面前就去啼哭。韩晋脑子一昏,便到孟素兰屋里来争辩了几句。
孟素兰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心里恨极了两个丫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韩晋出去,就叫了人牙子来将两人卖出去。谁知这两个丫头也闹得与众不同,不知怎么的绿珠就一头撞在院子里假山上,血溅三尺,当场就去了半条命。惹得韩晋大闹,硬把两个丫鬟又都弄回了自己院子里。结果绿珠撞得厉害,病了两日一命呜呼,就在今早死的。
孟素兰手里并不是没有人命的。从前韩绢的生母死得无声无息,就是她下的手。绿珠死了也不过是死个丫鬟,既然这两个丫头如此难缠,倒不如两个都绝了命,也让韩晋没了想头。这般一打定主意,孟素兰就叫人去勒死红线,也做个自尽便是。谁知道韩晋怎么就偏在这时候跑了回来,居然救了红线。
本来今日韩晋是与几个同榜约了出去做诗会,这会儿突然回来,定然是有人报了信。孟素兰自诩治家有方,这时发现竟有漏洞,怎能不怒?借着林氏在前头训斥韩晋,她便在一边心里暗暗将门上几个小厮都盘算过了,琢磨着究竟是哪一个竟敢违了她的命令。
韩晋却想不了那么多,见婆子们来拉扯红线,顿时将红线往怀里一拉,怒道:“谁敢动她!”转头对林氏道,“大舅母,她伺候我多年,怎不能说句话?她和绿珠打小就在我身边,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纵然公主进门,两个丫鬟也不致容不下才是。母亲何必下这样的狠手,绿珠头都撞破了,还要毒死她!难道这话传出去,外头不说我们韩家狠毒?”
孟素兰虽在生气,也不由得惊讶地抬起头来:“谁毒死了她?”
韩晋怒冲冲瞪着她:“母亲还要否认不成?毒死绿珠,勒死红线,母亲不下令,谁人敢下手?”
孟素兰顿时眯起眼睛,盯着红线:“是这丫头说我叫人毒死了绿珠?”
顾嫣然看了红线两眼,心里已经明白了。若说孟素兰有心处置了这两个丫鬟,那是有的。可既都要处置,何苦还一个勒死一个毒死?只怕勒死红线是孟素兰的主意,而绿珠被毒死……顾嫣然想起那个端庄宛如大家闺秀般的绿珠,想到这两个丫头同在韩晋身边伺候了七八年,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这红线,对自己的同伴倒也真下得去手!
韩晋将红线又往身后拉了拉,冷冷道:“红线被人扯了去要勒死,绿珠那里连个人都没有,总不会是她自己服毒自尽的罢?”
孟素兰气极反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