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了指面前的铜镜,因为侧身,夏初菡看到了他的太阳穴,太阳穴像被什么穿透了似的,留下一个可怖的血洞。
她不久之前才对一位年轻的公子说过,音乐可以治疗人心里的疾病,却未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告诉他,音乐同样可以用来杀人。
可是她的心里却激荡着一种敬意,原来在这个世上,不只有那些上战场拿刺刀拼杀的人才是勇士,才会搏杀,才会守护,一个文弱的琴师同样可以。
这一刻,她抛开那些无法想象的、近乎虚妄的、难以理解的问题,诚心对面前的男子道:“我念经替你超度吧。”
男子苦笑:“这样的距离,中间数千年时光相隔,各自对着一面镜子,你这个经有用吗?也罢,就当试着玩了。”
夏初菡:“。。。。。。”
其实她也不知是否有用,可是她还是低下头,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起来。
一遍又一遍。
古奥的经文如一只温柔的手缓缓抚慰着那些无法安宁的灵魂,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的双手又跳跃起来,他兴奋道:“哎,我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又能弹琴了,你不知道,自那件事后,我就不能摸琴了,现在竟然恢复过来了,谢谢你。”
话说完,人影一闪,仿佛一道流光,移转了方向。
夏初菡对着镜子唤了很久,却再也没有见到男子的身影,以后也没有见过。
所以她不知道,男子是超度了,还是像他说的,又被反射到了其他的地方。
不过,这个镜子夏初菡也不敢再用了,虽然她想替男子超度,可是她不想有一天半夜醒来,突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头上带血窟窿的男人的身影。。。。。。
江含征看她来回倒腾一个镜子,兴冲冲地买来,又一脸谨慎地藏起,实在不知她要做什么,就随口问了两句,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只要她高兴,这些小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母亲走得匆忙,倒是不小心留下一面镜子,你暂且用着,等日后见到更好的,我再买。”他说。
她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镜子藏起来了,可是这件事情带给她的巨大影响却远远没有消除。
一扇超越认知超越想象的奇诡大门在她眼前豁然洞开,一个比星空还要广袤还要深邃的世界露出一角,可哪怕只有一角,那犹如宇宙黑洞般的存在,已足以让她头晕目眩,心惊胆战。
时间与空间,极度的混乱,极度的茫然,极度的不解,她犹如处在一个浩瀚无边的世界,周遭没有一个人,只有她自己,她自己,一个人,渺小如一粒尘埃,飘荡无依。
那种无以言诉的孤独感、恐惧感,深入骨髓,近乎绝望。
以前,她从不惧怕一个人,可是现在,她忽然有点怕了。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喜欢她,张开怀抱接纳她,给她呵护,给她温暖,她还犹豫什么呢?
其实一切都不那么重要的,世界太大,变数太多,人无法面面俱到地照顾到所有,所以,只要眼前就好了,只要抓住眼前的一点光亮,一点温暖,一点爱意,就足够了……
因此,当江含征再次提出举办两个人的小婚礼时,她没有犹豫,点头答应。
然后,反而轮到江含征愣住了。
一如既往,他提出这个建议,有他自己的私心,但还是逗她的成分居多。
可他心目中那个认真的小姑娘……
他不知道她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可最后她却答应了,他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上前拥住她,过了好久,才在她耳边微哑道:“娉娉……”
第一次,她觉得,娉娉这个字也不是那么难听。
然后他们一起出去买了一些必须品,比如红衣,红烛,红帐,红盖头,红喜喜字之类。
没人的时候就手拉手,有人的时候就并肩走,然后回来布置了一个简单的婚房。
夏初菡让书男孩通知了画中君。
年前最后一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黄昏时分,她穿着红衣坐在房内,头上盖着红盖头,由江含征把她牵进堂中,然后两人对着正北默然三拜。
她盖着盖头,所以没有看见,她的周围站着许多她或认识或不认识的鬼魂,像杜小玥、王财主就在其中……
自然也没有看见,当他们对着前方叩拜时,画中君就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微微含笑看着他们……
红烛明亮,满室暖意,他揭开她的红盖头,低低地叫了一声娘子,她垂着头,被红烛映照的面容晕满红霞……
窗外暮色低垂,窗内一室情浓。
婚后的感觉甚是奇妙,仿佛身心所有的缺憾都得到了填补,只觉得甜蜜而满足,她会忍不住在各种声音中辨别他的声音,他会情不自禁地追随她的身影,明明周围不止有一个人,不止有一件物事,可是落在彼此的眼中,整个世界只剩下对方唯一的风景……
他会拉她一块读书,一起练字,一同在后花园散步,兴致来了,与她一起调脂弄粉,陪她一起包素饺,抱着她一起守岁,有时候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那么静静地相依而坐,就感到极大的幸福。
只不过江大人要急切得多,都已经开始畅想要几个孩子的问题了,然后夜夜努力,势不让娇妻有一日空守……
满足完毕,还不忘抱着娇妻抒发情怀:“等哪一日,我不做官了,咱们就一起出去游山玩水,浏览四方风物,高兴的时候,我帮人查查真相,追追真凶,你帮人超超度,然后,等哪一天,你愿意了,就把自己心里的故事告诉我,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好多故事,可你从来不说……唔,我喜欢有故事的小尼姑……”
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而后抱着她,鼻息沉沉地睡去。
她心中微颤,起身看他,朦胧的烛光映上床帐,颤颤如流水,澹澹光影笼罩上他的睡颜,宁谧而俊美,显出一种与白日完全不同的恬静来。
原来他都知道,原来在他那副骄傲如孔雀的外表之下始终存着一颗对她的怜爱宽容之心。
她眼中泛起泪水,抱住他,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中。
春节前后足有一个月的封印日,大年之后,元宵佳节跟随,这一日,江含征带着夏初菡上街去观灯。
皓月高悬,彩灯万盏,家家倾巢而出,或赏月,或燃灯放烟,或喜猜灯谜,共庆佳节。
大街上人头攒动,到处张灯结彩,随着一阵阵锣鼓喧声,狮灯舞起,两条蛟龙在人群中交叉飞转,观舞的人拍手叫好,人潮涌来,观灯人群中手拉手的两个人便被挤散了,夏初菡被挤到了河边。
河中的彩莲船悠悠而过,有人站在船舱外观灯望月,灯光月光倒影在水中,一片流光溢彩。
夏初菡怔怔地望着,目眩神迷。
将近十八年来的第一次,亲身感受如此繁华热闹的节日。
忽然间,灯光水影中,一匹黑马的身影显现出来,它身形矫健优美,马鬃迎风飘拂,忽而抬头打了个响鼻,刨了一下前蹄,步履优雅地沿河走来。
夏初菡抬头,就见幽幽的月光下,一名黑衣男子徐徐走在河边。
☆、第96章 镜中影(3)
第96章
夏初菡看看水中的马影,再看看岸上的男子,愕然惊呆。
男子恍若未觉,昂首挺胸,迎风而行,黑色的广袖飘拂在他的身后,说不出的矫健从容。
夏初菡不自觉地跟随着他。
月光下,水波澹澹,马影一路随行。
“公子,请留步。”
眼看人马上就要消失在夜色之中,夏初菡连忙出言喊住。
男子转身,抬眼看她,面上显出一丝惊奇:“你能看见我?”
夏初菡点头,略显凌乱,她指指水中的倒影,又指指他,有些结巴:“这、这是怎么回事?”
男子临水自我欣赏了一会儿,满意道:“这是我的真身倒影,怎么,有问题么?”
“!”
夏初菡眼睛蓦然张大,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失声。
男子索性飘坐在岸边的石栏上,对月轻叹:“我是名马乌骓,知道霸王的乌骓马么?”
夏初菡在混乱成一团的脑袋中拼命拨拉,终于拨拉出这么一点常识,点了点头。
男子道:“乌骓是项王时期天下第一名马,通体如黑缎,油光放亮,唯四个马蹄白得赛雪,人称踢雪乌骓。
传说乌骓刚被捉到时,野性难驯,许多人都想骑它,但都被它摔得凄惨。最后还是勇武好强的项王驯服了它,乌骓马便心甘情愿供项王驱使了一生。
有了这匹马后,项王巨鹿之战,九战九胜,以少胜多;力战六十多员汉将,霸王枪未点地,马未倒退半步,霸王身经百战无有败绩。
数年以来,乌骓所向无敌,尝一日行千里。
可叹楚汉之争中,霸王全军覆没于垓下,败退至乌江,霸王让渔人把心爱的坐骑乌骓渡至对岸,而自己自刎身亡。乌骓悲念主人,长嘶不已,亦自戕而亡。”
月光下,男子遥望远方,慨然叹息,“乌骓是河曲名马,传说乌骓死后,灵魂回到了故乡,后来附在一个牧马人上,随之转世了。
我便是牧马人的后代,自然知晓这个传说。据说,转世的乌骓在魂魄不稳时会显出马的影像。
我生前经营养马场,平生爱马成痴,一生都在梦想能得到乌骓、赤兔这样的宝马。
我二十二岁那年,姑母家的表妹来到我家,原来,姑父姑母俱已去世,表妹不堪乡间恶霸的骚扰,便来投奔。我母亲听后,甚是悲伤怜惜,好生收留了表妹,并把她许配给我。
有一天,我和表妹饮酒,酒醉之时,突然发现水中表妹的倒影是一匹黑马,全身黑如缎,四蹄白如雪,我就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酒意瞬间醒了个通透。
表妹是牧马人的后代,那表妹就是乌骓马转世了?
只要杀了人身,乌骓就可以显出马形,我就可以得到一匹宝马,绝世宝马。
我像是走火入魔了,拿起匕首便向表妹刺去。
表妹吃了一惊,大喊:‘表哥,你要做什么?’
我说:‘表妹,你就是乌骓马转世,我看到你的影子了,你放心,等你变成一匹马,表哥一定会好好待你。’
说完再刺。
也是那天我饮酒太多,动作迟缓,没有刺中表妹,就那样让她逃跑了。
母亲听闻,跑出来拦我,可她拦不住,表妹逃离后,我也出了家门,四处寻找她的下落。
后来打听到她在雁门关做了一个千总的义女。
原来,她逃到雁门关后,昏倒在地,恰巧被千总救起,表妹伤好后,便想投身军营,上战场杀敌。千总觉得,她一个女孩家,简直是异想天开。表妹为了报答千总的救命之恩,便说出自己是乌骓转世的秘密,然后请千总杀死自己,变身宝马,报答千总。
千总先是不信,后来又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怎能把一个好好的人杀了,去取一匹马呢?好姑娘,这样吧,我年过半百,尚没有一儿半女,我就认你做义女吧。’
如此,表妹便在千总家安定下来。
后来千总想为表妹寻一户好人家,我觉得机会来了,便暗中派人向千总提亲,不过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千总见过我后,非常满意,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提亲的人说,对亲事,表妹没什么异议,不过一定要多少多少粮食的彩礼才行,因为,表妹听到千总为军中缺粮缺马的事犯愁,便想趁此为义父解决一点困难。
对此,我自然没有异议。
成婚那日,入了洞房,表妹看到是我,大吃一惊:‘是你?’
我笑道:‘自然是我,表妹,你我定过亲,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说话间,便拿刀向她刺去。
表妹挣脱逃跑。
我说过,表妹是牧马人的后代,且还有过上战场的心思,所以并不像普通的女孩那样容易制服,我追到了野外。
表妹趁我不备,一块石头撂过来,我避之不及,额头被砸出了血,顿时一阵眩晕。可这也把我的气性激来了,我抓住了她,狞笑:‘现在,你还想逃吗?’
而后一刀刺了上去。
一刀又一刀,血喷溅出来,染红了本就很红的红嫁衣。
表妹终于不挣扎了,她的身体不住地往下颓,眼睛大大地睁着,那一晚月光很亮,映在她的眼中,像两眼清透的山泉。
最后,她看着我,凄然一笑,轻声说:‘表哥,抱抱我。’”
表哥,抱抱我。
唤醒恶魔最后一点人性的,不是斥责,不是反抗,而是女子临死之前表露出的爱意。
他顿时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怀中的女子,突然发疯似的捂住她的伤口,语无伦次地说道:“表妹,我这就去找大夫,你不要睡,你再坚持一会儿。“
而后抱着她发足狂奔,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血不断地流下,她无声无息地闭上了眼睛。
他跌倒在地,恍恍惚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