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芩当即被雷劈了,想象着年轻公子拉住师傅手的画面,真是万千言语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呆相。
定逸师傅看着她,缓缓微笑,手指虚虚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目中浮起淡淡的怀念与怅惘之色:“后来,我便跟着公子回到了他的家中,嗯,那位公子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夏芩:“……”
真是淘气的姑娘年年有……
定逸目光微动,言语缓缓:“小姐是个性情活泼的女子,身出书香世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十三四岁时才女之名已经远播,却偏偏喜欢游山玩水,浏览四方风物,她常常央求兄长出门带上她,因为家人疼爱,所以很多时候她都能如愿。
小姐虽然形貌单薄是个弱女子,但她心地善良,喜欢扶危济困,骨子里带有一股侠气……”
定逸师傅微微叹笑:“所以她才会那般救我吧……
就连小姐身旁的丫鬟也很厉害,个个识文断字,我能读书,就是从那时候学的,有时是小姐教我,有时是小姐身旁的丫鬟姐姐教我,老尼留给我的那部经卷,我慢慢便学会了,说起来,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安乐最富足的时光……”
定逸说累了,恍惚一晌,接着道:“后来小姐成婚,我作为陪嫁跟了过去。姑爷是已告老还乡的前刑部尚书苏尚书的孙子,时人称他惊才风逸,品貌无双。
姑爷虽然有一个美丽非凡的表妹倾慕于他,可是他却爱慕小姐的才华,于是托人求了亲。
小姐与姑爷成婚后,两人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羡煞了所有人。”
定逸恍恍惚惚地想着,在那一片锦绣风光中,那样两个好看的人儿,总是笑语宴宴,耳鬓厮磨,好像从来不会厌倦,他们总是在一起,或品诗论画,或并肩读书,或执手漫游……
是那样让人沉醉的美好画面。
但是渐渐的,小姐幸福甜美的面容染了淡淡的忧色,她说:“这么多年,我都没能为夫君添上一儿半女,虽然夫君待我好,总是安慰我,可是我怎能让夫君一直这样膝下寡凉?
夫君不愿纳妾,但我想,你是不同的,你在我们身边最久,如果我和夫君去说,我想夫君会同意的。
我们一起在他身边,陪伴他,为他抚育儿女,你说好吗?”
那时的她的心怦怦急跳,犹如被抛进一个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好幻境,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此后好多天,连走路都轻飘飘的,如坠梦寐。
再后,她便听到那个月光般皎洁的男子对小姐严肃道:“我不会纳妾,君子之德犹如美玉,容不得一点瑕疵,我对夫人全心全意,希望夫人对我也是如此。至于夫人说的那个丫鬟,我会为她配一户好人家。”
再后,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浇来,从头顶直冷到脚底。
醒了,悟了,心缓缓冷寂下去。
但是,她却对面前的少女说:“后来,我想起救我的老尼,便出了家。”
看着满面震惊的夏芩,定逸目中波光微动,慢慢道:“再后,小姐终于如愿以偿,添了一个女儿……师傅以前对你说的都是真的,师傅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你的母亲是……小姐……”
☆、第70章 红花祭(2)
第70章
天光突然暗淡下来,四周静若洪荒,她的耳中一片嗡鸣,仿佛有惊涛骇浪冲天而起,澎湃着撞向她飘摇如叶的一颗心。
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震惊的神色如瓷器碎片的闪光,嘴唇微颤,声音若风中的蛛网:“我……为什么……我的亲生父母……”
定逸目中隐有水光,缓缓握住她的手,静声道:“你母亲身体薄弱,源于先天不足,这也是家人对她格外纵容的原因之一。
小姐产子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不到一年,便过世了。姑爷非常伤心,五年未娶,五年后,娶了一直对他念念不忘的表妹。
小姐生了你之后,曾暗中托我照看你,后来,在你身上接二连三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最后一次,是一个男仆,趁元宵看花灯之际,把你丢在闹市,自己偷偷溜走了。这一幕恰巧被我看见,我吓得直抖,再也无法忍耐,便带着你悄悄离开了那个地方。”
定逸地声音越来越弱,像一缕呼吸,轻缓飘渺:“我想带你投奔你外祖父家,可是你外祖父家已经没人了,师傅只好带着你一路流浪。。。。。。师傅很想好好照顾你,让你平安康乐,就像小姐生前所希望的那样,可是师傅……太无能了,让你受了不少苦,这是师傅这辈子最愧疚的地方……
师傅告诉你这些,不是希望你去追究往事,更不希望你心怀怨恨,师傅只希望你能平安自在地活着,你可明白?”
泪水无声汹涌,她紧紧地闭着唇,竭力压抑住那几乎喷涌而出的恸哭,似乎只要不发出声音,便不会惊动眼前的人,只要不发出声音,一切就会恢复原样。
迷离成一片的目光中,是定逸师傅缓缓向后倒去的影像,而她的灵体依然维持着静坐的模样,缓声嘱咐:“我已经告诉慧静等人,以后寺中的一切事务由你主持,所有的钥匙和账目都在柜中的匣子里。
师傅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你不耐俗务,不擅长与人交际,师傅在时,或许还可以护你一二,如果师傅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
成了寺主,或许可以让你少受些排挤……”
心痛如绞,身体颤抖,她终于忍耐不住,伏在师傅的床前,失声痛哭。
定逸师傅垂目看着她,眼眶微润:“你身怀异能,难免为人所忌,就连和你朝夕相处的师妹们都无法真正接受,何况他人?”
定逸望向窗外,目光悠远怅惘:“松山寺你如果想留便留下来,如果不想留,便去投奔江知县吧,至少他会真正地接纳你。
师傅曾经打听过,江知县为官清正,廉洁自守,为官之时也没有出过什么不好的传闻,尚算个君子。
最难得的是,他是真正赏识你想用你,为师与他谈过,他坦白地告诉师傅,想让你去他身边,并郑重保证,会以妹礼待你,日后定为你寻取一个好归宿。”
那天,她问青年:“……这就是我们的慧清,大人让她去你身边,你将如何待她?”
青年正色道:“如若含征不能明媒正娶一生守护,便会以妹礼待之,以江家的背景,为她寻取一个好归宿。”
夏芩,她相依为命的孩子,会得到幸福吧……
定逸师傅缓缓抚向少女的头发,却突然发现,她什么也摸不到,她的手竟然直直地隐进了少女的发中。
定逸师傅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
夏芩伏在床上,泣不成声,只是一遍一遍地摇头:“不,这不是真的,师傅明明已经好了,明明已经好了,不会丢下我……”
定逸师傅静静看着她,眼圈红了。
变相君悄然飘浮在她身旁,轻声道:“你师傅……那是回光返照,她必然有所感觉,才会那般嘱咐于你。”
定逸师傅震惊地看着他的脸,失声。
变相君却没有看她,只静静地注视着床边的少女。
画中君随之出现,他看着伏床哭泣的少女,看着茫然失措的定逸,目中是化不开的忧伤。
定逸师傅看到他,眼不敢置信地睁大,画中君朝她缓缓点头,她的唇角蓦然露出一个恍悟的微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转头看向夏芩,神情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脱离凡体升入极乐,这是师傅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有什么可悲伤的?你惯常与人超度,也给师傅念段经文吧。”
被夏芩的哭声引来的慧静慧心两人,蓦然看到床上的师傅,惊跪在地,流着泪合起双手。
夏芩满眼泪水,看着面前的师傅,悲痛难抑,定逸师傅朝她缓缓点头,她低下头,泪水纷落中,与两位师妹一起,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若未来世有诸人等,衣食不足,求者乖愿,或多病疾,或多凶衰,家宅不安,眷属分散……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
洁白的光芒渐渐升起,隐隐的还有祥瑞之光,定逸师傅淡淡微笑着,身影慢慢消弭在那片光芒中。
定逸过世,许多受过她恩惠的乡民闻讯赶来,为她送葬。
五层浮屠立起,定逸师傅静静地安睡在下面。
夏日来临,月季花开,夏芩采来一束花放在师傅的墓塔前,想起最后一日师傅说的最喜欢月季花的话,泪水又落了下来。
她一生坎坷,半生孤苦,而自己却从来没有了解过她。
她用一生守护一个和她无亲无故的孩子,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这个孩子为她尽孝。
子欲孝而亲不在,这让身为子女的人情何以堪。
在墓塔下坐了许久,直到画中君出现,柔声劝她:“回去吧,如果你师傅知道你这个样子,她会不安心的。
你师傅是修禅之人,生死对她而言犹如日升月落,她说解脱,那便是真解脱了,你也要慢慢放开才好。”
夏芩怔怔地望着远处的草木山林,缓缓道:“师傅说她不是我的母亲,可是在我的心中,她就是我的母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相信,她会离开我。”
画中君默然片刻,温声道:“你师傅告诉了你你的身世,或许就是想告诉你,在这个世上,你并不是你孤单一个人,你还有亲人,他们会挂念你。”
夏芩摇摇头,平静道:“先生不必安慰我了,那些无中生有的亲人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他们不会挂念我,说不定早当我死了,我也并不在乎他们。
是师傅护我周全,把我养大,我的亲人只有她一个。”
她平静的语气中透出淡淡的漠然和沧桑:“师傅希望我不要纠结往事,不要心怀怨恨,其实,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做,身世过往,亲人故人,我没有兴趣,更不会去追究。”
画中君睫毛微微颤抖,却什么也没说,朝她点了点头,柔声道:“你自在安乐才最重要,走吧,我们回去。”
夏芩依言起身,随画中君朝寺中走去。
刚回到房中,知客尼便来找她,大刺刺地坐在她的床上,对她道:“今天,粱守备家里来人说,他家那个跳井的丫鬟魂魄还不安生,想让你再去一趟。”
或许常常鬼魂打交道的缘故,夏芩很不习惯与人亲密接触,时间长了,就形成一种心理上类似于洁癖的习惯,看到知客尼这般作态,心中很不自在。
她蹙着眉头道:“他家里根本没有什么丫鬟的魂魄,所谓不安生,不过是他心中有鬼,如果他家里再有人找你,长者便直接回绝他。”
想起那个粱守备老而淫邪的目光,想起他总是让身边的丫鬟装扮成尼姑女冠的奇特爱好,夏芩便一阵反胃,为什么会有丫鬟跳井,不难推测。
知客尼要笑不笑道:“我们这样的小寺,要想香火盛,还不是靠这些贵人的布施?管他有鬼无鬼,慧清你只要去一趟,把银子弄到手就行了。”
话说得如此直白粗俗,夏芩简直要吃惊了,她定定地看着知客你,忽然突兀地一笑,那笑却并没有延伸到眼中:“如此,长者便自己走一趟吧,到时候,多向粱守备索些布施,也算让他破财消灾。”
知客尼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如果我行,我早就去了,人家点名让你去。”
夏芩淡淡:“我是不会去的。”
知客你还欲再劝,夏芩道:“我是出家人,不是陪客女,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长者最好把握住分寸。”
她眉目冷淡,话语疏离,虽然只是个小姑娘,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冷冽气质,让人不敢轻犯,知客尼一时噤声,不自觉地收敛了一些,说道:“吴大富的夫人最近心神不宁,想让慧心过去给她念念经。”
夏芩抬眼:“为什么要偏要慧心?”
知客尼:“……”
夏芩:“难不成想让念经的不是吴夫人而是吴少爷?”
知客尼:“……”
她突然发现,这个占了庙主位置的小姑娘并不如她自己想的那般好拿捏。
夏芩:“让慧静去,慧心性情柔弱,以后不要轻易让她下山。”
知客尼:“……”
夏芩:“还有事么?”
知客尼心中不快,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一件一件地把一堆鸡毛蒜皮的事往她耳朵里塞,夏芩越听越烦躁,越听越不耐,知客尼冷眼看着,心中暗自好笑,口中却道:“如今你是寺主,这些事按例都要向你提一声的,如果你实在不耐烦,以后不提也行。”
夏芩忍耐道:“没事,我听着。”
知客你又露出那种要笑不笑的神情:“按说,你是寺主了,便不能再带发修行,没有取得度牒,终归是名不正言不顺,你说呢?”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了,夏芩眉头微蹙,忍耐道:“好,我知道了。”
知客尼起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