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没有任何停留,决绝而去。
此后,他再也无所顾忌,在逆水军大刀阔斧,拼命压制秦钊的死忠,大力扶植自己的势力,不到半年,逆水军中再也找不到敢正面支持她的人。
秦钊的势力几乎被扫荡一空。
从某一方面看,秦钊的眼光确实没错,因为,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把她逼到如此境地的,只有他一个。
可是秦钊什么也没做,那些怒气冲冲来找她的旧部也被她挡在外面,或许是因为身体不适,或许是因为心灰意冷,总之,她的沉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以前姜夔不愿她在军营四处乱窜,而今姜夔放话了,军营的大门随时为她敞开,可是她却好像什么兴趣也没有了……
协助夫君什么的,终究只是岳大将军的一厢情愿。
如此过了两年,蛮军倾全国之兵分两路大举南下,逆水在东路,首当其冲。
消息传来,姜夔紧急安排守城事务,此时,秦钊出现了,沉寂两年的她瘦削得如一根嶙峋硬骨,透着一股寒素铮铮之意,她说:“敌军兵力太多,如果我军只一味防守,过于被动危险,将军给我两千兵力,我到野外伏击,先打他个措手不及,为援军到来赢取更多时间。”
姜夔默然片刻,说道:“我派别人去。”
秦钊淡嗤一声:“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四目相对,彼此的想法了然于心。
正因为敌军兵力强盛,尽力守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而野外伏击便是死路一条。
她知道,他也知道,可是她说“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或许在她心中,他就是这样的人,总是迫不及待地拿她做牺牲,可是她不在乎,她成全这种牺牲。
心潮无声激越,他紧紧地抿着唇,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固执道:“我派别人去!”
她没有再反驳,甚至还难得平和地留在军营与他共进晚餐,夜幕降临,一切安排就绪,整个逆水城弥漫着一股无声的紧绷气氛。
却在此时,秦钊突然发难,猝不及防地击晕了他,把他绑在了床上。
闻声赶来的军士惊呆了,秦钊迅速吩咐:“勿要惊慌,姜统制天亮之前会醒,如果不醒,就用水把他泼醒,给我准备一匹马,马上!快!”
军士惊怔片时,飞奔而去!
秦钊穿上盔甲,带上盔帽,配上长剑,转身而去,却在出门的刹那,听到床上挣扎着模模糊糊传来一句:“守贞……”
守贞,她的字,从未有人称呼过的字。
她脚步微顿,眼睫轻抬,却丝毫没有回头,大步离去。
黑色的披风在她身后张扬地飞起,如一片妖冶的夜幕。
爱无法得到回应,恨无法相报,对于我这样的人,我不能毁掉我的军队,那么请让我用最体面最庄严的方式,毁灭自己,亦或是,成全自己……
马狂奔而去。
秦钊所料没错,伏击军果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敌军腹部。
秦钊素擅快速袭击,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在敌人紧追不舍时,突地再来一个回马枪,取弓搭箭,猛一转身,“嗖”的一声,为首的蛮将应弦倒下。
追兵吃惊,纷纷勒住马,趁此机会,秦钊悍不畏死地冲入蛮军内部,从箭壶中再取一支箭,朝另一名将领射去,箭无虚发,第二个人翻身落马。
四只箭后,蛮军阵脚已乱,秦钊率军左冲右杀,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回过神来的蛮军如潮水像他们奔涌而去,两千骑兵对阵数敌军数万兵马,以无一人生还的惨烈代价,遏制住了敌军进攻的步伐。
直到夜幕笼罩上来的时候,姜夔才收到消息,敌军退兵,伏击军全部阵亡。
秦钊便以这种强悍而惨烈的方式,为他打上一记深深的烙印。
灵魂在震颤。
他什么也没说,最后亲自带人去收尸体。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惨淡的月光落在尸体交叠的战场上,白日里激烈厮杀的战场,此刻却分外静谧。徐徐的清风中,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弥漫而来,他望着月光下的沙场和尸体,望着月光下朦胧的城墙,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怆。
悲怆之中,他不知道,是他在祭奠这些沙场英魂,还是被这些沙场英魂给祭奠了。
正在此时,一名军士叫道:“统制,秦将军的尸体找到了!”
姜夔连忙走过去,那人的身体就在一具死去的马旁,她浑身浴血,面部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数只长戟穿胸而过,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把长剑。
四周一片古墓般的沉寂,月光与火把澹澹辉映,光影影影绰绰洒落到她的身上。
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从兄长口中听到此人时的感觉。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他突然想起,在最初的最初,她曾是他最敬佩的人。
而现在,这个人却毫无生命气息地躺在这里。
是你,是你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了如此境地,是你亲手毁掉了一代名将,躺在这里的本该是你!
一个声音蓦然在脑海中响起,夜风忽来,月光隐没,大雨突至。
周围一片慌乱声,他恍若未闻,俯身取下她手中的那把剑,单膝跪倒在她的身旁。
☆、第69章 红花祭(1)
第69章
“如果她还活着,你觉得她会对我说什么?”盔甲君缓缓抚摸着手中的那把剑,问道。
夏芩说不出一句话。
而他似乎也并不需要她回答,自顾道:“我想,她会让我守住逆水城,拼命守住。”
他或许不了解作为女子的秦钊,但是他了解作为军人的秦钊。
他做到了。
数月后,敌军卷土重来,气势汹汹,离逆水军最近的郭惠仁果然存了观望之心,不肯及时施予援手,当其他援军到来的时候,逆水军已损耗十之九八,姜夔也在这场战争中力竭而亡。
几乎和秦钊来了个前后脚。
“既然身在她的位置,我便不会辜负她的嘱托,定然要坚守到底。”
盔甲君如是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身后的背景也发生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变化,一名军士竟脱离了背景,从他身后走出来,牵着马来到他身前,对他行礼道:“将军,该起程了。”
盔甲君点点头,没有丝毫诧异,翻身上马,对她道:“鬼语者,后会有期。”
夏芩大急,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叫道:“将军!”
盔甲君微微垂目,唇角似乎带了一点温和的笑意,又似乎没有,他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守卫逆水是我的职责,无论生死。”
夏芩急道:“可那里已经有人守卫了,蛮军早被我们打出去了,现在四方和平,将军,你应该去轮回,重获新生,慧清愿意帮助你。”
盔甲君默然一瞬,微微一笑:“谢谢你,小姑娘,守卫逆水是我的职责,我不能放弃,再见!”
话说完,马缰一抖,马扬蹄长嘶,绝尘而去。
他身后的侍卫也随之消失。
夏芩怔怔地望着,那只伸出的手臂缓缓垂了下去,眼睛微润。
听说,长留世间的游魂灵魂的污垢会越积越厚,终至无法净化。但这样的烈烈英魂也会吗?
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们的心如此坚执忠贞,超越生死,他们不会迷失本性。
唯愿苍天仁爱,佑我英灵,让他们早日获得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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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位异客都没有得到度化,夏芩的心情很不好,说不出的难过中还带着强烈的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无能了,如果自己懂得再多一些,再努力一些,事情会不会就是另外一个样子?
想起盔甲君最后策马而去的样子,她的心像被蚁噬了一般。
最担忧的还是定逸师傅的病。
无论变相君如何费心治疗,定逸师傅的病都没有痊愈的迹象,长久的卧床不起迁延不愈中透着一股不祥之兆。
夏芩开始每夜守护师傅,慧静慧心要替换她,她不肯,除了想多尽一些孝心外,还因为,只有她可以看见变相君,可以随时关注师傅的病情。
天气渐热,山寺中草木葱茏,空气中弥漫起槐花的甜香。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寺尼们从前一天便开始准备,到了这天,一大早便起来接待香客,定逸师傅的精神似乎也特别好,还破天荒地自己起身梳洗了一番,让夏芩扶着她在院中转了一圈。
“槐花都开了,”定逸师傅淡淡笑道,面容带着说不出的祥和,“槐花可是穷人们最喜欢的美食之一呢,鲜吃、调拌,做窝头,样样都十分美味。不过,你知道为师最喜欢什么花么?”
夏芩惊讶地看着她,师傅极少和自己说起这些,师傅虽然性情谦和,但骨子却是安静而幽淡的,甚至有些清冷,哪怕是和她,也很少有这么亲密的话题。
夏芩想了想:“向日葵?”
定逸:“……”
夏芩一一列举:“向日葵花盘大,瓜子香,扭着脖子向太阳,瓜子的排列有文章。是既美观又实用还很有学问的花呢。”
定逸:“……”
定逸师傅注视着她,眼中流露出极淡的笑意,温和道:“如果我早年知道这些,说不定也会喜欢此花,不过,为师最喜欢的还是月季花。”
夏芩:“……”
为什么听到师傅说喜欢月季竟好像听说孔夫子喜欢美人一样,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呢?
定逸:“月季花花朵美丽,花香怡人,闻上去有一股桃子的甜香,小时候家门前种了一片月季,每到开花时,就一片片地摘下来吃,然后就感觉到满嘴花香。”
夏芩:“……”
为什么竟会联想到牛嚼牡丹,不不不,一定是她脑抽了,其实她想表达的疑问是:为什么什么花都会牵扯到吃上?
夏芩凝神片刻,试探着问道:“师傅,你饿了?”
定逸微微一顿,捏着佛珠的手不禁抚了抚肚子:“经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说起来有很长时间没好好吃东西了,都快忘记饿是什么滋味了?”
夏芩百感交集,连忙亲自下厨,精心为师父熬制了一碗槐花粥。
定逸慢慢吃完,苍白瘦削的面庞难得地浮上一抹红润,微笑道:“说起来,自母亲过世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么清甜的槐花粥了。”
自夏芩记事以来,师傅从没和她说过家里的事情,好像从她出生以来,身边就只有师傅,两人就在讨饭的路上。
有时候看到别人有爹有娘有兄弟有姐妹,她还好奇地问过几次,但每次都被师傅清淡地敷衍过去了。
久而久之,在她的印象里,她和师傅就应该是这样,干巴枝连着干巴枝,根本就没有根茎枝蔓一说。
现在突然听师傅说起这些,巨大的陌生和茫然之外,她心还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惶然和酸涩。
她迟疑良久,有些艰涩道:“外……外祖母她老人家……经常给您煮槐花粥吗?”
定逸师傅目光一动,诧异地看她,却见她头颅微垂,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眼角处微微泛红。
定逸略略失神,心底泛起一丝酸楚的叹息,她抬手抚了抚少女的头发,和蔼道:“我小时后,吃母亲煮槐花粥的次数其实很有限,师傅家在北地,与蛮人毗邻,后来全家被蛮人掳走,父母也相继去世。”
她顿了顿,缓缓道:“记得母亲病重时,家中来了一位老尼,母亲给她饭吃,她给母亲念经。
后来,母亲跪着求她把我带走,因为那时我已经渐渐长大,母亲怕那些蛮人对我……
母亲过世后,老尼把我的眉毛拔光,然后对掳我们的蛮主说,我得了怪病,劝蛮主赶紧把我赶走,蛮主听从了。”
夏芩想象着师傅被拔光眉毛的样子,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囧里个囧。
定逸道:“谁知我们逃到半路,那些蛮人忽然又追过来,那时天色昏暗,老尼急得不得了,看见路旁有棵大树,便用力扛着我,让我爬到树上,藏在树叶间,而她自己则朝另一个方向逃去,引开蛮人。”
定逸师傅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目光悠远杳渺:“我在树上呆了一天一夜,一动也不敢动,看见那些蛮人跑过去又跑回来,直到走远了,我还是不敢动。
后来天黑了,我才哆哆嗦嗦地从树上下来,按照老尼之前说的,没头没脑地向南逃去。”
她微微叹息:“可惜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位老师傅,我身上揣着她留给我的干粮还有经卷,没命地向南逃跑,后来饿昏到路边,被好心的过路人救起。
救我的是位年轻的公子,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他告诉我说,这里已经是关内,我安全了,并问起我的身世。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公子的眼圈马上就红了,拉着我的手说,如果我愿意,可以留在他身边,以后再也不会受人欺负。”
夏芩当即被雷劈了,想象着年轻公子拉住师傅手的画面,真是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