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鬼书》
作者:松溪
☆、第1章 水中鬼(1)
第1章
一层一层的水缓缓漫上来,幽暗阴冷的气息眨眼便溢满整个内室,夏芩坐在炕头,眼睁睁地看着似真似幻的水漫过半个炕高,各种幽冷的漂浮物在水中若隐若现。
然后,一个人影从水中慢慢浮起,全身湿嗒嗒的还在滴水,无数的水草杂七杂八地从他的身体中钻出来,藏污纳垢般地纠缠着许多淤泥、腐烂废弃物和鱼虾尸骨。
他的头发如海藻一般披覆在脸前,只露出些许惨白的皮肤和半只黑洞洞的眼。他的嘴巴已经没有了嘴唇的遮掩,白森森的牙齿暴露在外,随着嘴巴的一开一合,那黑洞一般的嘴中泥沙俱下。
夏芩猛地闭上眼,那饱受剧烈刺激的小心脏几乎停摆,她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右腕,紧紧地缩着身体,假装自己只是一只放在炕头扫床用的笤帚疙瘩。
可那相貌传奇的水鬼丝毫不给她幻想的机会,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声音慢吞吞地说道:“那个事,还必须要你帮个忙。”
夏芩扭过脸,虽竭力自控但控制不住自己声音中的颤抖,说道:“阁下另请高明,我现在自顾不暇,实在帮不了阁下什么。”
水鬼道:“要找一个能看见我们的人并不容易,我已经在人间流荡了不知有多少年,听说姑娘可以帮我们,这才专程找来的。”
而且还找了不止一遍,着实演绎一番什么叫鬼缠身。
大约知道自己容貌吓人,水鬼一边说,一般慢腾腾地整理自己的仪表,还把眼珠子抠出来洗了洗,又安回去。谁知安错了方向,成了眼黑朝里,眼白朝外,让不小心目睹这一幕的夏芩眼睛倏然一翻,几乎晕厥过去,五脏六腑一阵剧烈翻腾。
一瞬间,她的声音和她的神经一起绷断了,成了某种非人类的嘶嚎,她说:“你没看出来吗,我被人关起来了,我被人拐卖了,我连我自己都管不了了,我还管别人屁事!”
夏芩其人,年纪不大,身出寒门,却养成了一身只有读书的富家小姐才有的自矜毛病,在外人面前是死也不肯破坏她温雅美好的表象的。这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别人还未怎样,她自己先如遭了当头棒喝一般,一时间,连恐惧也忘了,只觉得羞愤欲死。
师傅重病,卧床不起,已经到了无法自医的地步,从小与师傅相依为命的夏芩忧心如焚,于是揣了所有的余财,孤注一掷地独自上路寻访名医。
谁知名医的门还没摸到,便遭了梁上君子的光顾,包裹中的银两被洗劫一空,身在异乡,举目无亲,当真是求天无路,求地无门,着实体会一把什么叫绝望的感觉。
就在这时,一位自称同乡的大娘好心地说道:“你们那个镇我知道,和我们的镇相邻,我有个亲戚就在那里,这样吧,我也要回家,你就搭我的马车走吧。”
身处困境的少女自是感激莫名。
车到半路,大娘说:“我有个妹妹嫁到了这里,好多年不见了,我先去她看看她。”
对此,夏芩也不好有所异议。
到了妹妹家,见了妹妹,也见了妹夫,还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人与大娘差不大的年纪,三四十岁,头戴红花,脸涂白·粉,举手投足一股幽幽的人妖气息迎面扑来。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她是做什么似的,翘着兰花指,捏着花手帕,一扭十八弯地扭到夏芩面前,掂量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然后朝大娘一点头,大娘便把夏芩安置到了另一间房休息。
“他们要把我卖到妓院。”少女冷冰冰地说,年轻的脸上有一种不合时宜的严肃。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水鬼一边徒劳无功地拧自己衣服上的水,一边慢吞吞地问道。
夏芩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半晌,突兀地一笑:“你说,如果我让他们看到你的样子会怎么样呢,会不会把他们吓死?也好让你知道自己的长相有多喜人。”
“啧!”水鬼抬起头,造型奇诡容貌刺激夏芩心肝一阵乱颤,他慢吞吞说道,“这还真是损人不利己,我倒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你且一听,就当做我付你的酬劳。”
隔壁房内的切切商议已近尾声,那位带她来的大娘走了出来,夏芩连忙坐好,装作轻松休息的模样,在门开的一瞬间,房内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娘亲病得很重,”不等女人开口,夏芩便说道,“我和几个小姐妹商定,到大户人家做工赚钱,大家患难与共。大娘见多识广,可知道有需要丫鬟的大户人家?”
女人闻言一喜,贪婪的心中当即盘算起又有几笔银子进账,顿时笑得见呀不见眼:“哎哟,小姑娘可真是孝顺懂事,不瞒你说,大娘还真认识这样的人家。这么着,大娘和你一块去你们镇上,你把你的小姐妹都叫出来,大娘为你们引线搭桥,怎么样?”
夏芩笑得一脸温良恭让:“谢谢大娘。”
两人各怀鬼胎地出了所谓的妹妹家,乘车走在初春的官道上,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随风起伏的麦田如一潭暗绿的湖水。
夏芩紧紧地咬着牙关,心下暗自思量。
到了镇上,夏芩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笑眯眯对女人道:“大娘你先在客栈落脚,我这就去把我的小姐妹叫来,和大娘会合。”
女人满脸笑:“好好好,大娘等着你们。”
夏芩却没有回去,只在附近比较繁荣的街道上转悠,南来北往的人中,她的目光渐渐落到路旁一个乞讨的男人身上。
那是一个独目的男人,五十岁左右,面相不善,他漫不经心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目光中有一种刀锋似的冷漠。
夏芩凑过去搭话:“大叔,您一个人在这儿啊,天这么冷,怎么不生一堆火呢?”
男人瞟了她一眼,说道:“生火做什么,人穷命贱,冻不死。”
夏芩:“看大叔的年纪,孩子应该不小了吧。”
男人道:“看我这个样子,像能娶到媳妇的人吗?”
夏芩:“我认识一个人,年纪还不到四旬,长得很面嫩,很好看,介绍给大叔怎么样?”
男人抬眼,直接问她:“多少银子?”
夏芩略略一窒,随即缓缓微笑:“给个路费就行,十两怎么样?”
男人:“人在哪里?”
夏芩微微迟疑:“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人不同意怎么办?”
男人冷冷道:“你只要把人带过来,其他的不用多管。”
来到女人下榻的客栈,夏芩对女人道:“小姐妹们我通知了,她们说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来,不过有一两家的父母不放心,想见见大娘。”
大尾巴狼无知无觉地踏入了小白兔设定的陷阱:“行,你带我去。”
一直到回到寺中,夏芩都心跳如鼓,冷汗涔涔,如做了一场荒诞大梦。
松山寺一如既往地宁静着,如凝固的千年时光,袅袅弥漫的檀香中,似乎连呼吸都缓慢下来。
夏芩先到师傅房中,师傅还在卧病,面壁向里,刚刚入眠,只留给她一袭孱弱单薄的背影。
夏芩退了出来。
两个师妹好像刚从河边洗衣回来,还在小声交谈什么,见到她,连忙敛了笑容,合十行礼。对她连续两日消失又突然归来,没有一句问询,也不见丝毫好奇,永远是恭敬有余,亲热不足。
细看之下,那恭敬中还夹杂着某种隐隐的畏惧。
夏芩垂眸,那满腹沸腾的话语又缓缓冷了回去。
她合十还礼。
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故,她背负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她年仅十六岁经历还无法淡定地处理消化这样惊人的秘密,可是她却找不到一个人分享。
她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拈着笔,想临帖静心,却无法自控地心神不宁,坐卧难安。
终于,她投了笔,抽出笔筒中一幅画卷,小心翼翼地打开,对着画中轻轻叫道:“画中君,画中君,你在吗?我想和你说说话。”
话音刚落,一缕烟雾袅袅升起,一个长袍广袖的男子飘然落在她的面前。
☆、第2章 水中鬼(2)
第2章
夕阳以柔曼的姿态拂上窗棂,檀香悠悠的室内笼上一层淡暖的光晕,男子落在那团光晕之中,似乎连长衣都染上了流霞的色泽,只那么轻轻一站,便让人想起一句话:君子如画,风华无双。
夏芩的心奇异地安静下来。
还未开口说话,画中君已先行问道:“两三日不见,你出门去了?”
嗓音温润,如春风化雨。
夏芩低声道:“嗯,师傅病重,我去寻访名医。”
画中君微微蹙眉:“就你一个人?”
夏芩:“是,毕竟我是师傅的大弟子。”
画中君默然片刻,蔼声道:“下次出门,记得带上画卷,你还这么小,让我不放心。”
夏芩险些落下泪来,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已经知道了,我要和先生说的正是这件事。”
遂将自己如何遭遇小偷,如何遇到女人,如何被拐卖,又如何拐卖人的过程叙述了一遍,只略去了中间遇到水鬼一节。
画中君静静地听着,目中涟漪微动,那一刻的神情,如夕阳笼罩下的淡烟远山,没有惊诧,没有赞叹,没有责备,而是……浓重的忧伤。
夏芩说:“我……很害怕,也很不安,虽然对那个女人又气又恨,可真的报复了她,又觉得,我这样做,和她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告诉师傅,师傅一定不赞同我的做法。”
“不,你做得很好。”画中君回过神来,凝视着她,目中如有一片浩渺星空,肯定道,“这份急智,这份勇气,这份镇定,不是每一个十六岁的姑娘都能做到的,”眉眼弯了弯,略略玩笑,“想不到我的小姑娘一夜之间便长大了,有了侠女的特质。”
夏芩的脸红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那句“我的小姑娘”,还是因为那句“急智”的夸赞。
她都不好意思告诉他,脱身的主意来自于别人,如果是她,那方法可是简单又粗暴。
画中君娓娓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方法极妙,让那作恶的人亲自体验一番什么叫自食恶果,或许以后还会少些人受害。你完全不必担心,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也好,报告官府把那恶人背后的烂泥一股脑儿揪出来也好,你都不会有事,也无愧本心。”
夏芩被他说得一阵热血,脱口道:“那我就报告官府!”说罢又略略迟疑,“那……报告了官府,他们不会把我的十两银子收回去吧。”
画中君失笑:“你怎么就惦记那十两银子?”
夏芩不好意思地笑,两颊现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因为我要给师傅治病嘛!”
画中君:“那你就实话实说,告诉他们银子你已经给师傅治病用光了,他们不但不会追究,说不定他们还会表彰你有孝心呢。”
夏芩登时欢欣鼓舞:“那太好了!”
吃了定心丸,夏芩的精神状态焕然一新,晚间先到师傅的房中见过师傅,出来后告诉两位师妹自己明日还要再出门一趟,然后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别人晚间打坐的时间,她站在桌前一笔一笔地练习大字,画中君在旁看着,偶尔出言指点。
时间便在这样宁谧的氛围中缓缓流逝。
夜间睡得很沉,梦到了儿时的一些片段。
梦中的自己总是在奔跑,有时是被恶狗追着跑,有时是被坏孩子拿着棍子或石头撵着跑,有时是被不知名的怪影缠着跑。
梦中她总是跑不动,吓得直哭,大声地喊着“娘亲,娘亲!”然后师傅出现了,师傅说:“以后你不能再叫我娘亲了,要叫我师傅,知道么?”
她不懂,明明是她的娘亲,为什么不能再叫?
再早一些的记忆已经模糊得追不出一丝端倪,她能记得的,就是七八岁时和师傅一起走在流浪乞讨路上的情景。
师傅告诉她,只能向穷人乞讨,不能向富人乞讨,因为穷人的施舍是同情,富人的施舍是打发猪狗。
“不能要饭就要折了骨头。”
私下里,师傅如此郑重的告诫她。
师傅是一个外表谦顺而内心自尊的女子,她教会夏芩的第一课,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也不能丢弃尊严。
记忆中,似乎有好多年她们总是受饥饿困扰,然而最困扰还不是饥饿,而是只有她能看见的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场景。
衣衫褴褛面目呆滞的老人,脸色惨白唧唧咯咯地笑着到处咬人的小孩,全身是血面目狰狞的男人,还成群结队到处乱飘的半截人……
好恐怖,好恐怖,恐怖得常常让她半夜尖叫着哭醒。
后来,还是一位过路的老道士惊诧叹息地告诉师傅:“这孩子有阴阳眼,能看得见鬼魂。”
“怎么可能,她以前好好的,从不这样。”师傅急切。
老道士默然片刻,抚着一缕长须,慢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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