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
元殊目送着马车离去的背影,道:“能把天子皇孙当儿子似地来带,你也算独一份了。”
赵肃本还有些懒惫,被他这一说,心头激灵,却有些警醒了。
现在裕王不受重视倒也罢了,有朝一日被立为储君,朱翊钧是唯一的嗣子,地位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就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散漫自由了,他身上有着几百年后的灵魂,又跟朱翊钧相处久了,难免把他当寻常小孩来看待,殊不知落在旁人眼里,随手一抓,就是轻慢无礼的把柄。
元殊见他脸色陡变,也猜到七八分,便安慰道:“你也不用想太多,现在裕王对你青眼有加,你虽然还没有世子师傅之名,可已经得了裕王府上下的默认,包括小世子,这对你未来的仕途,是很重要的一笔。”
自从他们在京城相聚,还从来没有认真筹划过未来,眼看殿试就要放榜,元殊也即将外放,两人前途未卜,忧喜难辨,正是坐下来细说的时候。
赵肃揉揉眉心:“多谢小师兄提醒,我最近确实……有些忘形了。”
元殊撇嘴:“就你这个年纪来说,已经够谨慎小心了,我也只不过是旁观者清,才能逮着这个机会说你两句。”
赵肃见他这副表情,便笑了起来:“你绷了好几天的脸,镇日早出晚归的,终于肯放松些了?”
元殊横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要外放了,这一去不知几年,你放榜之后,如果能入选庶吉士,那便能留京,如果不能,咱俩天南地北,我也照应不了你……所以这几日,我去找了些相熟的同僚,让他们多帮忙照应些,你得罪了严党,他们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的,就算最后能留京,幺蛾子也少不了。只有一点你须记得,你自己再谨慎,却防不了别人拿你的身边的人作文章,除去先前的赵榕不说,赵暖,陈洙,我,甚至是小世子,我们这些人,都是对方可以用来拿捏你的弱点。”
赵肃一愣,万没想到这人看似没心没肺,却在无声无息中为他想了这么多。
一想到他说的这些顾虑,句句在理,不由点头道:“我会小心的。”
元殊微微一哼:“老师让我多照顾你,可别还没等我回京里来,你就被人暗算得挂冠离去。”
赵肃知他外冷内热,说话最是言不由衷,便笑道:“那还不容易,到时候我去投靠你了便是,要是你已经娶妻生子,那正好给你儿子当个老师,怎么说我也是教过小世子的。”
“谁不知道你小子貌似纯良,实则一肚子坏水,我可请不起你这尊大佛!”
“那便给你当个师爷,出出坏主意,总够格了罢?”
“不要不要,看见你这张脸就烦!”
“小师兄你怎么总喜欢说些反话呢,我知道你心里头明明喜欢得很,还记得刚拜师的第一天,我去戴师府上拜谒,就见你拿着本书装模作样,还一边偷偷瞧我……”
“滚!”
“哎哟,被人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疼疼,放手!”
“……”
放榜之日,传胪唱名。
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无疑是毕生中最为荣耀的一刻。
当所有人进入奉天殿时,那种紧张与激动的心情达到沸点。
这不仅仅是对皇权的敬畏,更重要的,是代表着一个群体的光荣和体面,这个群体就叫文官集团。
一旦通过殿试成为新科进士,就意味着你取得了进入文官集团的许可证。
这个集团里有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也有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小吏,有铁骨铮铮如杨继盛一般的汉子,也有贪婪骄横像鄢懋卿这样的小人,有光明,也有黑暗,可正是他们,撑起了大明朝两百七十六年的一片天空。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新科进士们站在中间,皇帝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遥远而模糊,看不清面目,但这并不影响仪式的肃穆和庄严。
今日里,不光是许久没有露面的徐阶到了,连老态龙钟的严嵩也赫然在列,这种大事,他们作为内阁的代表,自然是要在场的。
赵肃身上穿着统一的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感觉自己像在戏台上唱戏似的,不免有点尴尬,但其他人却全无此感,个个喜上眉梢,顾盼有神,又带了点紧张,这或许就是时代的代沟了。
然后严嵩出列,开始唱名。
所谓唱名,就是公布前四名的名单,而第四名正好也是二甲第一名,就是俗称的传胪,所以金殿唱名也叫传胪唱名。
到了第五名就没这个殊荣了,所有榜单张贴到东长安门外,自己看去。届时不止新科进士,就连那些士绅百姓,落榜考生,也都统统会拥去看,然后上面中榜的名字便会成为风云人物,这也算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一甲第一名……”严嵩年纪大,说话慢吞吞的,连公布个第一名也要断成两截来说,听得别人恨不得抢过他手里的名单直接念。
“徐时行!”
因是在御前,众人不敢造次,可仍忍不住小小啊了一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徐时行身上。
他本人想来也很意外,嘴巴张了张,还是站在他旁边的赵肃捅了捅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出列,领旨拜谢。
“你就是徐时行?”这是嘉靖帝的声音。
“是。”他明显很紧张。
“嗯,你的卷子能被点为第一,是头几名中的卷子唯一一份没有争议的,也是众望所归,你须得好自为之,为国尽忠。”
“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恩!”徐时行此刻满心都是高兴,但总算没有忘了礼仪,连忙行礼谢恩。
“一甲第二名,王锡爵!”
被念到名字的王锡爵连忙出列行礼。
“你的卷子很好,朕还记得里头有句话说,此诸臣所不敢言,而恐任德怨者也。望尔能如卷中所说,仗义执言,成为国之栋梁。”皇帝殷殷劝勉,声音很温和。
“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皇恩!”王锡爵没有想到皇帝居然还能记得并念出他在殿试里写的话,不由激动得难以自持,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赵肃也是到今天才第一回见到嘉靖皇帝,只觉得以前在书上看到那些关于他昏聩无能的描述,都是很片面单薄的,这个人能统治帝国长达数十年,跟无数名臣斗法,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而此时嘉靖帝对所有人展现的,分明是收拢人心的帝王之术,轻轻两句话,就已经说得臣子心悦诚服,感恩戴德,不管是受恩的人,还是听的人。
一面感叹着,那头正要开始唱第三名,他心想自己也许是在二甲里面,能不能入庶吉士,还很悬,不过这也算正常发挥了。
“一甲第三名……”
这是一甲里的最后一个名额,所有人无不引颈细听,生怕漏了自己的名字,虽然说都是进士,可这里头还有进士与同进士出身之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都想得到更高的荣耀。
“赵肃!”
第 39 章
赵肃怔了怔。
先前徐时行中状元的反应还让他暗自取笑,可真轮到自己的时候,也没能淡定到哪儿去。
“少雍!”徐时行小声提醒。
他深吸了口,出列,行礼。
“你就是赵肃?”
“回禀陛下,臣正是赵肃。”
“朕听说,你是王学门人?”皇帝漫不经心的调子传来,殿内众人都为之一愣。
一般唱名,帝王问话,也就是走个过场,像前头徐时行和王锡爵两人一样,劝勉鼓励几句,但到了探花郎这里,嘉靖的话却仿佛带了点刁难的意味,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赵肃思绪飞转,片刻定神,恭谨道:“回陛下,昔时阳明公创心学,毕生知行合一,为国尽忠,以此论,若忠于陛下,忠于国家就是王学门人,那臣便是王学门人。”
严嵩花白的眉毛微微一动,眼角瞥向说话之人。
站在殿中的少年,年纪还不及弱冠,但气度雍然,俨然比许多二三十的人还要沉稳些,更难得的是,他把王阳明扯出来,说如果像阳明公那样公忠体国就算是王学门人的话,那他也是王学门人,既表明自己的立场,又顺着帝王的话回答,一点儿也没有失礼。
殿中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凝注在自己身上,赵肃几乎觉得背部就要盯得灼烧起来了,可在皇帝没有发话之前,还得收敛表情,维持行礼的动作。
嘉靖似乎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回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望尔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声音很平和,没有不悦,赵肃暗自松了口气。
接下来是二甲第一的名字公布,叫余有丁。
赵肃对此人无甚印象,但他能被钦点为传胪,才学必然也是佼佼者。
公布完榜单之后,礼部会代天子设琼林宴,犒劳读卷官们和新科进士,这时候赵肃他们四人要穿着大红袍,跟着鼓乐骑队穿过街道,在全北京城男女老少的注目与欢呼声中去赴宴,这是作为头四名的福利,但赵肃骑在高头大马上,却觉得自己有点像马戏团里被围观的动物之一,还得摆出个笑脸左右作揖,像陈洙得了二甲第二,就可以跟着其他人先行到礼部那边,而不必跟赵肃他们似的游街。
宴会自然是很热闹的。
如严嵩那般年纪也亲自到场,代表天子和内阁对诸位新科进士们表示祝贺,他虽然为官不仁,但是在书画上的名声却极高,许多人想求一幅大作而未得,所以此番到场,有人暗自腹诽,也有人引以为豪,还有的想着找个机会去严府上套套近乎,以后仕途自然也就平步青云了。
其余还有徐阶、郭朴、袁炜等阁老,则对众人祝贺之后又温言鼓励,说些以后要尽忠报国之类的话,尤其是徐阶,无一丝架子,无论是对赵肃这样的老熟人,还是三甲里排名靠后的同进士,态度都是和蔼可亲的,比其他阁老又多了一丝平易近人,自然收获无数好感,赵肃若不是和他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徐阁老的城府之深,只怕也要像其他人那样觉得徐阶很好说话了。
作为会试主考的高拱、陈以勤,也是要入席的。先前的舞弊案让两人苦不堪言,虽然知道是严党作的手脚,却碍于对方势力庞大,也无证据,只得捏着鼻子自认倒霉,但此时再见严嵩和袁炜,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高拱拉着赵肃等新科进士们说话,却不屑过去和阁老们寒暄,如此喜恶分明,让赵肃暗叹不已。
一场琼林宴,阅尽官场各色人生,从此自己也要步入这里,成为无数大明官员中的一个。
他来到这里已有六年。短短六年之间,从一个三餐都吃不饱的寒门庶子,一跃成为新科进士,一甲第三,换了从前的赵肃,只怕想都不敢想,而母亲陈氏,乃至长乐县的许多人,也绝对没有料到他能取得这样的成就,消息一传回去,只怕全县轰动。
但赵肃知道,这仅仅是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名次考得好,只能代表你的起点比较高,但不会保证以后也能一帆风顺,有些人虽然是二甲出身,却能后者居上,靠的全是机缘和能力。
在往后的岁月里,自己将面对的,不仅仅是来自各方的明枪暗箭,还有许许多多的潜规则。官职小了,你要往上升迁,就得阿附上官,得左右逢源;官职大了,还要防止别人在背后捅你一刀,一旦站错了队伍,等待自己的,不止是丢官弃职,还有流放充军,连累亲族。
这个时节,许多花卉都已经盛开,赵肃坐着的位置,身后正好是一棵梨花树,风一吹来,满树梨花簌簌落在红袍上,红白相间,郎君俊秀,分外惹眼。
他看着杯中荡漾的美酒,深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被眼前短暂的荣耀所迷惑,许多人往往就死在这上头。
“想什么呢,神情如此严肃?”王锡爵凑过来问。
他抬起头,恰好看到对面桌案的陈洙也正瞧着自己,四目相对,对方朝他露出微笑,笑容里包含着关心和探询。
赵肃心头微暖,也回以一笑,表示自己没事,一边回答王锡爵:“没什么,就是在想我们会被分到哪里去任职。”
王锡爵道:“旁的我不清楚,但进士前三,若无意外,必是进翰林院任清贵之职的。”语气之中有着掩盖不住的优越感。
要说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翰林院,说白了,其实就相当于皇帝的秘书部门,干的都是整理文书史册一类的活,想干实事,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在里面任职的人,品秩也很低。但是在明代,翰林院这三个字,是不容小觑的,因为每届新科进士里的佼佼者,会入选庶吉士,直接被丢进翰林院里去任职,这里是熬资历的地方,也是内阁的预备班。
现在内阁里那些阁老们,早年无不是从翰林院出身,再一步步升迁上来的,所以很多人一提起这个地方就羡慕嫉妒恨,因为他们想进也进不了。
赵肃本是随口一说,听到王锡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