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方时让而产生的默契,两人都没走远,迈出几步後不约而同地在床尾边停了住。
「头一次见面就这麽冒昧请教实在很不好意思。」那低沉威稳的声音缓缓地道。「时让他……在工作上是否有什麽不顺手的地方?」
「时让他很认真。」方丞凯尾音甫落,他不假思索地立刻答道。「也很尽责,他把他的工作做得很好。」
闻言,方丞凯微微垂下视线,但唇角似乎漫上些许欣慰的笑意。半晌,他抬眸,「那麽……他在公司,和同事们相处得好吗?」
一下子不甚明白方丞凯如此询问的用意,卓景成的停顿不掩自己的疑惑。
见状,方丞凯浅浅地侧过头,轻缓地道。「说来惭愧……时让是个不多话的孩子,加上自从他母亲去世後,家里头只剩我们两个大男人……为了不让我担心,有时候他在外头有些什麽事情也都是闷在自己心里……」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明显地多了一抹心疼。
尤其,最近他的反常,纵然细微,他这做父亲的仍旧看入了眼中。可,了解儿子的脾性,他也没戳破地过问,却没想到……
方丞凯又微一欠身。「所以我才这麽冒昧地请问你,真是抱歉。」
不自觉地慢慢握起了拳头,卓景成心头顿时升起一股自责和羞愧。
「伯父,公司同事们都很喜欢时让,大家也都相处地很好。」感觉到指尖掐入掌心里的疼痛,他开口。「请您放心,不管什麽样的烦恼,我都一定会帮他解决。」
眸光,轻轻地挪回那教他心疼的脸庞,他柔缓,却坚定地将从不轻易允诺的誓言,深深地烙在空气里。
「……一定。」
在医院再待了些时候,方时让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其间,他和方丞凯稍微聊了会儿,这才知道,原来方时让曾经在方丞凯面前提起过他。
「--他很少这麽称赞过一个人。」
还记得,方丞凯这时微微笑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时让说得一点都没错,你真的是很优秀的人。」
他不太晓得听见这番话时,他该如何为涌上心头的情绪定名。只是很清楚,瞬间,他极度渴望将他,拥入胸怀之中。
--时让真的很爱他,是不?
他清楚,却一直选择忽略。
……觉得些许疲惫地将眼睛阖上,卓景成放松身子朝右一倒,躺在了沙发上头。
沉寂的空间里隐约只有他一个人细微的呼吸声,理应要习惯了这样的安静,却明显地感受到一种叫做孤单的失落感。
似是若有所思了良久,他终於起身,按著以前一贯的模式作息。
漫不经心地洗了澡,食不知味地填了肚子,坐在桌前打发时间般地翻了翻两件从公司带回来的企划,心不在焉地一页一页随意掠过,等到发现自己根本没看进几行字时,才把东西全扫回公事包里。
正想著索性上床睡觉,他动作又顿了一顿。
然後,又自夹层里拿出一样东西。
小心翼翼地,彷佛在对待自己心爱的恋人。
专注在轻缓的行止里,他没有发现,当他执起相片看见方时让浅淡的微笑时,自己也露出了回家後头一个如此放松温柔的表情。
「……你会原谅我吗……时让?」
低哑的嗓音浅微地响起。
那独自站立在房间里的身影淡淡地摇了摇头。
「你……要快点好起来。」
眸光仍旧紧锁著那抹微笑,半晌,隐隐带著一点苦涩的嘴角还是跟著缓柔地盪开了笑意,泛出一线优美的弧度。
轻轻地,印上了照片上思念的人影。
「晚安了……时让。」
12
仍是必须正常生活的翌日,表面上虽与往常相同,可心头一直不很舒坦的卓景成,分外觉得上班的这八小时漫长。
下班时间一到,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原本就打算直接去医院的他,却在要离开公司前让人通知了其他几位同事也要去探望时让的消息。
讲实在话,当时他真的涌上一股可笑的尴尬。
极度想念时让的他,完全忘记了其他人也有分享这份关心时让的权力。
可,他也总不能教这些出於善意的同事们,别来打扰他能够早一刻和时让相处的机会吧……
嘴角浮现著只有自己才清楚个中深意的苦笑,卓景成靠在窗边看著噙著浅浅微笑,坐在病床上跟大家轻声说话的方时让。
「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了。」他带著歉意略微颔首。
那温缓的声音显得沙哑了些……虽然清醒了,可脸色却没跟著活润多少,看起来也没什麽精神……
环在胸前的双臂微微紧了紧,他轻轻放下,缓慢的动作像是怕引起他人注意。只因,他不想打扰到现在方时让脸上那抹浅淡的笑容。
可,他却彷佛能听到他那细微至极的动作似的。在卓景成的手垂放在两侧时,方时让的眸光也轻轻地移了过来。
两道视线没有预期,却也自然地,揉在了一起。
融进他幽软的眼神中,卓景成几乎想要走上前去,将他拥入臂弯里。曾经能够轻易掌握的温度此刻却是这麽艰难遥远。
但,交缠的眸光却没有维持太久,几位同事关心的嘘寒问暖又占去了方时让的注意力。
「……还没,不过等一下就会送来了……你们也都还没吃吧?快回家吃饭吧。」浅浅侧著头,稍嫌苍白的脸庞还是扬上微笑。
其他人也笑了笑,再和他扯了几句,这期间,卓景成仍是站在一边,没说上话。
而就在大夥儿准备要离开之际,方丞凯就在此刻进了来,见著儿子的同事们来探病,他理所当然地招呼致意。
望见站在一旁的卓景成,方丞凯微微笑了下,朝他轻轻颔首,卓景成也浅浅地躬身,可心底,也无奈地暗叹。
看来,今天又错失了时机。浓重的失落让他的表情实在豁朗不起来。
事到如今,他也只好顺势跟著其他人一起先行离开。
「谢谢你们今天来看我。」
噙著温和的笑容,坐在病床上的他这麽说。那模样,不知为何让刚要迈出步伐的卓景成震住了动作。
「哎,客气什麽啦。」
「对啊,时让,你要快点把病养好,我们等你回来喔。」
「没错没错,你好好休息,我们今天就不打扰啦。」
对这些温暖的关怀叮咛,方时让难得地笑了开,和煦的黑眸轻轻眯了起来,点了点头。
语毕,大家便一个一个出了病房,走在最後一位的卓景成并没有立刻跟了出去,在他停了一会儿,又踅回病床边。
见他向自己走近,方时让不自觉地紧锁他的视线,手指却悄悄地颤抖了起来。
「我……」
他顿了顿,似是在思考些什麽,然後,又朝前跨了一步,站在床沿边,经过计算的角度刚好完整地背对方丞凯,也技巧地遮住了方时让的表情。
「我,会再来看你。」
卓景成的声音低沉地逸出,却有著难喻的祈求和渴望。闻言,他不禁轻轻握住拳,在被单上的手即使握成拳仍是显得那麽无力。
见状,卓景成微微弯腰,伸手替他拉整被子,却也悄悄地,覆上他的手,感觉到那久违的触感在掌心之中微微一震。
──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深深望进他的眸子,卓景成几乎就要这麽喟叹出声,可他还是忍了住,在被方丞凯看见前,松开了自己的手。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最後再瞅了方时让一眼,卓景成和方丞凯打过招呼之後便离开,而过没多久方丞凯也因为要去一趟洗手间稍微走开一下。
独自留在床上的方时让望了望窗外已然整个降下的天色,然後低头看著自己的掌心,在几乎听不见的轻叹之後,他闭上眼。
另一手紧紧地包覆住刚才让卓景成碰触的部分。
彷佛这样,那稍纵即逝的痕迹,就能够被融进自己的骨血中,保留一辈子。
经过一夜无眠,卓景成顶著不算太好看的脸色去上班,熬到了中午休息时间,他连饭也没想吃地立刻开车跑去医院。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理应还要观察几天病情的方时让竟然一早就办了出院。
错愕了会儿,回过神後他险些要挫败懊恼地低啐。
难道真是时不他予?亦或这是自己应得的报应?
在他想要好好跟他倾诉自己的心意时,上天却像是要折磨他似的不给任何机会。
──不管了!
他的耐性已然告罄,若再没见著时让,他一定会疯掉。
不顾公司规定的休息时间只剩十几二十分钟,坐上车,他一路开到了一小阵子都没再来过的时让家门口。
急躁的心情在停好车,走到从未进去拜访过的方家大门前,顿时全紧张地梗在了心脏,乾哑了他的喉头。
有些僵硬地按了两下门铃,在几秒钟的空白等待中,他不自觉地祈祷了无数次。
看不见的另一端,一会儿传来一些细碎的声响,越来越接近。
当门板缓慢地旋开,空气中竟震盪出,方时让愕然的频率。
「──景成……?」
那微弱的声音是这麽的真实。
即使只是一声浅浅的轻唤。
卓景成还是觉得自己所有的茫惶狂躁,都得到了他的救赎。
他不喜欢医院。
因为,因病过世的母亲临走前,就在病床上待了好长一段时间,虽然已经看淡,但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怎麽都感觉睡不安稳。
就说是他任性好了,可父亲却也在他请求下,答应了替他办理出院,在家休养。
连睡了将近两天,除了身子比较倦累不适外,其实他觉得快要好得差不多了,在一番坚持下,他才送出了原本要请假在家看顾自己的方丞凯出门。
因吃过药又去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小时後,他索性下来客厅,给自己端了杯热茶,然後就窝在沙发上坐著。
食欲还没完全恢复的他,并不急著为自己热下父亲早已准备好的中餐,捧著介於温凉之间的茶水,有时发呆,有时想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难得地任自己的脑袋随意而模糊地运作。
──直到两声突兀的铃声响起,他身子微微一震,一会儿才辨别出那是自家的门铃声。
这个时候会是谁?
搁下杯子,他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的睡衣,没犹豫太久,就这样走去门边。
然而这一开门,那挺拔的身影就这麽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眼底。
「──景成……?」
门的这一头,他是真的没想到会看到这个人。埋藏压抑最深的思念,竟冲碎所有理智的禁锢,本能般地脱口曾经是那麽亲近的呼唤。
而,似乎怔忡於方时让的低喃,也似乎是有点讶异方时让亲自开的门,他顿了一秒,随即,深深地睇著他。
「……你能下床了?」
闻言,方时让不自觉地,握紧了门把。沉默了一会儿。
「昨天睡了一天,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
几乎是说给自己听似的,他含在嘴边的声音,显得是那麽模糊难辨。
「嗯?」他刚刚说了什麽?
卓景成轻轻摇头。「我能进去坐一下吗?」
镜片後的双眼,似乎有点紧张地眨了几下。微微低首的神态,表达了他的犹豫。「……现在你不是应该在公司?」
「我翘班。」他回答地乾脆。
他诧异地抬头。「你……翘班?」怎麽可能……他到底是为什麽?
「对。」他一手扶上门沿,无形之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随著一个浅浅的踏步,他几乎,就要跨越可以拥抱他的那条线。
方时让在一瞬间,窒了呼吸。胸口的伤,像是差点被人扯裂开来。
「可以,进去坐坐吗?」
他开口问,语气里隐透的恳求,让人晕迷。他只为他肯切放下的骄矜,令向来就不肆介怀的他,压根无从招架。
松开似乎开始渗汗的手心,方时让退离了门边,站到一侧。
「谢谢。」他踏进,反手带上门。
微微垂下视线,他没说话,先走入了客厅。看似平淡无波的外表下,沉埋著震耳欲聋的心跳脉动。
卓景成也安静地跟在後头。视线不自觉地在他家中扫了一圈,虽然认识时让这麽些日子,他却从来没有好好来过他家一趟。
「请坐。」那声音仍是显得沙哑。方时让手轻轻一摆,没先落坐,等卓景成坐下後,他不自觉地抿了下唇,才开口道。「你……要喝点什麽?」
「没关系,你不要忙。」他微抬起头,因为抓不住他的视线而有些失落。「……你不坐下吗?」
闻言,他下意识地睇了卓景成一眼,但又淡淡别了开,接著坐在另一侧的沙发椅上。
虽然沉默,却不会尴尬。好像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总是需要一点时间酝酿,可即使如此,该是开幕的戏仍旧要演。拖不得。
「……时让。」
还是那柔哑地彷佛连空气都会浅浅震动的频率,几乎令人怔忡。
「我,伤你很深?」
「……不。」
他没伤他。只是,没有像自己一样地爱他。
就只是这样子而已。无所谓,伤不伤。
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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