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善病中昏昏欲睡,听见淑妃骂人,勉强睁开眼睛,“母亲,儿子只是头有点发热,过两天就好了。”
淑妃看见咏善醒了,赶紧伏下腰,柔声道:“咏善,你身上不舒服,不要开口说话劳神,母亲把上个月你父皇赏的千年老山蓼带了来,已经吩咐他们下去熬了。”伸手轻触咏善的额头,热如烙铁,惊得她把手往后一缩。
咏善恍惚一笑,还没开口,床前又闪出一个人影,居然是咏临,一脸愧疚道:“哥,我……我……我错了……”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床前,抱住他一只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哥哥不要生气,好生养病。等哥哥病好了,要打要杀都随哥哥。”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咏善没想到他还有胆子过来,蓦然一怔,想一想他在内惩院无法无天,和自己当面对着干,拔刀子扎人的时候下手半点也不留情,顿时怒火不打一处来,正要把他的手狠狠甩开,目光所到之处,却看见淑妃一脸殷切地盯着他,眼中满是哀求之意。他愕了一瞬,心中就微微叹了一声,再看咏临,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哭得孩子似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向下滚,确实悔恨到了极点,心里又是一软。
他冷冷瞅着咏临,隔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道……这么冷的天,还跪在地上。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母亲白疼你了。起来吧。”
咏临一刀伤了咏善,连着几个晚上都睡不着,现在见到一向身强体壮的哥哥为了自己病成这样,更是难过,一哭就停不下来。咏善开了口,他也没听清楚,只管继续抱着咏善的手哭,淑妃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斥道:“还哭什么?哥哥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他正生病呢,你别在这里吵他。”
咏临一想也对,赶紧举起袖子往哭得湿漉漉的脸上一抹,乖乖闭了嘴。
不一会蔘汤熬好送了上来,淑妃嫌宫女们笨手笨脚,亲自坐在床前端碗去喂,咏临正想找机会补过,赶紧跑去把咏善小心翼翼地扶起来,让孪生哥哥靠在自己肩膀上。
不知道是不是淑妃带来的老山蔘确实比宫里常用的人参要好,咏善一口一口喝了蔘汤,自觉添了不少精神。看看眼前身后,正是宫中和自己骨血相连,最最亲密的两个人。别人也就算了,这两个,却是这辈子注定同荣共辱的。
他性子冷硬阴鹅,现在病得昏昏沉沉,胸膛里却多了一分柔情,温和地看了淑妃一眼,低声道:“母亲不要担心,我从小练剑习武,身子没那么弱。倒是咏临那天捱了我一脚,挺不轻的,怕会伤了内腑,要记得找人看看。”
“已经看过了,我皮厚肉粗,前两天连瘀痕都散尽了。”咏临在后面小心地撑着咏善,一边道:“那一脚是我活该,母亲说哥哥原该踢得更重一点才好。”
淑妃瞪他一眼,数落道:“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哥哥护着你,你现在还能坐在这笑?”
三人说了一会话,都觉心中抑郁散去不少,越发亲密。
淑妃怕咏善坐着说话吃力,和咏临又把他扶着睡下,继续聊了一会,说到咏升现在正开始管事,每天装模作样到前面去见大臣们。
咏善笑道:“这样正好。不做事的可以藏拙,做事的必定露拙。他资历浅,又不懂事,去管那些琐碎事,不出几天一定会出岔子。”
咏临因为咏善的腿伤后来还刺了竹子耿耿于怀,哼了一声,“要不是他去父皇面前告密,哥哥的伤口也不会重成这样了。”
淑妃却显然另有心事,和咏善商议道:“太子养伤,别的皇子辅政也是常例。不过为什么是咏升?好端端放着一个咏临在这里,既是太子的孪生兄弟,又是老三,排行不是比咏升还大一点?怎么就不下旨要咏临去辅政呢?”
“咏临这个脾气,还是不要去管政事比较好。”咏善沉吟道:“以后等我伤好了,亲自带他一带,等他学些本领再说。不然惹出事情,更难收拾。”
淑妃露出宽慰之色,“有你护着他,我就放心了。”
“母亲放心。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同母兄弟,难道我就不疼他?他要是还缺什么,想要什么,尽管直接报来给我就好。”
咏临和他一同长大,对这个孪生哥哥脾气其实极为了解,气起来的时候下手毫不留情,一旦气消了,对他这个弟弟还是很疼的。
听咏善这么一说,咏临知道哥哥真的不气了,大为高兴,在咏善背后直对淑妃得意洋洋地做鬼脸。
淑妃也笑起来,“现在想巴结他,送礼给他的人多着呢,还有什么到不了手的?他也想不到什么要来求你。”
“才不是。”咏临赶紧插嘴道:“这就正巧有一件事想求哥哥。”
“怎么?”
“我想求哥哥开恩,饶了咏棋哥哥。”
话一落地,咏善脸色骤然变了。
连淑妃也没想到咏临会这么混账,胡乱开口,顿时黑了脸。
殿内一阵沉默,空气沉甸甸地,向人心上直压下来。
“咏临……”咏善隔了一会,才轻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也知道,哥哥是奉旨查问,但是咏棋哥哥从小和我亲密,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什么私通大臣,意图谋反,这些事咏棋哥哥绝不可能做的。再这样关押审问,不但问不出结果,反而误伤好人。内惩院出了名的滥用酷刑,他脾气温和,胆子小,又受了伤。昨天我偷偷去看他,他瘦了不少,隔着窗子和我说,他恐怕出不去了,只求我替他去看一眼丽妃……”
淑妃在一边早就瞧着咏善脸色越来越沉,这下忍不住喝道:“咏临,你给我闭嘴!叮嘱了你多少次不许管内惩院的事。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瞒着我!张诚那个混帐,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母亲,我……”
“你给我下去,不许再来烦你哥哥!”
咏善浑身又热又冷,眼前一阵眼花。他强撑着不露疲态,咬了咬牙,对淑妃淡淡道:“母亲,让他说吧。咏临,咏棋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你都告诉我。”
咏临应了一声,老老实实道:“咏棋哥哥说他命运不济,本来就不是长寿的人,只是挂念丽妃娘娘,下能尽孝道,内心愧疚。我和他说,他的事父皇和咏善哥哥你迟早会查清楚,为了那些流言诽谤,总不能真的把一个皇子给冤杀了。我还和他说,咏善哥哥只是奉旨办事,等他明白了真相,必定不会为难他。他听了我的话,说……说……”
“他说什么?”咏善半睁着眼睛,低声问。
咏临也知道这句话不大稳妥,吞吞吐吐了半天,央求道:“哥哥,他和你不常在一块,对你为人不清楚,只是无心之言,我说了,你可不要对他生气。”
淑妃知道要糟,站在一边直对咏临使眼色。
咏善此刻已经是点了火的油罐,随时都会炸开,她也不敢随便作声——万一咏善连她一并恨上,那么就连劝和他们兄弟的人都没了。
咏善叹一口气,“你说吧。”
“咏棋哥哥听到你的名字,就打了个哆嗦,还说,他实在是怕了你。”
咏善眼睛骤瞪,眸中满是滔天暴浪。
只睁了一睁,又缓缓闭上眼,脸上本来是发热的红晕,现在竟倏然全褪了下去,被苍白替代,像谁在上面覆了一层半透明的白浆纸。
一时无人说话。
殿内沉闷得令人窒息。
咏临小心地看着咏善的脸色,“哥哥,你生气了?”
“我不气。”咏善气得浑身打颤,死咬着牙,扯着嘴唇强笑,“我是太子,他是囚犯。他怕我,本来就应该的。哈哈,怕得好,正要他怕呢。”说到后面,喉间一阵透不过气来的哽噎,又好像是哭音。
咏善吃了一惊,暗暗压抑,长长几个呼吸后,才觉得好了点,睁开眼睛,看着咏临,问道:“他只挂念丽妃娘娘,你替他去看了丽妃吗?”
“嗯。”咏临应了一声,偷偷瞅咏善一眼,居然似乎有点心虚瞻怯。
咏善病得手脚发软,精明却一丝不减,见咏临这个神色,心中动了疑心,略一思索,吃了一惊,看向咏临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你带了什么给丽妃?”
淑妃站在一旁,脸色也变了。
“也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
咏临知道瞒不过,硬着头皮模模糊糊道:“也就是一封问安的书信而已……”
咏善大怒之下,竟有了几分力气,猛坐起上身,挥手一个耳光朝咏临搧过去。
啪!
耳光声响彻太子殿。
咏临也不敢避,直愣愣被他打得耳朵嗡嗡作响。
咏善瞪目怒眉,搧了他一下,还不解恨,举起手要搧第二下,却浑身泛酸,找不到一丝力气,缓缓向后倒去。
淑妃惊呼一声,赶紧把他扶住了,颤声道:“咏善,你不要动怒,养病要紧。常得富!常得富!快拿药来!”抽出一只纤纤玉手,往咏临身上狠打了两下,骂道:“混账东西,你是要活活气死母亲吗?你……你送的什么好信?”
咏临捂着肿起半边的脸,急忙解释道:“真的没写什么,我都看过了,只是问候丽妃娘娘平安,请她不必担心,还有就是安慰丽妃娘娘,说他的舅舅和太傅那边,其实并没有和他通什么要不得的信,信里面的内容都只是聊聊诗词而已……”
淑妃气得几乎晕死过去,看着她不争气的小儿子骂道:“胡涂!你也不问问他为了什么案子被押回京城的?那些信……这传出去,根本就是内外沟通,串供的死证!这事要是被揭穿,你这呆子背定了传递私信,勾结其中的罪名!”说到气处,又狠狠打了咏临几下。
咏临脸上被淑妃戴着的宝石戒指划了三四道血痕,却没有去擦,他看母亲如此生气,也知道犯了大错,隐隐着慌起来,发愣道:“信是咏棋哥哥亲手给我的,又是我亲自交给丽妃娘娘的,应该不会被人知道吧?”
咏善这时候已经过了气头,身上冷热交加,难受得直想晕倒,勉强开口道:
“母亲,他不仅这些事,现在也没功夫和他说。这事,我看要早做准备。”
淑妃点头应了。
咏善喘了片刻,又问咏临,“你送信的时候,被谁看见了吗?”
咏临努力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冷宫人少,一路走过去,都没见人影。就是丽妃住的小殿门口站着两个侍卫,他们开门让我进去的。”
淑妃黑着脸道:“日后事情扯出来,那两个侍卫就是要你命的人证。”
咏临低下头,不敢再作声。
咏善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母亲和咏临都先回去,这事我还要想想。别太担心,信就算被什么人截到了,也未必会立刻把事情兜出去,总有回转的余地。咏临回去之后,哪也不许去。”
淑妃忙道:“你放心,回去我就把他锁起来。”
命人送走淑妃咏临,咏善躺在床上,愣愣看着上方床顶刻着的龙睛凤尾,把常得富叫了来,吩咐道:“你去内惩院,就说是我的话,要他们把咏棋殿下立即送到这来。”
第六章
太子病得再东倒西歪,仍是太子。
咏善一开口,内惩院的人连问都不敢问一句,立即把重要犯人咏棋小心万分地送到了太子殿。
咏善病中闭着眼睛歇息,听见耳边常得富小声禀报,“太子,咏棋殿下来了。”
他像早就等急了,猛然睁开眼,缓缓偏过头,目光由近而远,首先落入眸中的,就是一双穿着青缎鞋的脚。
一点一点往上看,被衣料遮蔽住的小腿、狭臀、窄腰,清一色的淡,宫里常用的普通布料子,顶不名贵的,在这具身子上覆盖着,却偏偏有一股极动人的柔软感。 再往上一点,就是他心中总也忘不了的一张脸,此刻低垂着,乌黑的浏海盖住了睫毛,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
“咏棋。”
注视下,咏棋仿佛蓦然震了震。
明明站在那里并没有动弹,咏善却仿佛看见了清秀的脸孔下颤动着一丝惊惶。
他强笑着扯了扯嘴角,柔声道:“你别怕,过来一点,我不把你怎样。”
忽然从内惩院的牢房被抓来华贵的太子殿,咏棋像落进陷阱的兔子一样,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躲藏,听了咏善的话,像木头似的站着。
常得富小跑过去,朝着一直伫立在原地的咏棋端着笑脸道:“咏棋殿下,太子请您过去呢。您挪挪脚吧。”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咏棋反而向后微微挪了一步。
“你再向后挪着试试?”
隔着大半间寝室,咏善的冷哼声轻微如针,硬生生截住咏棋的脚步。
炉里焰火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骤冷般,一阵明灭。
“还不过来?”
知道横竖躲不过的咏棋,这才不甘不愿地一步步走了过去。
到了床前离咏善一臂之遥之处站定了脚,如钉了钉子一样,再不肯挪动半步。
咏善无奈笑道:“又不是女人,这么扭扭捏捏的。”
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玉似的脸还是白得似纸,天冷的关系,内惩院的人出门前特意给他加了一袭半新的皮裘,高高竖起的领子,把脖子完全挡了。
“脖子上的伤,好点了吗?”
咏棋点点头。
咏善看着他那样子,又觉一股无名火往上冒,竖眉道:“你哑了吗?连个字都个会说?”
咏棋被他的骤怒吓了一跳,想往后缩,却又不敢,张着苍白的唇嗫嚅了一声,“好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颈侧受了烫伤,又加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