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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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全)-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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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整整大半,只可以看见一点点下巴。  
  可仅仅露出这么一点白皙的下巴,已可以窥出此人藏在黑衣草帽下的优美轮廓。  
  越往里走,人迹越罕见。汉子一路小心翼翼赶着马车,车到山前,终于也不得不停下,转头道:「娘,没有路了,我们下车吧!」  
  声音醇厚动听,竟是一副好嗓子。  
  「好。」一道妇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勉强支撑的疲倦,从帘子里透出来。  
  白少情跳下车,掀开帘子。一手拿过沉重的包袱,在胸前扎紧。一边将头上的大草帽和手套取下来。  
  此处往里走,是深山老林,不必再遮三遮四。  
  「娘,我背您。」  
  被搀扶着下了车的妇人忽然摆手,「等一下。」她没有焦距的眼睛,在空中惘然转动,话中多了一点惊喜交加。「少情,这是哪里?」  
  白少情俊美的轮廓,在笑容下更显动人。  
  他忍住笑意。「娘,您猜。」  
  妇人在原地伸手摸索,蓦然蹲下,摸摸脚下的石头,喃喃道:「真奇怪,这里的气味,居然和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一样。」太过激动,她空洞的眼中,居然隐隐闪动光芒。  
  白少情扶起她,「娘,我不知道这里是否是您小时候住的地方。但这里有满山的山花,进到深处,有一条小溪,溪边有一个小山坡,山坡上有许多许多的九里香,都和娘小时候和我说的一模一样。」  
  「山花?小溪?九里香?」妇人激动地抓住白少情的手,「九里香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九里香熟悉的气味传入鼻间。往昔时光,仿佛骤然回来。  
  当日山花烂漫,她记得每一丛花的位置,知道站在哪里伸手,可以摸到一簇绽放的山花。  
  当日爹娘仍在,他们没有说自己是人见人爱的美人,却说自己会有一日在这山中遇到一个值得深爱的男人。  
  当日情窦未开,她躺在舒适的小竹床上,闻着九里香的气味,无忧无虑。  
  爹娘死后,这青山绿水没有欺她眼盲,花仍香,果子仍四季常有。  
  若当日不曾结识白莫然,能终老这里多好。  
  「是这里。」妇人怔怔道:「少情,就是这里。好孩子,你怎么找到的?娘这个瞎子,连自己从小住的地方都不知道叫什么。」  
  「娘,这里荒山野岭,哪有什么名字?我也是偶然碰到。」淡淡一句,隐去白莫然死去绝望和憎恨的眼神。他不想母亲知道,自己怎样从父亲口中逼问出这个地方。  
  摸索着九里香的枝叶,妇人轻轻叹气。  
  她在九里香下盘膝而坐,向空中招手,「孩子,过来。」  
  白少情靠了过去,坐在旁边。  
  山林中的清风,徐徐而过,清爽宜人。  
  在清风中,妇人举手,把脸上的人皮面具卸了下来。  
  一张斑斑驳驳、狰狞无比的脸。  
  人皮面具后的真面目,白少情纵使已猜测过不下千遍,此刻也吃了一惊。一惊之后,喉咙蓦然哽咽。  
  「娘……」他仍记得当年的娘,美如云中仙子。  
  「少情,不要哭。」妇人很平静。「当年你还小,蓦然发现我面目全非,大哭大闹。自那次后,你再也没有提起此事。我想你毕竟还是知道了。」  
  她伸手,摘下一片九里香叶,轻轻道:「不要瞒娘,你恨不恨父亲?」  
  白少情沉声道:「恨。」  
  「那……白家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白少情愣了一下。这个消息娘怎会知道?难道在赶路时,自己偶尔单独外出购置物品时,娘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什么?  
  他咬牙,冷冷道:「白家还有我。只要我在,白家就在。」  
  妇人不语,狰狞的脸对着白少情。发白的瞳子,让白少情赫然感觉沉重的压力。  
  「那……」妇人似乎有话要问,却又停了下来。她要问的这个问题一定重要非常,以至于紧紧握着白少情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白少情脆弱的心,听见琴弦即将绷断的声音。他带着雾的眼睛里有点惊恐,盯着妇人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  
  「娘,您想问什么?」  
  终于,妇人缓缓冷静下来。她摇头,自言自语:「不问了。我只怕问出来,会发现一个接一个可怕的真相。就如我当年点头答应他离开这里,遇到一个又一个不会结束的噩梦。」  
  白少情另一只手垂在腰间,触碰地上的黄土。此刻,他的手指已经深深插入泥中,泥中的石粒潜入指甲,挤出鲜血,渗入黄土之中。  
  他忽然站起来,又忽然跪下,扑在妇人怀里,仰头问:「娘,若我很坏很坏,您会不会离开我?」  
  妇人笑道:「我的少情怎会很坏很坏?」  
  「若我真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呢?」  
  「我的孩子单纯善良,上天怎忍让他万劫不复?」妇人温柔爱怜地抚摸白少情的脸,「但娘不能一辈子陪着你。」  
  听出话中的不祥,白少情瞪大眼睛。「娘?」  
  「娘的身子不行了。娘自己知道。」  
  「不,娘要一辈子陪着我。」白少情紧紧搂着妇人,似要搂住他今生唯一可以倚靠的东西。「没有娘,那我怎么办?」  
  「你外公外婆常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你自然有自己的缘分。」  
  「我不信。外公外婆的话若是真的,娘为何如此不幸?」  
  妇人怔住。白少情忙道:「娘,是我不好,您不要伤心。」  
  妇人缓缓扬唇,漾出一个平静的笑容。「少情,你可知道,当年娘就是在这九里香下,救了你父亲?」  
  狰狞的脸,居然泛出不可思议的温柔和甜蜜。  
  「娘,白莫然狠心毒辣,他该死一千遍、一万遍。」  
  「但我每每想起他,总记得那一天,我在九里香旁踢到一个人。我吓了一跳,弯腰摸索,竟摸到一个陌生人。他身上的衣裳一定很美,摸起来柔软光滑,接着,我摸到他的脸……」妇人回忆着,像已经回到过去那一瞬间。  
  「后来,我听到他的声音。他气若游丝,叫了一声姑娘。我从来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他叫了我一声,我就知道,我一定要救活他,一定不能让他死在这里。我知道,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缘分。这些年,我不恨他,只怨他为什么总对你不好。我想走得远远,再也不见他。这样,我便可以日日回忆他好的地方,不会有朝一日,只剩下一脑的恨。」  
  白少情看着妇人。他心寒,不料遭受白莫然如此对待后,母亲的记忆,却仍留着这一个最好的片断。  
  他忽然想起封龙。若今生今世,在脑中盘旋的,都是玉指峰上的瀑布银河,那可怎么办?  
  一阵心惊胆跳。  
  「娘,告诉少情,在娘心中,情为何物?」  
  妇人沉思。  
  良久,他缓缓站起来,用手攀住一根九里香的枝叶,怅然到:「情,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美景良辰夜,无可奈何天。」妇人叹气,「不得不动情,不得不留情,纵使恨到极点,也不由自主,方为无可……奈何。」  
  两人怔了半天,妇人转身笑过来,「少情,我们就在这住下吧!你好好陪娘,过这段最后的日子。青山绿水中,无人会万劫不复。」  
  白少情点头。「就听娘的,少情会一直陪着娘。」  
  他笑得温柔,眼睛却已经湿润。  
  人间,总有白头。谁不是撒手一去,空留孤坟一座?  
  他探过脉息,知纵有良药,母亲也撑不过许久。心口痛不可言,狂奔的激流在胸膛处找不到出口。  
  他知道自己已注定失去她。  
  青山绿水,将长埋——他生命中最可贵的一切。  
  绝代风流已尽,薄命不需重恨。  
  「娘,天色晚了,进棚子里去吧!」  
  「再坐一坐。」妇人侧耳倾听,微风拂动她额前的发:「听,少情,这是风掠过花丛的声音。」  
  情字怎消磨,一点嵌牢方寸。  
  「娘,今天有只兔子撞到不远处的树墩上。哈哈,守株待兔的故事竟是真的……」  
  闲趁,残月晓风谁问。  
  「娘,您找什么?」  
  「梳子。」  
  「梳子在这。娘,让我帮您梳头。」  
  「不是。娘今晚,想好好帮我的孩子梳一次头发。」  
  「娘?」  
  摇曳烛光。  
  梳子,握在干瘦的手里,缓缓沿着光滑亮泽的长发而下。  
  「少情,母子的缘分是老天爷赐的。」妇人轻声道:「有缘遇的一天,也有缘尽的一天。」  
  风前荡漾影难留,叹前路谁投……  
  三月后,妇人终于倒下了。  
  病来,如山倒。何况早有多年疾患暗藏其中,一发不可收拾。  
  白少情用尽从各处搜刮来的珍贵药材,倾尽了心血医治,妇人的气息,却越来越虚弱。  
  「少情……」气若游丝的妇人,发出仿佛是最后的一丝声音。  
  「娘。」  
  妇人微微动动手指,白少情连忙双手握上去。他不敢握得太紧,一触之下,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比母亲的手还冰,急忙缩回手搓了搓,才小心地握上去。  
  「娘,您有什么吩咐?」白少情轻声问:「想喝水?想吃东西?我刚刚熬了点稀饭……」  
  妇人闭着眼睛,缓缓摇头。白少情收了声音,看着她。若她可以看见东西,一定可以发现,那双眼睛就如快失母的小鹿一般湿润的颤动。  
  日出,朝霞映红山边,景色优美。  
  白少情坐在妇人床边,轻轻握着妇人快没有脉动的手。两只手都是冰凉的,像血液已经停止流动;但最后一丝力气仍在,轻轻地握着,坚持不肯松开。  
  妇人闭着眼睛,静静躺着。  
  山花在风中舞动彩姿,招来蝴蝶飞舞。  
  树梢发出沙沙声音,如在低鸣歌唱。  
  红日从东边缓缓移到中央,照耀万方,又缓缓地到了西边。  
  时间在悄悄溜走,从两人相握的手中,指缝中,从妇人紧闭的眼睑上,从白少情无声的悲切中,不声不响溜走。  
  渐渐,日已落。风开始呼呼穿梭林中,仿佛在庆幸走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敌人。  
  最后一丝生命,仍痛苦地眷恋着身边的人,不忍离开。  
  油尽灯枯。  
  是什么,让妇人苦苦撑下一天?  
  连白少情也不忍心。  
  「娘,您还有什么愿望?」他对妇人附耳轻问。  
  妇人颤动一下,挣扎着睁开眼睛。白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依稀闪着光芒。  
  「娘,闭上眼睛,」白少情哽咽,「去吧!」  
  妇人熬得太辛苦,他已不忍再继续。向天借寿,来世要还。他愿母亲在来世幸福长寿,不要再像今生。  
  至于他,已无牵挂。  
  寂静的棚子里黑暗一片,连蜡烛都没有点燃。  
  即将结成冰的心湖,忽然微微荡漾。仿佛心有灵犀般,他猛然抬头,望向门外。  
  一个高大的人影,静静站在门口。  
  夜色朦胧,看不清脸。但白少情已经知道是谁。  
  他的肩膀很宽,可以扛起所有的重担;他的手很稳,可以解决所有难题;他还有无人可比的脑袋,比谁都弯的肠子,以及一颗温度不定的心。  
  「不要进来。」  
  白少情沉声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封龙已经走了进来。  
  他进入的地方,总是立即笼上一层属于王者傲视天下的霸气,连这平凡的草棚也不例外。  
  「走开。」白少情瞪着封龙。他握着妇人的手,妇人就躺在身边,所以,他只能用蓄势待发的危险眼神瞪着封龙。  
  他的眼神,虽不狂暴,但冷冽。被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用如此冷冽的眼睛瞪着,其他人早已结成冰块;可惜,他瞪的,偏偏是封龙。  
  封龙缓缓走到床前,不理会白少情的抵挡,沉稳地将那双相握的手,包裹在自己温暖的大掌中。  
  他静静凝视着妇人,仿佛妇人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  
  他对着妇人,沉声说了三句话。白少情一向知道他的言词可以蛊惑人心,但以这次感受最深。  
  他说:「白夫人,少情曾带我去见过您。他这人孤僻自傲,我想必是他唯一带到您面前的朋友。」  
  他又说:「不过,像我这样的朋友,一个已经够了。」  
  白少情震了一震,愤怒的眸子,开始变换荡漾。  
  最后,他微笑道:「您安心吧!」  
  封龙说得并不动情,但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晰无比,仿佛要让妇人把每个字都能听清楚。他的话,就如同凿子,将字一个一个刻在石头上,永无变更的余地。  
  三句话一过,一丝浅不可见的笑容浮现在妇人面上。  
  握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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