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这般福气,有子若此?
谈笑楼的李掌柜,拖着胖胖的身子,从柜台后小跑出来。
「哎呀!竟然是大公子。」对神色淡淡的封龙连连鞠躬,李掌柜猛然转身吆喝夥计,「小牧,快把楼上的厢房备好!东家来了!」
客人从动。
原来这就是封家大公子。那岂不是江湖上的剑神,现任的武林盟主?不知旁边那位年轻男子……
「我不想坐厢房。」冷冰冰的话,从优美的唇里一字一字跳了出来。
无人之处,难免要被封龙恣意轻薄。
封龙微笑,「那你要坐哪?」
「就这。」
「老李,我们就坐大堂。」封龙发话,「把谈笑楼的好酒拿出来。」
「是!小牧,不要备厢房了,快去地窖里拿酒!」
封龙和白少情坐下。
酒菜很快送上。白少情端起酒壶,为封龙和自己倒了一杯。
「少情,可记得……」
「记得又如何?」白少情冷笑,「我当然记得。你特意绕道洛扬,接下来是否还要带我上玉指山,带我在去看一次满天蝴蝶?」
封龙默默看他一眼,仰头喝了一杯美酒,再倒一杯。
白少情道:「我只不知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你要把从前的诡计再用一次。」他举起手中的酒杯,也昂头把里面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两人默默喝酒,你一杯我一杯,一壶酒很快喝完。封龙还未开口,李掌柜已经亲自送了一壶上来。
「我还记得……」喝到中途,白少情偏头,清澈的眼睛瞅着封龙,忽然诡翼地微笑,「上次在这里碰到那姓宋的时,你就在隔壁厢房。」
封龙沉声道:「少情,嚣张太甚,对你没好处。」
白少情几杯下肚,俊脸已经飞红一半。「等我嚣张之时,一把火烧了你这谈笑楼。」
封龙深深瞅他一眼,又微微叹了一声,默默喝下杯中的酒。
桌上安静下来,两人安静的吃着碗里的菜,喝着杯里的酒。
在大堂里吃饭,只要你够安静,耳朵够好,就可以听到不少东西。白少情不但安静,而且在封龙的调教下,武功也进步不少,他的耳力,当然比一般人灵敏。
坐在窗边的两位客人正在饮酒。
「最近武林有什么新鲜事?」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武林的事都和血脱不了关系。最近一次,居然轮到武林的百年大族。」
「你说的是那位当年乃武林第一美人,后来为自己丈夫毁了容的白夫人?」
穿蓝衫的男人摇头,「孙大哥消息也太不灵通了,何止白夫人?白家全家都没了。白家山庄一夜成了火海,白家老爷和两位公子都被人杀了。唉,白年大族,居然就这样没了。」
不远处的背影一动不动。
白少情静静听着,唇边溢出一道动人的微笑。他的眼睛轻轻转动,被封龙看见片刻浮现的伤感和悲哀。
「除了白家,还有一件新鲜事。」蓝衫人似乎消息灵通。「华山方掌门,孙大哥认识吧?」
「华山掌门?嘿嘿,不怕你笑话,你孙大哥虽然不常出门,但这些大门派的掌门元老,还是认识的。那方掌门,曾和大哥我见过两面,武功不错,人品也值得称道。」
「对对,孙大哥武功厉害,各大掌门自然是佩服的。」恭维两句,蓝衫人话锋一转,「不知方掌门的女儿,孙大哥可见过?」
「这个……嘿,一个小姑娘而已。」
「这件新鲜事,就出在方掌门的掌上明珠身上。听说这方姑娘年轻貌美,和华山大弟子周若文从小青梅竹马,方大掌门私下里早打算定了这门亲事。」
「可那周若文,听说……不是已经让那只行踪不定的蝙蝠杀了吗?」
「就是啊!周若文一死,方姑娘悲痛欲绝。方掌门眼看女儿一天天大了,总不能为了个死去的弟子不嫁,就作主把她许配给崆峒派的年名。」
「不错啊!年名也是江湖后俊,他老爹年从生武功虽然不高,名声却相当不错。」
蓝衫人叹了一声,「谁料那方姑娘痴情得很,居然坚决不嫁。方掌门爱女心切,逼得急了,方姑娘居然拿起刀子,把自己脸划花了。」
孙大哥讶道:「那方姑娘也太鲁莽了。哎呀!年轻女孩花了脸蛋,以后可怎么嫁人?」
两人正摇头叹气,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动听低沉的声音。
「两位大哥……」
转头,眼睛都不禁亮了一下。站在面前的年轻人相貌俊美,一身超然世外的气质
白少情对两人一拱手,两人连忙站起来,双双拱手回礼。
「两位大哥,小弟冒昧请问。」白少情道:「方才所说的方姑娘,是否华山方霓虹?」
蓝衫人点头,「不错,正是方霓虹姑娘。唉,真是痴情儿女。」
白少情沉吟,「多谢。」转身回到自己那桌。
封龙看他坐下,帮他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今天不宜多喝,这是最后一杯。」
白少情本来想大醉,被他这么一说,也不好硬要问李掌柜要酒,只好将最后一杯喝下。
「来,出去逛逛。」
吃饱喝足,封龙起身,拉着白少情出门。
洛陽繁华,大街上小贩极多,豆腐脑,糖葫芦,锅贴,小笼包子随处可见。
人多似乎触动了封龙难得的家常闲情,不断掏钱买些平日不入眼的普通玩意。
白少情觉得别扭得很。
封龙为他买了豆腐脑,他冷冷看了豆腐脑摊子一眼,转头就走。
封龙为他买的小笼包子,他看也不看,连着笼子一道送给蹲在路边的乞丐。
封龙挑了一幅字画,递给他看,他随手一放,放到买猪肉的猪血桶里。封龙也不在意,两边赔钱,白花花的银子砸得无人敢有怨言。
长长一条十里坡走下来,封龙买的无数东西,都被白少情随手送人。
两人一个买一个送,偏偏又都长得俊美不凡,居然也成了洛陽街头一个奇观。
「你什么都不要?」封龙最后还是含笑递了一根糖葫芦过来。
白少情嗤笑,「这种东西,也想唬弄我?」
「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便给什么?」白少情转着眼睛,「那我要花容月貌露。」
封龙把糖葫芦递给身边经过的小孩,望着小孩欢快的背影叹气,「你总算说了。我还当你不会求我。」
「你给是不给?」
「不给。」
白少情咬牙,「花容月貌露你多的很。」
「可对某人来说稀罕得很。」封龙悠然浅笑。
「我跟你换。」
「换?」封龙玩味的瞧着他,「用什么?」
白少情毫不避讳地直视他,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向来使人心痒,使人恨不得在众人面前把他按倒。
那是颠覆性别的微笑。
他道:「你不想要我?虽然你一直忍着,但我知道你想的。」
「你用身体换?」
「不错。」
封龙的脸,蓦然沉了下去。他微笑的时候亲切和蔼,沉下脸的时候,却能让婴儿不敢哭泣。
可白少情还在笑,笑得更美,笑得更魅,仿佛看见封龙发黑的脸,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
「我要的东西不多,只是一瓶花容月貌露。」白少情笑道:「你身上,现在一定有一瓶,我可以闻到他的清香。」他颤动鼻头,空气中细细探索。
封龙终于答复。
他的答复就是出手。
噗噗噗,点了白少情三处大穴,在他倒下之前,将他接在怀里。几下腾越,离开大街,跳上屋顶,朝城外掠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白少情躺在封龙怀里,居然还在笑。
「你不用点我的穴道,你要如何,我自然会听你的话。」白少情道:「我听话的时候,任何人都不用点我的穴道。」
封龙低头。
明明整施展绝世轻功,气息却如同站在平地一样,无丝毫紊乱。
「身体只是交换的本钱?」
「身体可以当本钱,是难得的机会。多少人能有我这般本钱?」
身侧景物急速倒退。
封龙抱着他腾云驾雾,纵躍自由。
「轻视自己,出卖自己,难道不会难过?」
「难过?」白少情不在意的眨眼,露出甜甜的微笑。「我发现,我越轻视自己,出卖自己,便有人越不舒服。哈哈,普天之下,居然有这样报仇的法子。」
封龙似乎忍无可忍,怀里的白少情,被他狠狠扔在脚下。
「嗯……」被点住穴道的白少情皱眉,在草地中勉强抬起头来,忽然露出讶色。
周围景物,似曾相识。
封龙凌空几指,解开他的穴道。
水声轰鸣,白少情站起来,转身。
白色的瀑布,挂在山间。水花四浅,下有碧潭,周围几块磨得没有稜角的大石。
玉指峰。
飞瀑,银河,月下那未完成的一吻,在脑中总徘徊盘旋的记忆,从未像此刻般排山倒海,统统迎面撲来。
对着轰鸣瀑布,白少情呆住。
他呆呆站着,看着飞流直下。封龙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轰鸣水声中,他居然轻轻唱起曲子来。
「你看薄櫬香棉,似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憐今日酒炉边,攜展等间……」他内力深厚,虽是轻声唱来,却字字透过水声,在耳中回响。
白少情呆看瀑布,忽然听见封龙所唱,心中隐隐泛痛。
千军万马,仿佛在胸膛里厮杀起来,数不尽血迹斑斑。
他紧紧攥手,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恨和悲愤冲击着要找寻出口。本想掉头一走了之,又忽然改变主意,走到封龙身边,默默坐下。
缓缓的,竟伴着封龙唱了起来。
「你看锁翠勾红,花葉犹自工;不见双跌莹,一只留孤凤;空留落,恨何穷,傾国傾城,幻影成何用?莫对残丝依旧从,须信繁华逐晓风。」
玉指峰上,低沉歌声荡漾,唱得凄美。
一瞬间,天地万物仿佛已被这凄怅的歌声震慑而停止声息。
天上地下,只剩这歌。
「我娘本是倾国倾城之貌。」
「我猜得到。」封龙道:「平凡人,怎能生出你这般男儿?」
「娘生在山中,虽天生不能视物,却美若天仙。本来可以安安静静度过终身,可她偏偏救了白莫然。」
你娘若不是美人,白莫然已有宋香漓,情痴之名天下皆知,又怎会把持不住自己?」
「白莫然甜言蜜语骗了我娘。将我们接到白家山庄后,开始还对我们不错;但有一天……」白少情紧盯着瀑布,目光凄历。「有一天我回到屋中,发现娘的样子完全变了。她……在也不美了。」他的声音,已经嘶哑。
封龙叹气,「人皮面具。」
「当时我不足两岁,他们都说娘本来就是那个样模样。正个白家,都知道宋香漓下了毒手,却没一人出来说话。连娘也说,她本来就是那个模样。我虽小,却也知道,娘的脸被那个女人毁了。宋香漓被人毁了容貌,当然不能忍受娘这样的脸出现在白莫然身边。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指甲,已经嵌入掌中。他流的血,却远远比不上多年来暗淌的酸楚。所以,他根本没有低头看一看他白皙的掌中,那一滴一滴往下落的鲜血。
鲜血,滴在潭边,转眼被潭水吞噬,失了殷红本色。
「自那天后,白莫然再没有来看过娘。」他怔怔道:「叹红颜断送,一似青塚荒凉,紫玉消沉。」
肩上,被封龙温暖的掌心蓦然覆盖。
白少情缓缓偏头,眸中已经满是水气。
「娘脸上的,其实是人皮面具。」白少情道:「她不愿我知,我便当不知。」
「我看得出来。」封龙叹气。第一眼看见那妇人,他已经知道她脸上戴着人皮面具。
「娘其实……极爱白莫然。」
「我知。」
「可这么多年,娘一个字也没有对我提过。」
「爱到深处,便是徹古痛心。不提也罢。」
「若知我亲手杀了白莫然,娘一定会伤心。」
封龙挑起白少情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少情,你没有错。从头到尾,根本没有错。」
白少情深深看着他,清冷的眸中如今似已沸腾,散发一圈又一圈茫然无措的光华。
「我错了,大错特错。你道我不知?」他哭笑,「可我已无去路。可怜可恨可耻可诛,我竟一条也逃不过。皇天后土,无一条我白少情可走的路。」
封龙静静看着白少情。
他从来没有这样望过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