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就是夫人喜欢吃的莲藕汤,要再熬一会才够火候。」
「嗯,你去忙吧!扫扫院子,娘平日在柳树下坐的那块石头,找个垫子遮住,不要晒热了。」淡淡的吩咐,倒真像个公子的模样。
「是。我这就去。」伶俐的丫头对公子又崇拜又仰慕地看一眼,做事去了。
夏虫低鸣,凉风送爽。
木门是白少情亲自选的,再不会一推就咿咿呀呀地响。
谁知道他为这平常的生活,吃了多少苦头?
「娘,湖里新摘的莲藕,您多尝点。」
「娘吃不了这么多。」妇人幸福地微笑,「少情,什么时候帮娘找个媳妇?」
白少情脸色微变。在没有视力的母亲面前,唯一轻松的就是不用隐瞒自己的表情。
媳妇……娘可知道我已经误了多少武林闺秀,也再没有为人夫的资格?
「少情啊,娘心里,有两个心愿。第一,是希望你早日找个贴心人。第二……」
「第二?第二是什么?」白少情追问。即使是大内的珍宝,我也可以弄来。
妇人叹气,「第二,便是求老天不要让任何人找到我们。谁都好,我已经不想再回想旧事了。」
她还不知道,就在家门不足两里处,新埋了五具武林人氏的尸体。以白少情的本事,找不来的不用管,找到上门的,自然一掌了事。有多少人,能不怕惊天动地丸六十年的功力?
但白少情还是受伤了。都怪和那误打误撞而开始开始怀疑他的陈文对掌时,内力忽然反噬;最后虽然杀了陈文,仍在措不及手下,受了陈文一刀。
两寸的刀口,现在还留在胸前,以层层白纱包裹。所以,这两天都不敢让娘触碰自己胸前--万一被娘知道,如何解释?
「少情,你也喝点汤。」妇人缓缓道:「你这孩子聪明伶俐,为何偏偏要从小吃苦?都是娘没有本事。」
「娘,不要这样说。」白少情握住妇人的手:「没有娘,少情早就不活了。」
「胡说!」
白少情凝视妇人。他说的是真话,生命如此痛苦,好几次被人压在身下折磨时,他真的几乎想自尽。
「是,是,少情胡说,娘不要生气。」
微笑刚逸出唇角,又骤然消失。秀气的眉紧紧皱起,白少情双手按在桌上,被体内蓦然冲击起来的内力搅得血脉沸腾。
剧痛,在五脏六腑蔓延。
「怎么了?」仿佛感觉到异常,妇人的脸转向少情这边。
「没什么,汤好烫。」咬着唇吐出平静的回答,白少情的手却开始微微颤抖。
反噬越来越严重,这查不出原因,来无影、去无踪的隐患,令他不安。惊天动地丸,究竟要如何才可以全部吸收到自身,而不会反噬?
谁会知道其中原因?
封龙总是悠然自得的微笑,浮现在眼前。白少情立即甩头,将他抛在脑后。
才不要想他!若有一天要找他,也是回去找他算帐。要狠狠折磨他,狠狠打他,欺负他……
想了无数个狠狠,牙又不知不觉咬住下唇。
「少情?」
「嗯?」白少情猛然抬头。
妇人已摸索着站了起来:「我该歇息一下了。」
「对,娘还是午睡一会,等太阳不猛了,再到湖畔坐坐。」
送了母亲回房后,白少情转回自己房中。房间光洁雅致,虽不是大富大贵,却比白家那间潮湿房子好多了。
他坐在床边,不知不觉伸手到枕下,抽出碧绿剑。入手温暖,真是舒服。碧绿的光泽,欲透而不全透,看得人打从心窝里喜欢。
他摩挲着碧绿剑,靠在床边。「你可知道,你的主人,武功已经被我废了。」像在对着剑说话,又像自言自语。「他现在一定恨我入骨。」
顿了顿,眼中露出倔强,语气也渐渐变硬。
「他当然恨我,我又何尝不恨他?」连白少情也没有发觉,自己的脸上居然隐隐笼罩着一层忧郁沮丧。「我恨死他了,这一生中,最恨最恨的便是他。他们打我骂我害我欺负我,我都没有那么恨。可我……可我……」他忽然露出后悔的神色,怔了半天,又叹道:「我不该废他的武功。他没了武功,可怜虫似的,我武功越来越强,再欺负他又有什么意思?」
他叹了好几声,居然隐隐浮出一个念头,要将剩下的惊天动地丸送给封龙。
「对啊!如此既可以要挟他、提点条件,同时也能控制武林同盟和正义教,又可以恢复他的武功,以后报仇更加痛快。」他眼中一亮,站起来绕了个圈;却忽然脸色一变,把手中的碧绿剑当成会咬死人的毒蛇一样扔到床上。
「啪」的一声,白少情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脸色发沉道:「白少情,你发疯了?居然想这么多借口要为他恢复功力。他是世上最可恨的人,你应该恨不得他变成路边的乞丐,被所有人瞧不起,被所有人欺负。愿他尝过你所有的苦,把你吃过的苦头都吃过一遍!」他怒气冲冲大吼一遍,又坐了下来。
半晌,终于平复下来。
「我定是太悠闲了,居然胡思乱想。」白少情失笑。「看来要找点事情做。现在开始,一个一个清算坏人吧!第一个,便是那恶毒的白夫人。哼,敢逼我管你叫娘,我要你求着叫我爹。」顽童般的坏笑,在脸上浮现。
他把扔到床上的碧绿剑又抓回手中,摩挲着叹道:「你是他的佩剑,我早该毁了你的。偏偏……偏偏总舍不得。你也是名满天下的宝剑,砍那个女人的头,一定很不愿意。」
夜幕已垂,小翠点燃蜡烛送到饭厅。
桌上四菜一汤,极普通的菜式,却也香气扑鼻。
「娘,吃一点这个。好吃吗?」
「嗯,好吃。」
「娘,我有点事情,恐怕要离开娘几天。」
碧绿剑,已经收在包裹里。
「少情,你要离开?」
「只是几天。」杀了宋香漓便回来。娘,那个女人害得您好惨。
「那……什么时候走?」
「今晚就……」目光转到屋外,白少情猛然一震。
黑幕之下,一个人影无声无息站在庭院中。
「少情?」妇人奇怪,「怎么了?」
「没事。」淡淡说着,全身都开始颤栗,乌黑的眼睛,牢牢盯着一步一步靠近的人影。
人影渐渐靠近,脚步稳重,神光内敛。那张熟悉的脸,呈现在烛光下。
白少情脸色苍白,缓缓站了起来。
「少情,有人?」瞎子的感觉一向是很准的。
「是。」
「是谁?」妇人有点担心,「白家的人吗?」
封龙开口:「夫人,我不是白家的人。我是少情的朋友。」他的声音低沉华丽,总让人说不出的安心。
妇人顿时安心:「啊!原来是少情的朋友。你是要和少情一道去办事?」
封龙深邃的眼睛盯着少情,露出微笑,「不错。」
「娘,我现在就要上路了。」白少情轻轻拍拍母亲的肩膀,对封龙使个眼神,「包袱在我房中,和我一道去拿。」
「好。」
「娘,我过几天就回来。」
妇人点头:「嗯,天气热,不要急着赶路,小心中暑。」
「是,少情知道了。」
朝封龙微微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饭厅。
真气绕体,鼓得袖子震荡,却都没有动手,只是安静地朝房间走去。
「你武功仍在?」
「你以为可以废了我?」
「出了院子再动手?」
「难为你如此孝顺,我就全你这个心愿。」封龙轻叹:「我的掌风若是伤了你娘,你一定会和我拼命。」
「不过是不想你的血弄脏我的地方。」
取了包袱,朝院门走去。星空灿烂,两人明明准备一战,却走得极近,仿佛谁也没有打算突袭。白少情的确不想。封龙功力虽然不弱,但毕竟曾受他一掌;而且,自己已经服下惊天动地丸。
两人默默走在凉风习习的郊外,居然有种不可思议的和谐。
白少情停下。
「就这里吧。」他叹气,「我真不想杀你。」
封龙调侃道:「你杀得了我?」
「可是不杀你,我又总是心神不宁。」白少情扬头,冷冷道:「一掌了结算便宜你。你欠我的债,下世再还也未尝不可。」
话音刚落,浑身鼓荡的真气已经凝聚在掌心。白少情大吼一声,身形急变,一招峨嵋派的风雨同舟,拍向封龙胸前。
封龙不躲反迎,微微一笑,举掌相接。两掌都凝聚强大内力,相触时发出好大一声。
白少情一试就知对方功力深厚。他从来没有和封龙真正较量过武功,骤然一试,顿时发现自己太过低估封龙。
不料凭惊天动地丸六十年功力,也只和他斗个平手。
但此刻要退,已经迟了。白少情暗运内力,势要赢这一掌。丹田之气缓缓升到腹中,剧痛却突如其来,犹如被人用刀重重戳了内脏一下。
又是反噬?白少情心里一惊,内息立即紊乱。横天逆日功无处不入,立即排山倒海涌了过来。
「嗯……」受不住这般内力煎熬,白少情闷哼一声,撤掌后退。肺腑处血气沸腾。
他横空跌出十尺重重落在地上。刚要撑着站起来,猛然张口,「哇」地吐了满地鲜血。顿时,黑衣上尽处湿漉,在月光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
男人的靴子,出现在眼前。
白少情抬头,狠狠看着封龙,「你要杀就杀!若不是我忽然被内力反噬,你道真可以胜我?」
「好烈的性子。不知要让你吃多少次苦头,才可以听你求饶似的叫我大哥?」手一扬,已经点了少情几处大穴。
封龙弯腰,把白少情横抱起来,忽然语气亲昵道:「少情,你可知道为何功力反噬?」
早料到其中有蹊跷,看见封龙似笑非笑的表情,白少情更怒:「哼,还不是你的诡计?」那惊天动地丸也不知被他动了什么手脚。可恨自己见识也算渊博,竟被他骗了。
「惊天动地丸,我什么手脚也没有动。只是,那冰肌公主所走的武功,是至寒至阴一路。」封龙探手入白少情衣襟,掏出一物,戏谑道:「你将这个放在身上,又去吃至寒至阴的惊天动地丸,怎能不出岔子?内息的事,最是一点疏忽也不能有。」
白少情定神一看,封龙拿着的,竟是当日送他的血莲子!猛然想起,封龙说过血莲子至阳至刚,所以可以克制一切春药。
「你若把它扔掉,今日我便要苦战,方可胜你。」封龙露出坏坏笑容:「幸亏你仍想着我,不忍把我送你的东西扔了,还随身携带。混杂了血莲子影响的惊天动地丸的功力,不阴不阳,不寒不热,只会害苦自己;再碰上我至阳至刚的横天逆日功,怎能不败?」
封龙轻笑入耳,白少情咬牙切齿:「你……你这个卑鄙小人!」暗恨自己为何不早早将血莲子扔掉。
今日一败,居然是因这区区一颗血莲子。
封龙凝视白少情的俊脸,缓缓收敛笑容,沉声道:「小蝙蝠儿,你对我也够狠心了。这番落到我手里,还是快点想着怎么哄我高兴的好。」一弹指,点了白少情睡穴。转身朝黑暗之处奔去。
天色渐明。
软软的床垫,躺进去一定很舒服。
白少情陷在软软床垫中--此屋一定有什么玄妙,才可以在盛夏时让人触碰丝被而不觉得炎热。
他已经醒了,眼睛却是闭着的。任何人都看不出他已经醒了,而且脑筋在不断地转。
要醒而装睡,其实也是一种不容易学会的本事。你要眼珠不转,睫毛不颤,呼吸不可紊乱,身体不能僵硬。
他身边,有一具温暖的身体,结实的手臂缠绕他。
除了封龙,还有何人?
白少情闭着眼睛。他的鼻子很尖,可以从气味中分辨不同的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这种本事也不知是天生,还是慢慢养成的?
从他身边匆匆而过的男女不少;但,只有封龙的味道,最奇特。
他的气味就像他的人,霸道,不可一世;偏偏又温柔到不可思议,令人安心到咬牙切齿。
你恨,恨不得杀他,但要下手时,却又觉得一刀杀了他,太过便宜。
你怕,怕得胆战心惊。他偏偏可以这样毫无忌惮地搂着你睡觉,一口一声小蝙蝠儿。
他此刻睡得沉静香甜,可下一秒醒来,却又不知会想出些什么法子,折腾得你死去活来。
白少情拼命想着,满脑子都是身边这个可恶又可恨的人;但偏偏想不定对这个人,到底是逃得越远越好,还是跟在他身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