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小船舶在水榭栈桥,师父扶我上了岸。酒家小二系好船,领着我们一行入了店堂。水榭内布置得极为雅致,竟不比我见过的惟、睿两座王府差,连鉴月也忍不住噫了一声,低声向白觞道:“现在凡间都那么奢华么?当年灵澈在天上的仙宫都没有这般精致。”我左右打量,心中不断称奇,果然开在如此深巷的酒家,主人必然不俗。
店堂虽美,客人却不多,小二带我们坐到临窗一桌,点了菜便退下,向外望去正是万顷野荷的景致。我向店中仅有的一桌客人瞥了一眼,却见一个红衣公子举了举酒杯凑近唇边,望着我微笑。我欣喜万分,忍不住唤他:“胡大仙!”
大家一齐向胡昭看去。他对面坐着一个浅蓝色衣衫的少年,眉眼清秀十分面熟,竟是桃源山庄遇见的小道作了俗家打扮。胡昭端着酒走到我们桌边,笑道:“阿莲,好久不见。”而后又向着师父颔首致意,“灵澈仙君。”
原来他与师父也是旧识,师父淡淡唤他:“昭华仙君。”我重逢胡昭很是兴奋,向师父道:“师父,当初胡大仙、哦不昭华仙君在京城对我很是关照,逃仙镯便是他给我的。”师父点点头,倒了一杯酒举起,“我代阿莲多谢昭华仙君。”昭华仙君笑了笑,同他一饮而尽,随后又笑看我道:“阿莲摆脱薛睿易和无泷天将,实在该好好庆贺,我定要敬你一杯酒。”我连忙摆手道:“我都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仙君可不要折煞我了。”
昭华仙君笑道:“我知道,阿莲是不喝酒的。”语罢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递到我的面前,“不如便以茶代酒?”我也不再推脱,接过茶杯喝尽茶水,发自心底道:“胡大仙,谢谢你了。”昭华仙君哈哈大笑,我只觉手上一轻,逃仙镯已然不见了踪影。
我抬头一看,见小道静静微笑望着这边,不由奇道:“道长怎么做了俗家打扮?”昭华仙君一笑,当真如一阵春风吹来无限柔光,“他还了俗,往后再无束缚,山高水长,便要和我畅游一世。”我讶然,细细望去,昔日小道看着昭华的眸中果然细藏了绵长的情意。
小二上菜,昭华仙君回了自己的桌子,不一会儿来向我们告辞,便携了身边少年离开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实在为他感到高兴,坐在对面的白觞亦是轻轻叹道:“好一对神仙眷侣。”鉴月吃吃笑起来,“觞觞春心浮动,我也可以一直陪你到山高水长啊!”白觞冷笑一声,“那我宁可寻一头山中母虎。”
师父却一直没有说话,我抬眼看去,他安静的侧脸并非一如往日的淡漠,却有了些许的黯然。“师父,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师父看了我一会儿,目光渐渐柔和,终是开口道:“昭华仙君尚未成仙时,那个凡人曾替他挡过天劫,二者命数中落下了隔阂,应是十世不得善终。今次为第九世,他们现在虽两心相许,将来还是要分开的。”我胸中一闷,白觞急问道:“昭华仙君为何不替他延命,非要亲历十世煎熬?”鉴月轻敲一下他的脑袋,淡淡笑道:“当然是想熬过这十世,重排命格,将来便可与他真正长相厮守。”
我忽然想到从前听出云山深潭老龟说过的狐狸与道士的故事,原来主角竟是昭华仙君。师父轻轻握住我的手,唤我的名字,我抬头看见他温柔关切的眼神,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渐渐疼了起来——我和师父,又会是怎样的将来呢?
饭毕,走到水榭外栈桥正要上船,我突然呀的喊出了声。这几步路走来,先前腿上的隐痛早已不见,撩起袖子,竟连手臂上的伤痕也不见了。师父微笑,“阿莲才发现么?不然昭华仙君为何非要你喝那一杯茶?”
我通体舒泰,欢喜地在原地蹦了几下,却蓦然想起一事,“师父,那我们不是马上就能回出云山了?”这一句问出,雀跃之余,却不自禁地带了几分不舍。
师父眸中泛起微微光亮,轻笑问我:“山高水长,归途漫漫,阿莲可愿陪我?”
六月
既然不急着回出云山,我们一行便在彭城宿了一晚。第二天醒来,白觞和鉴月不见踪影,只留了口信说是先行一步。
这两个家伙,是故意让我和师父独处么?我偷偷瞄一眼师父,却见他并无异色悠然吃着早饭,便甩甩头扔掉乱哄哄的念头,努力把包子塞到了嘴里。
早膳后出了彭城,城门外官道上,土地公已恭敬等候。师父问他道:“彭城向西,可有什么好去处?”土地老儿道:“回仙君,向西三百里榆阳镇依山傍水风景甚好,凡间亦有不少人爱在这个时节去游赏。”我以为师父不喜人多,他却回身微笑问我:“阿莲,不如我们就去那个榆阳镇看一看?”
他这样映着朝日的笑容,看得我脑袋一片浆糊,哪里会说一个不字。师父谢过土地公,也不管停在道边的马车,拉了我的手便念起了仙诀。我们乘风而去,榆阳镇几乎是瞬间便在眼前。
果然是很热闹的地方。一条河川贯穿全镇,沿岸开满店铺,卖着古玩珠宝纸笔字墨,极为风雅。河堤上摆了不少小摊,叫卖形形□热腾腾的当地小吃,书香和食香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奇妙的味道,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师父停在一个摊前,取了银钱买了一串点心递到我的手里,“阿莲,尝一尝。”我笑起来,分了一半塞还给他,“早知道这么有口福,方才就该少吃点。”
我们坐在桥边一座凉亭,亭外有株参天高树,撑起一片荫凉天地。亭外树荫下,几个老妇拣着菜,用我听不懂的话拉家常。树上夏蝉嘶声欢鸣,树下母鸡啄着泥地,身后跟了一群嫩色鸡仔。蓦然回头,师父正静静看我,神色一时染上我难以读懂的复杂,似有些欢喜又有些迷茫。良久,他轻轻道:“我现在才知,所谓世俗的快乐究竟是怎样的快乐。”我愣了愣,笑道:“此地人烟鼎盛,却偏生如此宁和安静。师父,你看到的快乐是怎么样的?”师父眼底蔓过暖意,一字一字缓缓道:“是因为阿莲陪在我的身边。”
他的话就像一腔碧水,柔软如织,似有绿萍从面上拂过,其中的温柔几乎要将我溺毙。眼睛进了水,看不见周遭人影,耳朵进了水,听不见无边蝉鸣,嘴巴也进了水,叫我无法再顺畅呼吸。只余心跳怦怦,鼓动着一些不知名的萌生。
“师父。”我只能这样呆呆唤他。师父却站起身,轻摸我的头,笑道:“阿莲快起来,我们去河对岸逛一逛。”
对岸开了一间书馆,孩童们收起嬉笑,飘出琅琅读书声。我想起师父从前教我念书识字,不由万分怀念,“师父当年,也算得上是严师了。”师父道:“你虽不考功名,但也不能大字不识。凡间的书总是千变万化,道理却还是古书上说得好。”
镇民的房间挤在一片,我们穿过阡陌小巷。是谁家的花落在师父的肩上,是谁家的猫蹿过墙头,是谁家的古井爬满了青苔,又是谁家的厨房飘起袅袅炊烟。师父久未下山,当真与世隔绝,我亦看得新奇,常常是惊赞一番,而后与他相视一笑。
其实不过是再寻常不过、世俗的快乐罢了。
师父携我的手,走过石桥,跨过浅塘,穿过廊下,始终不曾放开。我的心跳得很快,却又奇怪地生出一股安宁,莫名地忽而欢喜忽而忧愁。
我从不喝酒,但似乎六月的风也能醉人。又或许只是应了那句,因为是他陪在我的身边。
是夜,我们投宿在一家沿河客栈。推开窗,便是河水轻淌而过,右边是师父的房间,窗口种了些野花,在暮光中映上蓝紫颜色。
掌柜来敲门,唤我下楼吃饭,待到楼下饭堂,师父已坐在桌边。客栈饭菜比不上外面的馆子,都是些家常小菜,掌柜一家坐在旁边桌子,用家乡话絮絮聊着天,和乐融融。掌柜忽然转头向我们说:“今夜,镇东王老爷家的三小姐要抛绣球,二位公子去不去看?顺便还能同乐喝杯喜酒!”
抛绣球?我和师父对看一眼,开口问掌柜:“抛绣球是怎么回事?”掌柜奇道:“二位的家乡没有这样的习俗吗?抛绣球就是未出阁的闺女从高处把绣球抛下,接到绣球的那位郎君便可与她结为夫妻,当即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师父看我一眼,道:“原来如此。我倒还不曾旁观过婚礼,今夜不如便去凑一份热闹。”掌柜嘻嘻笑道:“那王三小姐素有貌美之称,二位公子又都是人中龙凤,说不准待会儿就让你们中的一位接到了绣球,讨到了新娘子!”
我被他这样开玩笑,脸上不禁有些发热。师父似笑非笑看我一眼,目光竟让我万分羞恼起来。
晚膳过后,掌柜一家领着我们去了镇东王府。天尚未全黑,王家三小姐的绣楼已挂上了数盏明灯,衬出一片喜庆气氛。楼下围站了不少人,多是扯帕子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更少不了面色紧张跃跃欲试的一干年轻男子。见我们到来,更是如临大敌,愈发神情慌乱起来。
我们其实只是闲闲站在人群之外,我抬头问师父:“师父怎么会想来看抛绣球?”师父道:“想来沾染一些喜气罢了。凡间千万种气息,惟有喜气是连神仙也不会拒绝沾染的。”
说话间,人群骚动欢呼起来。抬头一看,绣楼之上走出数个女子作侍女打扮,中间簇拥着一个喜服女子,容颜掩在薄薄的面纱之下,愈发想叫人一探究竟。我忍不住踮起脚尖,回头向师父道:“不知道新娘子长得好不好看?”师父一笑,伸手在我的眼皮上抹了一把,我定睛一看,掌柜所说不假,那王三小姐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
有个侍女在王三小姐说了些什么,她抬眼向我们看来,侍女们纷纷掩袖偷笑。王三小姐高举起绣球,伸臂向我们投来,众人一阵惊呼,绣球落在了一个英俊青年的手中,他还兀自不敢相信,面上惊喜相交。王三小姐轻轻跺了下脚,但也随即笑着下楼,大方拉住那个青年的手,在王家长辈的欢笑声中入屋拜堂。
我笑看师父,“她方才分明向我们抛来,是师父做了手脚吧?”师父笑道:“那个青年娶了王小姐后,便会一鸣惊人前途无量。往后岁月二人互相扶持始终相敬相爱,子孙满堂福泽绵长,本来就该是天作之合。”
我们跟着人群进了王府,师父喝了杯喜酒,我看了会儿请来的戏班子唱的戏,便和师父离开了。我们沿河缓缓往回走,喧嚣和热闹被抛在背后,但那份喜气却如余音袅袅的戏腔一般,始终萦绕在我们身周。
“等一等!”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喊住我们。回过身,一个眼珠乌亮面如桃花的少女追了上来,双颊通红,一股脑将什么东西塞到我的手里,而后转身便跑。我尚未反应过来她便已跑得不见踪影,只能呆呆低头一看,是一只浅绿色的荷包,绣了桃红柳绿一派春天景色。
我在山上长大,鲜少与女孩子相处过。少女送我荷包,我并不太明白其中的意味,却又隐隐有些明白,当下不知所措,只能尴尬地看着师父。师父伸过手,指尖在绣纹轻轻划过,淡淡道:“原来阿莲已经长到女孩子都喜欢的年纪了。”语罢转身向前走去。
我忙不迭跟在师父时候,紧紧地拉着他的袖子。我从未想过和女孩子要如何,今日看王家三小姐成亲不过也是带着看戏看热闹的心情,根本不曾将成婚生子这样的事联系到自己身上。因为在我甚至还不懂这些事的时候,身边便只有师父。
“师父!”我大叫着他,他却几乎同时止住脚步回过身来。我一头撞在他身上,晕晕抬手揉着额头,意外迎上看见师父深不见底的目光。“师父!”我来不及细想,只想一口气把心中的话说出来,“我不会和女孩子成亲的。我、我喜欢师父!”
师父眼底的浓色渐渐散开,“我也喜欢阿莲啊。”我摇摇头,几乎要将眼泪摇出来,却还是拼命接着道:“我喜欢师父,不是师徒之间的喜欢,是那种想要永远在一起的喜欢!”这一次,我没有像在出云山那样逃开,终于完完整整地将自己的感情告诉了师父。就算、就算师父并不能回应我的感情,我也不会后悔。
师父往后退了一步,却让我更加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满天的星辰似要落到他的眸中,仿佛世上的白莲在一瞬同时绽开,他轻轻对我说:“怎么办,我也永远想和阿莲在一起。”
我不敢置信,只觉自己听错,一低头,却看见手上荷包的绣纹不知在何时,变成了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我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地用力扑到师父的怀里。
是谁接住我,好像抱着世上稀宝?又是谁带着我旋转,好像天地一齐鸣和?星光晕眩,眼前景色模糊一片,我似踩在云端,夜风轻暖,飘来的曲音仿佛遥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