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远禅师轻叹一声,上前搀扶起满嘴胡言的薄言冰带她远去了。谢灵运此刻再也没有退让,他站在薄言之身旁,看著与他夜夜畅谈的知己此时倔强地挺直背部,用比以往更加高傲的冷漠维持尊严,苍白的脸庞看起来更加让人心惊,好像连其淡淡的唇色也在这时消失了。
「你真的为了与我姐姐成亲、为了继承我家的产业而杀我?」薄言之木然盯著满头大汗的刘裕,眼里对这个男人的情意开始一丝一点慢慢消退。
刘裕自然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用力摇了摇头,眼见薄言之渴望听他诉说一次真相的执著目光,还有越发冰冷决断的神情,终於咬下了牙关。
「那是个误会。言之,我并不想毒害你的,我没料到它真的变成了毒酒。」刘裕沈声说出这句话,打破了薄言之最後的奢望,他的身子还是不争气地晃了晃。谢灵运在後面看得明白,暗暗伸出右手撑在薄言之的腰上,经这把助力,身躯已为实体的薄言之这才重新又站定了。
谢灵运目中并没有半分鄙薄,他知道薄言之全心全意付出了感情,所以他不会看不起平时骄傲无比的好友如今这副遭受到最大打击的虚弱模样。
没有真正爱过就不知道对方心里的痛,谢灵运眼见薄言之现在的情形,心中真的替鬼魂不值,同时一股莫明的心恸也牢牢地困住了他。他发誓此後必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薄言之再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姐姐找上我时提出条件,她要我亲手毒杀你证明我爱她之心,才肯与我成亲用你家那笔庞大的家产作为将士们的军晌。」刘裕定定神,看著薄言之苍白如雪的脸颊,眼里也露出痛苦万分的神情,「我知道那女人豔若桃李却有一副蛇蝎心肠,她嫉恨你得到你父亲的疼爱与器重,早想将你谋害夺取应由你继承的家产。」
「所以你也为了那笔家产答应了她的条件?因为,你不可能迎娶我这样一个男子,我爹在世时也断然不会允许我挪用全部的家产助你。」薄言之漠然道。
「不是,我想要出人头地,但我更加不会害你的性命。言之,你要相信我,你的死亡是一个意外。」刘裕悲声接著说下去,「你知道我的身世,我出生贫寒,母亲因难产而死,父亲打算把我抛弃,是婶婶将我抱回家养大。我从军前靠卖草鞋为生,从小尝尽人间冷暖,我发过誓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所以我不想放过你姐姐提出的机会。」
谢灵运眼里浮起浓浓的讽刺之色,刘裕瞧在眼里也不去理会,一双眼只注视在薄言之那里。
「我找到江湖奇士配成一味药,服下能促使人暂且停止呼吸如同死去一般。我原想这样可以瞒过你姐姐,等我堂堂正正以半子之名得到薄家的全部产业之後,解了军晌的燃眉之急,我就回来将你救醒。」
「到时你会封住所有知道你成亲之人的嘴巴罢?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你都会编个理由让他们 『意外』死亡是不是?到时你只需再解释一下你用了我家的钱,我想如果我醒来也不会怪你的。」薄言之听到这里,犀利的目光黯淡下来。
「这些事我都没有细想。言之,请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舍不得伤害你,我不愿你死去也想要那笔军晌,只好出此下策。没想到当年我约你见面,在暗处看见你等我之时喝下那壶加了药的酒後,竟然气绝身亡……」刘裕说到这里,脸上的肌肉也不禁颤动数下,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真的是为薄言之的死痛彻心扉,事隔这麽多年了,他如今想到也难受至此。
然而此时此刻的薄言之再也不会因刘裕的神情而感动了,他面无表情地看著刘裕,眼神中瞧不出喜怒哀乐,也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究竟如何。
「言之,当我抚脉知道你真的死去之後,一直不肯相信。我抱著你,叫你的名字……我使劲摇著你的身子,不停地亲著你的眼睛,希望你能重新睁开双眼,希望你再对著我笑,再和我说说话儿……可是你已经不能回应我了。早知道让你服下药是那样的结果,我宁可永远成不了大事也不想牺牲你。」刘裕说得真情流露,薄言之也奇怪地感知男人这次没有骗他,但是他心中再无半分愉悦的感觉。
「你知道当时我眼睁睁看著你死去却无力施救时是什麽心情吗?言之,那时我真恨不能随你一块死了。」刘裕说著眼圈竟然红了,就连一旁的谢灵运也察觉到他的真心,不过康乐公瞧著刘裕这副模样,嘴里还是习惯地暗暗咒骂了一句。
「你现在活得很好,功成名就,妻贤子孝,没有必要站到我面前提那些陈年旧事。」薄言之傲然说出这句话後,高高昂起了他的头,迎上刘裕又变得焦急万分的眼睛。
「言之,相信我,我绝无半分害你之心。药的事後来我查出来是你那个心狠手辣的姐姐换了,所以她刚才那麽怕你,所以我……」
「所以你娶了她,动用了我家的财产为你招兵买马,然後割掉我姐姐的耳鼻,在她脸上划了那麽多刀,再将她赶了出去。」薄言之接口说道:「我知道你恨极了她但却不杀她,因为你想折磨她。像我姐姐从来不知人间疾苦又自负美貌的女人,被你毁了容颜四处飘泊,这样的惩罚比杀了她更加厉害。」
「言之……我……」
「就算你对我的心意不假,在你做了这些事以後,你以为我还想与你在一块吗?」薄言之冷笑道。
「你怎麽不怪她?是那女人不念骨肉亲情将你害死的呀,我是为你报复。言之,你留下来罢,我再去找当年那个高人,让他施法让你活过来。只要你能恢复为人,呆在我身边,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刘裕急著劝说。
「听你这样的话,当时将我封在琴剑中的人也是你说的让那位、懂法术的高人做的吧?」薄言之冷声道。
「我已经大意让你丢了性命,因而不愿使你的魂魄也离我而去,所以我请高人施法将你的魂魄分为两半,锁在琴剑里。」刘裕见薄言之的猜测距真相不远,只得老实承认。
「施法的人告诉了我同时动了那两样东西可以让你现身,我也知道在你的魂魄出现後要好好保护琴剑,否则你会形神俱灭。那时军情紧急,我怕带著它们不慎拨动让你现身,如果损坏了琴剑反而害了你,所以将它们藏在家中。没料到那个疯女人看我如此重视你留下的琴剑,在成亲那晚趁我借酒浇愁喝醉後将它们扔了出去。」
薄言之默然,猜出薄言冰当年无法破坏琴剑时定然被吓坏了,有可能正因如此,做了亏心事的姐姐令人将她认为诡异的琴剑藏在远离家乡的钱塘镇中,还特意封在一座小庙里的泥塑佛像中,希望借助它们的灵性将自己的魂魄永远困住。
没料到,那所小庙香火衰败,他最终还是让误打误撞进入的谢灵运放了出来。
如今知道这一切,也明白了他死亡的真相,但薄言之心里的茫然却更深。他无法痛恨薄言冰,就算对方是将他害死的原凶,但是取了姐姐的性命他也活不过来了而且她受了二十年的苦,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半疯半傻的,这般狼狈的薄言冰让他如何恨得起来?
至於刘裕……他对这个以前傻傻全心去感知、去爱的男人完全失望,就连恨也没有力气了。
那些他曾经深信不疑的情话,那些让他听了烫得心暖的真挚誓言,那些他不顾一切付出的感情如今全部都从身体中一丝一厘抽出──
没有什麽原谅不原谅、宽恕不宽恕,刘裕犯下的罪过他也不在乎了。因为他现在明白了,在他眼前拼命解释的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真诚待他,他们之间的情谊从最开始就是一场闹剧罢了。
薄言之的心此时已经死了,他不想再看刘裕一眼,甚至懒得动手报复,身上的阴气突涌震开拦路打算再抱著他的刘裕,飘然离去。
谢灵运横身拦住提步打算追赶的刘裕,毫不客气地瞪了气急败坏的大将军一眼。
「你还资格和言之说话吗?换我是你,羞也羞死了!想想你对他做了些什麽,你背叛的又是什麽?」生硬扔下这句话,谢灵运再不看愣住的刘裕一眼,转身追著薄言之飘浮的身影而去。
薄言之胡乱向前走著,所幸此时夜色深沈街上行人不多,他这番举动没有撞到路人。不知走了几个时辰,他心中的难受减少些许;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迷茫。这个时候,薄言之觉得他很可笑,被亲人和情人双重背叛,他却丝毫不觉以前还傻傻地打算和刘裕共赴黄泉再续前缘。
「难受的话,大声说出来会比较好。」谢灵运的语声略为有些不稳,如果不是他打小习了一身精妙的武艺,只怕很难跟上薄言之。看著鬼魂终於不再埋头一个劲向前飞奔,而是放缓脚步慢慢走上一座石桥,谢灵运松下气来。幸好薄言之没有突然消失,否则让他到哪儿去找?
「现在好了很多了。」薄言之淡淡说著,眼内没有半分波澜,丝毫瞧不出他刚刚失控奔走。
谢灵运看鬼魂这般模样,暂且闭口不言有心让薄言之再静静,抬头四下打量发现他们远离乌衣巷附近的街区,目前不知身处在哪片荒郊之地。眼见周围寂静如坟,一片乱石呈现在桥下干沽的小河床里,桥边树木的黑影不停随风摇晃,谢灵运忍不住叹了口气。
像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他这位喜欢热闹的康乐公以前宁死也不会来的,不过现在他怎麽感到偶尔和顺眼的人一块呆著,就算没有什麽欢乐的庆典却也非常不错呢?
「以前他与我在一块的时候,什麽都纵著我,事事也让著我,对我相当体贴。我们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所以我认为与他性情很合,就算是互晓了彼此的心意之後,他与我单独在一块时也是礼遇有加,温文有礼状若君子。」薄言之在凝神发了一会儿呆之後缓缓开口。
谢灵运知道薄言之口中的「他」指的是刘裕,因而难得安静地听著没有接话。
「我只当他太过珍惜我们之间的情缘,想再多等我几年。」薄言之说到这里,语声微微自嘲,「如今仔细想来,他只不过是不想与我有进一步的纠葛,以免绝断之时忍不下心。」
「这不是你的错,既然他当初选择了你,自然应该明白他背负的情感在世人眼中是何等与众不同。」谢灵运拍拍薄言之的肩膀安慰,他从来便觉若不是真心待一个人好,最好不要招惹人家,尤其是像薄言之这种极其看重感情的人。
「我也真是糊涂,活到十九岁时被自己的姐姐和情人害死,若我爹娘知道定会笑话我没用,枉为薄家男儿。」薄言之唇边的笑容更胜,他扭头望向谢灵运,还未开口唇上却微微一暖,原来是谢灵运伸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不可笑,一点儿都不可笑。」看出鬼魂的心意,谢灵运抢在薄言之问他之前郑重开口,「喜欢上别人,真的没有错!该死的是那些背叛和说谎骗你的人!!」
薄言之轻轻震了震,清冷又迷茫的目光终於慢慢温暖了下来,他看著移开手滑向下方将他的双手合起来紧紧握住的谢灵运,突然发现他此刻并不是孤单一人。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谢灵运陪在了他的身边。这个享誉盛名、极为自负的男人,喜欢在每晚与他痛快畅谈诗文,还会毫不客气地与他争执,甚至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他错误的执著。
此刻在他深觉尴尬又难受的情形下,身旁多出了一位谢灵运这样的好友,接受对方的安慰似乎是习以为常的事了?真真正正的知己良朋,或许正是如此罢。
薄言之不自觉又笑了笑,这一回没有了嘲弄之意,因为谢灵运的眼神让他觉得温暖,接受朋友的好意与关怀让他郁闷迷茫的心好受了许多。
「之前你与那家夥罗罗嗦嗦的时候,慧远禅师曾经告诉我,说你的魂魄被尸王控制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日子好好休息不要再妄动。既然你此时已经化为实形,最好保持这个形态不必控制周身的阴气与灵气,直接入梦。」谢灵运说道。
也是,睡上一个好觉,把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部忘掉!薄言之点了点头,他知道当他不控制灵气的时候,身体会比现在更为冰冷,而且对外界的感知也会降低,不过对受损魂魄的恢复却极为有益。
当然,在休养的这段期间,安全非常重要。守候魂魄的人必须是其最为信任的,不能让琴剑与魂体受到丝毫的侵害──谢灵运,自然无疑是做这件事最合适的人选。
收拾好纷乱的思绪,薄言之努力迫使他不去想刘裕。尽管他现在完全对那个男人失望,也不想再与对方再有什麽瓜葛,但是那麽多年的感情他不可能瞬间就全然放手断掉;谢灵运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什麽也没有说,只要朋友不再想著与那可恶的男人再续前缘,他已觉得非常安慰。
薄言之施法与谢灵运悄然回到康乐公府,没有惊动一位下人。来到书房将琴剑收好,薄言之躺在竹榻中,对谢灵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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