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大雨下的铺天盖地,陆雪征也知道这样的天气不好开车,所以索性喝着热茶,和何将军做一番清谈。何将军不知怎的,疯狂赞美斯大林,又话里话外的逼迫陆雪征附和自己;偏偏陆雪征这些时日也读了些许战争纪事之类的书籍,自有一番见解,这时就唱出反调,认为斯大林没有希特勒高明。
他以为双方只是闲谈,无所谓政见派别,故而有一说一;哪知道何将军像个小孩子一样,竟然挺直腰板睁大眼睛,一本正经的反驳起来:“败军之将,还谈得上什么‘高明’!”
陆雪征不明白何将军为何如此认真,反正自己是无论如何认真不起来:“何将军,希特勒虽然最后是败了,可他先前不也赢过吗?斯大林目前是赢了,可也说不准他一辈子天下无敌嘛!”
何将军听了这话,白脸上一阵一阵的泛红:“希特勒在军事上,毫无才能!”
陆雪征几乎感到了可笑:“那么斯大林在军事上是有才能了?”
“比希特勒强!”
“希特勒毫无军事才能,还能把这个世界搅的天翻地覆,可见此人的本领实在不小。当然,哈哈,是作恶的本领。”
何将军用手指叩了叩面前茶几:“陆先生,我带了半辈子的兵,我有发言权!”
陆雪征点了点头:“诚然如此,我这只是门外汉的见解,何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何将军又道:“苏联现在的发展速度,是很惊人的!”
陆雪征想了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和对方继续辩论下去:“何将军,这样惊人的发展,早在希特勒执政之初,也曾在德国出现过。而且那个速度,比现在的苏联还要更快。”
何将军倒吸一口冷气:“陆先生,你怎么总和我唱反调?”
其实陆雪征在说完那句话后,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是多嘴多舌了——希特勒和斯大林又不是自己的亲戚,管他谁好谁坏呢!沉吟着望向何将军,他在思索着如何把这话题扭转过来,陆云端抓住这个空隙,连忙说道:“爸爸,你看外面,雨越来越小了!”
陆雪征回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果然雨势已缓,便站起身来,对着何将军浅浅一躬:“何将军,多谢招待,我们这就告辞啦,有空再聊。”
何将军站起身来,横眉怒目:“不行,我的话还没有讲完!”
陆雪征既不想听他唠唠叨叨的大说歪理,也不愿意口沫横飞的和他舌战,更不愿昧着良心赞美斯大林。在这三方的压力之下,他一手扯起陆云端,扭头向外就走。何将军心中不忿,迈步还要阻拦:“嗨!你不许走!”
陆雪征在客厅门口又抓住了苏家栋。领着两个孩子冲出楼门,他在蒙蒙细雨中轻松的大声答道:“不要送,再会喽!”
何将军这人心眼奇小,在家里又唯我独尊惯了,从上到下没人敢惹他的。如今他在这场辩论中没有占到上风,就气的一颗心怦怦直跳。骤然抬头望向门口,他用目光把小孩子们吓的四散奔逃。
陆雪征开着汽车带孩子回家,陆云端打开车窗,去看天边彩虹:“爸爸,你可真是的!随那个何将军说去嘛,你和他斗什么嘴呢?”
陆雪征怡然自得的眼望前方答道:“唉,儿子,爸爸也后悔啊!爸爸以为他是在聊闲话,哪知道他那么喜欢斯大林呢?早知如此,我就随着他说了!这可好,差点没吵起来!”
今日这页就此翻过。平安无事的过了一夜,翌日下午,却是有客来访。
客人姓李,能有个四五十岁了,身高体健,是个笑呵呵的爽朗汉子。这人言谈很客气,举止也挺小心,但是一身武人气质,一看就是个大老粗。他没有空手前来,随车带了许多礼物,皆是一些美丽罕见的昂贵水果。一屁股坐在陆雪征面前,他满面笑容的做出了自我介绍:“陆先生,你好,我姓李,李世尧,是何将军的老部下,现在还住在何公馆呢。”
陆雪征看不出路数来,颇为懵懂的点了点头:“哦,李先生。”
李世尧继续笑道:“陆先生昨天到了我们那里,不是和我们何将军谈什么罗斯福吗?我们何——”
陆雪征打断了他的话:“停,不是罗斯福,是斯大林和斯特勒。”
李世尧有求于人,所以脾气非常之好:“对,对,我记错了。是这么回事,陆先生,我们这位何将军啊,自从到了香港,闲的蛋疼,前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研究起了罗斯福——对了,还有斯大林和希特勒,然后天天在家里讲这一套,说实在的,这三位和我们有个屁关系?!所以家里没人爱听这些,也就是我儿子有耐性,总在他身边陪着,我是能跑就跑,从来不听。昨天你不是和他说斯大林不好吗?他说不过你,你一走,他就开始生闷气,从昨晚到现在,三顿饭没吃了,怎么劝也劝不过来,家里孩子们都不敢出声了。”
陆雪征听到这里,十分吃惊:“不至于吧?”
李世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喉,然后嘿嘿一笑:“所以啊,陆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说出来你听听,要是不对劲,你也别见怪。”
陆雪征看他态度如此诚恳,简直有些不好意思:“李先生请讲。”
李世尧叹了一声:“陆先生,我们将军啊,从年轻的时候起,心眼就小。屁大点事都够他琢磨十天半个月的;现在闲下来了,没有事做,心眼就更小、脾气也更大了。他现在这么闹,家里乌云压顶的,我儿子昨天过来看我,今早就走了,家里几个小孩子也都出门去了,不到天黑不敢回家。你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能不能去给我们何将军道个歉呢?”
陆雪征听闻此言,不禁一皱眉头:“什么?”
李世尧连忙摆手:“别,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让你去一趟何公馆,当着我们将军的面,就说斯大林厉害,斯大林比希特勒强。他一听,心里舒服了,我们这日子也就能过下去了!”然后他双手抱拳,对着陆雪征一拱:“陆先生,给个面子吧!全家老小都拜托你了!你替我们说出这句话来,我必定重谢!”
陆雪征长叹一声,只觉匪夷所思:“今晚家里来人,吃团圆饭,我不出门。明早吧,明早我去何公馆。你也不必重谢,一句话的事情,重谢什么!”
李世尧立刻探身抓住他的一只手,用力握了两握:“陆先生,没说的,你太够意思了!”
172负荆请罪
早上九点多钟,李世尧开着汽车,亲自来接陆雪征。陆雪征却是不用——家里的两只小猫最近闹的厉害,他决定今日让金小丰开车,载自己下山去趟兽医院,把这两只思春的小公猫一起阉掉,免得它们为情所困、离家出走。
于是李世尧掉转车头,充当向导;陆雪征坐在自家车内,一手抱住一只烦躁不安的小猫——否则小猫会满车乱窜,去挠金小丰的光头!
片刻之后,两辆汽车抵达何公馆,众人各自下了车,李世尧满面春风的对陆雪征抱拳拱手:“陆先生,好兄弟,拜托你了。他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往心里去;他人不坏,就是脾气大,你大人大量,多担待些吧!”
陆雪征受了这样的恭维嘱托,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是大包大揽的答道:“我明白,没问题。”
然后李世尧并没有立刻走上石阶,他请陆雪征先走,自己在后面等候时机。
陆雪征上了石阶,穿过院门,遥遥就见何将军独自坐在楼前廊下的三五级台阶上,微微向前俯身低头,一边手臂横撂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抬起来扶着额头,造型就别提有多忧郁了。
陆雪征见到此情此景,忽然很觉好笑,同时觉得何将军古怪幼稚,大概也好对付。步伐轻快的走到对方面前,他背着双手弯下腰来,柔声唤道:“何将军?”
何将军仿佛正处在冥想状态,竟被陆雪征的呼唤吓了一跳。抬头望向陆雪征,惊讶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即他恢复了八风不动的模样,冷淡说道:“来了?”
陆雪征直起身来,微笑着一点头:“来了,来看看你。”
何将军沉着一张白脸,也无意邀请对方进房,直接就低声说道:“坐!”
陆雪征并不在乎,转身走到何将军身边,一屁股也在石阶上坐下来了。
双方一起沉默良久,最后还是陆雪征笑了一下,率先开口:“何将军,前日在府上,和你做了一番辩论,双方并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不过经过这两日的深思熟虑,我的观点倒是有所改变了。”
何将军默默的横了他一眼,没出声。
陆雪征扭头望向他:“我看啊,果然还是斯大林比希特勒高明。斯大林好,斯大林妙,斯大林呱呱叫。你说对了!”
何将军很狐疑的和他对视了,仍旧是没有说话。
陆雪征强忍着不笑,继续正色说道:“斯大林那胡子,连卷带翘一大片,多么威风;希特勒那胡子,小块膏药似的,多么寒碜。只在这一点上,斯大林就已经远远胜出了!”
何将军这回转向前方,嘴角那里微微上翘,脸上隐隐带了笑意:“陆先生,你看问题太肤浅,没有说到点子上。胡须代表不了什么,罗斯福
不蓄胡须,一样伟大。”
陆雪征笑了两声:“何将军,我不是政客嘛,只在家中读过几本闲书而已。”
何将军再一次看向了他:“陆先生,你是个文人?”
陆雪征怔了一下:“何以见得?”
抛却斯大林不谈,何将军感觉陆雪征这人还是很可入目的——干净利落,越看越顺眼。如果不是个文人,那也应该是位受过中高等教育的职员一流。但是级别不会太高,因为级别太高的人,看起来不会像他这样平常。
何将军头头是道的说出了自己的分析——当然,他还没有失心疯,所以自行把后面那一句掐掉不谈。陆雪征听后,微微一笑,也并未作出辩驳。
如此又过了三五分钟,陆雪征见何将军已经有说有笑,大概是可以进食了,便起身提出告辞;何将军不让他走,要留他吃顿午饭;陆雪征摇头笑道:“何将军,这顿饭我心领了。”随即他抬手向大门一指:“我今天打算下山办点事情,汽车还在外面路上等着我呢!”
何将军心情稍稍舒畅了些许,此刻也站起身来。他个子很高,挺直了似乎比陆雪征还要高出一点,然而单薄,而且皮肤苍白,血色不足。
陆雪征不提何将军赌气绝食的话,也没劝他回房吃饭,权作无知的向外走去,何将军跟在后方,送他出门。两人一团和气的走到了院门前,陆雪征向下一望,就见李世尧已然不知所踪,自己那辆汽车倒是车门大开,金小丰在车后向前一扑,随即直起身来,原来是在捉猫。
把那只小猫扔到后排座位上,金小丰立刻关上车门,绕过汽车为陆雪征打开了前排车门——小猫刚在后面撒了尿,车内的气味就甭提多么臊臭了!
陆雪征正要向下走去,不想何将军忽然问道:“那个光头,是你的汽车夫?”
陆雪征随口答了一句:“干儿子。”
何将军一愣:“你是他的干儿子?”
陆雪征一挑眉毛:“你这眼神——他是我的干儿子!”
金小丰看着是三十多岁,陆雪征看着也是三十多岁,何将军觉得自己眼神没有问题,是这一对干父子两个有问题。盯着金小丰又看了两眼,他低声叹道:“你这干儿子,有点像我一位老友。我那老友是个喇嘛,比你这干儿子还要高大一点,可惜前几年离开香港,至今再无音信。”
陆雪征听他说金小丰像个喇嘛,心里有些不高兴,认为自家儿子富有都市气息,怎会和喇嘛有共同之处?随口支吾了两句,他迈步向下走去;而金小丰待他上车之后,便用力关上车门。察觉到何将军正在上方审视自己,他面无表情的向对方扫视一眼,随即转身回到驾驶位上,发动汽车离去了。
陆雪征上午出门,晚上回家。怀中两只
小猫一起变成太监,底气全无,果然安静下来。陆雪征小心翼翼的把小猫放进篮子里,然后又出门喊道:“小丰,别擦车了!开着车门先晾一夜吧!”
片刻之后,金小丰走了进来,一脸哭笑不得的嫌恶:“干爹,这也太臭了。”
陆云端捏着鼻子从旁边经过,头也不回的说道:“您二位也很臭。”
陆雪征一路抱猫,嗅觉麻痹,觉不出臭来,这时听了儿子的话,连忙对着金小丰挥手:“走走走,洗澡去!”
陆雪征和金小丰挤到浴室内,光着屁股大洗特洗。打过两遍香皂之后,陆雪征坐在水中,自认为是香喷喷了,可是回头一看金小丰,就见此人站在花洒之下,还在满脸疑惑的东嗅西嗅。
于是陆雪征把金小丰叫到浴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