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宋壬坐上车,才发现林肯车的司机换了。
宣怀风问:「小李今天休息?」
过来顶班的司机悦生从倒后镜里看了宋壬一眼,宋壬一脸平常,半眯着眼睛,两手抱着胸。
他一个开车的,哪有闲心管别人的事,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向宣怀风敷衍过去了。
悦生又问宣怀风去哪。
宣怀风想起丢了的手表,那是白雪岚送的,如果真弄不见了,实在不好交代,便问:「我本来是要到城外一趟的,不过,要是先往年宅一趟,要多少时间?」
悦生说:「这钟点,街上汽车不多。您要是赶时间,我开快一点,小半个钟头吧。」
宋壬顿时把眼睛睁开了,说:「赶时间也不能开快,总长说过,汽车一定要稳稳的开,撞了可不是开玩笑的。」
宣怀风说:「那就先去年宅,我有点事要办。」
当下把车开去年宅,宣怀风下了车,门房就已经把门开了等着他,献勤儿地小声说:「先生已经出门办公去了,太太在家,不过大概还未起来。」
宣怀风说:「我不找姊姊。只是昨天落了一件东西在这里,顺道取一下。」
说完,自行进了年宅。
路过前庭,看见年贵在台阶上叉着手吆喝年资浅的几个听差和丫头,「都搬出来,老爷昨天说屋子里的陶罐子犯潮呢。你们也太懒了,这么大太阳,不叫你们,你们就懒得晒一晒。」
众人就在前庭里忙着搬东西。
年贵一转头,看见宣怀风来了,赶紧鞠躬请安,笑着问:「您来了?太太未起来呢。您看我这里忙的。」
宣怀风还没说话,屋子那头匆匆走出一个人来。
原来是年荣,也是一个在年家做了多年的听差,和年贵资历相当,走到跟前,就对年贵皱眉,说:「大清早,你声儿小点。不知道太太还在睡觉吗?吵醒了她,看你得一顿骂。」
说完,才发现了宣怀风在跟前,也是赶紧请安。
宣怀风和这些听差向来没什么话说,笑一笑就过去了。先到张妈房间里,房里却是空的,遇到一个做浆洗活的丫头,宣怀风就问了问。
那丫头说:「张妈买菜去了。」
宣怀风问:「怎么现在是张妈买菜?不是厨子做的活吗?」
丫头说:「厨子也买。不过太太口味挑,厨子伺候不好,所以凡是太太吃的,张妈买的才称心。」
宣怀风点了点头,只好自己走到昨天洗手的小厢房里。
这地方张妈是找过的,已经回报他说没见到,他也知道没什么希望,不过尽人事找一找,围着小厢房看了一圈,别说金表,就连一点带金色的玩意都不曾见着。
正叹气,年贵走了进来,很关切地问:「听门房说,您落了一样东西?很贵重的?」
宣怀风说:「是落了一件东西,倒不算顶贵重。」
年贵问:「是什么?」
宣怀风说:「是一个手表。你瞧见了吗?」
年贵说:「没有瞧见。不过,要是瞧见了,一定告诉您。」
宣怀风说:「那是我一个朋友送的礼物,丢了它,实在不好意思去见我那朋友。要是你帮我找着了,我重重答谢,也送你一只好手表,如何?」
年贵笑道:「瞧您说的。捡到了,我还能私吞不成?当然是还给您。这是分内事,也不敢贪您的赏。」
宣怀风看看时间,这样一个来回,也花了大半个钟头,和宣怀抿的约会肯定要赶不及了,叮嘱了年贵不用把这件小事告诉年太太,就匆忙走了。
在年宅大门坐上汽车,对司机说:「到枫山的雅丽番菜馆,你懂地方吗?」
悦生说:「懂的。我开去过两次。」
宋壬问:「宣副官,怎么忽然要出城?」
宣怀风说:「和人约好了,在番菜馆碰头。怎么,我身上又多了一道不准出城的禁令吗?」
宋壬被他这样反问,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笑道:「没有。总长表过态了,您是完全自由的。」
这一句倒勾起宣怀风的回忆。
很明白这些话都是白雪岚负气时所说。
但想着白雪岚此刻正躺在两人共同拥有的大床上,睡得像个孩子般的香,那些不愉快的冰雪,都被终于升起的太阳融化了。
便温和一笑,敲着玻璃车窗说:「出发吧,别迟到了。」
悦生得到命令,发动引擎,踩下油门。
漂亮昂贵的林肯轿车像黑色的鱼,轻松地滑离了年宅大门。
◇ ◆ ◇
这一日确实阳光好。
风和日丽,出城玩的富人们也就多。
因为路窄车挤,城门口一辆汽车被一驾路过的装水果的马车蹭花了汽车门,两方吵起来,占了大半条马路,通行不得,竟导致城门处排起小小的汽车龙来。
衣衫褴褛的报童很懂生意之道,抱着满怀的报纸,在汽车龙里穿梭,一边扬着手边的报纸,一边扯着嗓子叫头条,「敌机轰炸济南,平民死伤过千!一毛一份!总理决心狠打海洛因,吸食者要坐牢!一毛一份!」
宣怀风摇下车窗,叫报童过来,买了一份。
展开来看,果然有关于禁毒的新闻。
宋壬不懂字,在旁边呆呆看着,宣怀风就念了几句给他听。
宋壬兴奋地说:「那敢情好。总长和宣副官就是天上的人,能做大事,还能上报纸。」
宣怀风说:「这是总理办的事,上报纸的也是总理,和我无关。不过,现在只是给老百姓吹吹风,给点提醒,等以后新制的条例出来了,那才见真功夫。」
前面叭叭几声汽车喇叭响。
那吵架的马车和汽车总算挪开了,汽车龙慢慢地疏散开。
等林肯汽车过了城门,直开了枫山,已经和宣怀抿约定的钟点晚了二十来分钟。
宣怀风进了雅丽番菜馆,见到座位都是满的,许多时髦女郎和西装公子在座上风度翩翩地吃喝谈笑,却怎么也见不到宣怀抿。
正担心是自己迟到,宣怀抿已经走了。忽然看见前面餐厅走廊深处走出一个人来,朝着自己频频招手,正是宣怀抿。
宣怀风赶紧过去。
一到面前,宣怀抿就一脸不耐烦地问:「怎么这会子才来?我几乎就要走了。」
宣怀风说:「对不起,汽车到了城门,刚巧……」
不等他说完,宣怀抿就拦住他的话头,说:「好了,没工夫听那些。总之我倒楣,等了大半天,进去再说。」
宣怀风跟他进了包厢。
一进门,就瞧见一个打扮得很得体精致的女孩子,在座位上站起来,脸颊微红地打量着他。
宣怀抿对她说:「你傻站着干什么?不是说和他在舒燕阁见过一面吗?难道忘了他的样子?」
小飞燕这才说:「记得的,这是宣副官。」
朝着宣怀风微微一笑。
宣怀抿说:「我这位二哥,就是一位及时雨宋江之流的人物,很是怜香惜玉。唯恐展司令卖了你去见不得人的地方,愿意出钱赎你回去。你愿不愿意?」
小飞燕又把眼睛往宣怀风身上一转。
宣怀风不料宣怀抿当着人家女孩子的面,话说得如此透彻,倒有些赧然,对着小飞燕轻轻点头,问:「你这一阵,过得还好?有人很念着你,时时问你的平安呢。」
那个「有人」,指的自然是舒燕阁那位颇有义气的梨花姑娘。
小飞燕却似乎会错了意,瞅着宣怀风的目光多了一丝羞涩,娇憨地笑了笑,说:「我过得很好,托你的福。宣副官,你是一个好人,我知道你赎了我去,会对我好的。」
宣怀风知道自己说了让人误会的话,更是大窘,也不能分辩,只好微笑。
幸亏宣怀抿拉开了话题,问宣怀风,「二哥,我答应做的,已经做了。这会儿人就在你跟前。不过,亲兄弟,明算帐。小飞燕赎身的银钱,你可不能短我的。」
宣怀风忙道:「自然,我不能叫你为了我担风险。」
宣怀抿说:「那你带了多少钱来。我为了争这个差事,是下了保证书的,总要带回至少一万块钱,才能交代。」
宣怀风顿时一怔。
宋壬原不知道宣怀风来番菜馆的目的,进了包厢,听了几句,才大概明白个意思。
他是和展露昭打过一架的,自然知道宣副官的三弟,就是展露昭的副官。见到宣怀抿,已经起了警惕,开始还想着人家兄弟说话,不宜插嘴,到现在听见宣怀抿开出一万块的天价,便再也忍不住了,当即就说:「宣副官,这价钱不对头。硬是要不得!」
宣怀抿见他插话,不屑地瞅瞅他,假笑着问:「价钱怎么不对头?你们不出门,不晓得外头的事。这几个月,钱贱得都不像钱了,济南不是受到敌军空袭吗,许多物资运输跟不上,到处物价飞涨。富人们都往首都逃难来了,花钱的人多了,东西反而少了。一毛钱的白菜,现在一块钱都未必能买到。何况是买一个漂漂亮亮养出来的好姑娘?要是这个价钱要不得,也无妨,大不了我把人带回去吧。」
宋壬又要瞪眼睛。
宣怀风忙止着宋壬,说:「这里头的事你不明白,不要说了。」
小飞燕也看出这金钱上面的问题,小脸胀红了,说:「宣副官,你不要为难。我这样不懂事的笨人,你上别处去,一抓一大把。钱白花在我身上,没意思。」
宣怀风说:「不。我帮你赎身,是诚心诚意的,并没有犹豫的地方。只是数额方面,估算不足,现钞带得不够,我很惭愧。」
宋壬被宣怀风阻止,又见着小飞燕,年轻轻的姑娘家很困窘可怜,无法再说下去,只能闭了嘴。
宣怀抿问:「你带了多少?」
宣怀风在口袋里掏出一叠整整齐齐的现钞,说:「六千块。」
这次过来给小飞燕赎身,他早猜到要花钱,出门之前,已经把几个月的薪金都领空了,他没有做过给女子赎身的事,连个衡量的标准也没有,想着多带一点总是好的,还向帐房预支了两个月的薪金。
原以为有六千块,总应该够的。
谁知不然。
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标上世俗的价钱呢?
这给小飞燕赎身的海口,也是自己向宣怀抿夸下的。
宣怀抿把那叠钞票放在手上,很不在乎地用拇指抿了抿,只扬起唇笑笑。
宣怀风说:「我在海关衙门里做了一阵事情,薪金都在这里了。」
宣怀抿露出惊讶的脸,问:「那位白总长,不给你钱花吗?」
宣怀风说:「怎么不给?我每个月的薪金,已经很高了。」
宣怀抿说:「薪金是薪金,那是另一回事。可是,他难道就没给你支票本子?若是这样,那一位也太不重视你了。」
宣怀风脸颊微微一热。
白雪岚是提过给他在银行开个户头,弄个支票本子,可他又不是常常要花钱的人,当时就拒绝了。
只是这些两人之间的事,无须向别人去说。
宣怀风想了想,打着商量道:「不如这样,你再等我一等,我这就坐汽车回去,向帐房预支四千,拿过来给你,你看怎么样?」
小飞燕垂着手,在一旁腼腆地听着,这时候说:「宣副官,你真是好心。可是为着我,实在不值得的。」
宣怀抿呵地一笑,说:「二哥,你也把我看得太不堪了。这四千块钱,难道我还怕你亏了我?只要你写一张四千块的欠条,这事就算办成了。」
宣怀风还未说话,宋壬眉头又皱了,张口说:「宣三爷,这话不地道。一般朋友上头,还留点情面呢,何况宣副官是你哥哥。他的为人,你难道信不过?就这么几千块钱的事,逼着自己亲哥哥打欠条,说出去,你脸上也不光彩,是不是?」
他个头大,中气足,嗓门大,就算不用力吼,说出话来也是梆梆响的,很有一种让人觉得难以抵挡的魄力。
宣怀抿跟着展露昭做一本万利的生意,眼界也大了,寻常几千块钱,哪里放在眼里,说这些话,只是因为心里那份酸意,故意和宣怀风为难。
见宋壬出头,宣怀抿心里一沉,恨恨想道:这天底下的人,怎么人人都把他当凤凰蛋一样地捧着?连个粗鲁的臭护兵,也这样一心一意,恐怕他被人吃了去。
不过,自己答应得展露昭满满的,拍胸脯保证会把事情做妥,要是现在气跑了宣怀风,事情失败,回去不知道要挨展露昭多少恼火。
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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