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手才会把目光投向那些原野、台地和山脉。所以,不要管什么愿望了。给我一根香肠。”
我和那位老人一起吃了一顿饭。香肠极其美味,而土豆泥和油炸洋葱的味道也非常不错。称得上是一顿美妙的晚餐。饭后,我们在友好的气氛中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一起看着炉子里的火焰。然后,我对他的好意表示了感谢,并询问他应该怎么走才能回到位面旅行者宾馆。
“这可是个混乱的夜晚啊。”他坐在摇椅里摇晃着。
“我明早之前必须到达孟菲斯。”我说。
“孟菲斯。”他似乎在考虑着什么,而且在我听来,他说的好像是“孟菲诗”。他又摇晃了一下,说:“啊,那好吧。你最好往东走。”
与此同时,一大群人从里屋冲了出来,我之前从没注意到屋子里还有这么一帮人。他们个个都是蓝色皮肤,银色头发,身穿晚礼服和露肩舞蹈服装,脚踏尖头皮鞋。这些人有的在刺耳地争吵,有的在纵声大笑,有的做出夸张的姿态,有的则使劲地眨着眼睛。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酒杯,所有的杯子里都是某种像油一样的液体,还泡着一片橄榄叶。因为屋子里出现了这样的家伙,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呆,所以连忙冲了出去。不过,这个夜晚的混乱似乎只体现于那位老人的小屋里面,室外的情况到目前为止还是相当平静的,天上升起了半个月亮,月光照耀着平静的黑色水面,还有宽阔的沙滩。我听到了浪潮的声音。
因为我不知道哪个方向是东,所以我开始向着自己的右边走,因为对我来说,总是会以为东方就在右边,西方就在左边,也就是说不管什么时候我肯定是面向北的。海水非常诱人,我脱下鞋子和袜子,赤着脚走在沙滩上,海浪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双脚。一切都异常的平静,所以当我遭遇突然出现的噪音、强烈光芒和热番茄汤的时候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我跌坐在地,我竭力爬了起来,发现自己是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天上大雨倾盆,周围的海面上波涛起伏,充斥着大片的白泡沫,也许那些白色的东西是海豚的头,我辨别不清。舰桥上有个人在猛烈地吼叫着一些我无法理解的命令,船上的汽笛则以更为巨大的声音尖啸不停,这意味着这艘船马上就会撞到冰山。“我希望我现在是在位面旅行者宾馆!”我呼喊着,但我那微不足道的声音立刻就被周遭的喧嚣给吞没了,而且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三个愿望的故事。我的衣服已经被番茄汤和雨水给浸透了,我感到极其不舒服,这时,一道闪电落了下来——是绿色的闪电,我只在书中读到过这种事情——它发出嗞嗞的声音,跟煎锅里的炸香肠发出的声音差不多。闪电落在我面前大约五码处,只听得噼啪一声脆响,船从正中间裂成了两半。我们幸运地在这个时候撞到了冰山,它刚好楔进了裂开的船中间的那条缝里。我爬上船舷,离开了让我心惊胆颤的甲板,又从船舷上跳到了冰山上。我在那里眼看着船的两半碎片被冰山挤得越来越远,同时还在缓慢地下沉。
很多人逃到了甲板上,他们身上都穿着蓝色的游泳衣,男人们仅有一条短裤蔽体,女性则穿着连体式的泳衣,就像奥运会上的运动员。有些人的游泳衣上饰有金色的条纹,显然代表其主人处于高人一等的地位,因为这些穿着蓝金相间游泳衣的人似乎在发号施令,而穿普通蓝色游泳衣的人则迅速地执行了前者的命令。他们将六艘救生艇放进海里,左右两边各三艘,然后秩序井然地爬进救生艇中。最后一个登上救生艇的是一个男人,他穿的游泳裤上面的金色条纹特别宽,几乎都看不出有蓝色的存在。等到他安然进入救生船的时候,船的两个半边都静静地沉到了海面以下。所有的救生艇整齐地排成两列,上面的人开始划桨,试图离开周围那些长着白色鼻子的海豚。
“等一下!”我喊道,“等一下!我怎么办?”
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一眼。不久之后,救生艇就从我的视野当中消失了,只剩下眼前这片昏暗、愤怒、冰冷而又遍布海豚的海域。我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唯一的希望就是爬到这座冰山的顶上,看看我能看到些什么。我爬过了最艰苦的一段,很快就要到达顶峰了,这时我突然想起,彼得·潘坐在石头上的时候说了一句,“死亡将会是一场伟大的冒险”,或者说我认为他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一直认为彼得·潘是个非常勇敢的人,这句话所代表的对死亡的态度非常具有建设性,而且也许事实也就真的是这么回事。但目前我可并不打算验证这一看法。目前我只希望能立刻回到位面旅行者宾馆。可是,在我终于爬到冰山的最高点时,我根本就没看到任何的宾馆。我看到的只有灰色的海洋和海豚,灰色的迷雾和乌云,而且天色似乎越来越暗了。
除了这里之外,所有其他地方都很快变成了另外一个地方,可是为什么这里没有变呢?为什么这个冰山没有变成一片小麦田,或者一个炼油厂,或者一个小便池呢?为什么我被困在这上面了呢?难道我对此就没有任何办法吗?比如说,摸摸脚后跟,说一句“我要到堪萨斯!”之类的。说到底,这个位面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呢?这可真是一个童话书里的世界!现在我的脚已经非常冷了,冰面上刮着凄冷的风,阻止我被冻成冰棍的就只有之前泼在我衣服上的热番茄汤残留的温度了。我必须运动。我必须做些什么。我开始尝试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脚在冰面上挖出一个洞,将凸出的部分敲断,我拳打脚踢,大块的冰裂开了,我就把它们推到海里去。这些冰片落到海里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海鸥或者白色的蝴蝶。这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我现在非常生气,我的怒火使得冰山也开始融化了,它冒着汽,还发出轻微的咝咝声,我的愤怒让我变得又红又热,我就像一根热的拨火棍一样钻进了冰山的内部。这时,两个皮肤苍白的家伙慌慌张张地试图脱下我四肢上的长筒式袜子和手套,我对他们怒吼道:“你们干什么呢?”
他们非常尴尬,也非常担心。他们担心我会变成一个疯子,他们担心我会向位面管理局控告他们,他们担心我会跟其他人说尤尼位面的坏话。他们不知道虚拟现实体验机器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显然问题确实存在。他们已经联系到了程序员。
程序员身上只穿了一条蓝色的游泳裤,却戴着一副角质框眼镜。他只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机器,就宣称机器没有任何问题。他断言说,我的情况仅仅是由于脑电波的频率很不巧地处于紊乱状态,所以与他们的程序互动时出现了一些问题,而脑电波频率的变动则是由于心理的抵抗作用。他说,这是一种反常现象。他说,这是由于心理的抵抗作用。他的口吻暗示着对我的指责。我比刚才更加愤怒了,我告诉他和那些办事员,他们这台该死的机器绝对是出错了,他们没有权利责备我,他们的选择只有以下这些:一,将机器修好;二,把它关掉;三,让游客们以真实的,反常的,抗拒的肉体来体验美丽的尤尼位面。
现在,宾馆的经理也出现了。这是一个身材魁梧、肤色苍白的红发女人,她身上什么都没有穿,只有脚上穿了一双靴子。办事员们穿的都是超短裙和靴子。而大堂的清洁工则穿了很多衣服,包括长裙、长裤、夹克衫、领带和面纱。似乎对于尤尼人来说,地位越高的人穿得就越少。但我现在对他们的风俗习惯已经不感兴趣了。我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个经理。她一边敷衍地恭维我,一边和我进行带着威胁和道歉意味的讨价还价,这种人总是会这么做,她的意思无非就是想表明“如果你识相的话就照我说的做”。她告诉我,我在这座宾馆以及尤尼位面的其他宾馆住宿全部免费,我可以免费坐火车去参观富有特色的J!ma,我还将获得博物馆、马戏团、香肠工厂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地方的优惠券,正当她还打算机械地继续说下去的时候,我打断了她。不,谢谢,我在尤尼位面已经呆够了,我决定马上离开。我必须赶上去“孟菲诗”的航班。
“如何?”她脸上挂着一个令人讨厌的微笑。
但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却感觉到了强烈的恐惧,我的身体就像被麻痹了一样,连呼吸和思考都停止了。
我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知道我是怎么来到其他位面的——只要在机场等着就行了。
可是,机场是在我那个位面上,而不是在这里。我不知道该如何返回机场。
正如他们所说,我好像被冻成了冰块一般。
幸运的是,经理不过是想尽快把我赶走而已。我的翻译器传出的那句“如何?”实际上是“真遗憾”这句话的第一个单词,不过是因为经理那紧绷着的肥厚嘴唇没把后面的部分说清楚而已。①『注①:“如何?”原文为“How?”,“真遗憾”则为“How regrettable”。』我的怯懦在错误的信号出现时立刻跳了出来,让我的大脑没法工作,连我的记忆都被删去了。那种恐怖感就犹如我要把一个人介绍给其他人认识的时候却忘记了他的名字。
“请到这边的等候室来。”这名经理领着我穿过大堂,她赤裸的丰满臀部充满恶意地来回晃荡着。
当然,所有的位面旅行者宾馆都有一个布置得跟机场一模一样的等候室,里面有一排排的焊在地面上的塑料椅子,还有一间没有座位的小餐厅,虽然现在它的门是关着的,但在外面却能闻到里面牛油的臭味。你旁边的座位上有个肌肉松弛的男人,冻出来的鼻涕在他的鼻子和嘴之间来回流着。还有一个大型显示屏,上面写着航班的到离港预计时间,正当你打算好好看看的时候,那些字却又都消失了,所以用不着指望在数千个不同的航班中找到你想转乘的那一班。就算你真的看到了你要乘的航班应该在哪个登机口登机,也不意味着你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因为登机口的位置会频繁地发生变化,这就表示你得到另一个候机厅里去,这样一来,很快就会把你搞得烦躁不堪——突然之间,你回到了丹佛机场。你坐在一张焊在地面上的椅子里,旁边坐着一个喉咙里咯咯作响的肥胖男人,此人正在读一本名叫“成功投资”的杂志。四周弥漫着炸牛油的臭味,还有可怜的两岁小孩的哭喊。扩音器里传出一个高亢的女声,听到这声音,我眼前就浮现出一个身形魁梧、皮肤苍白、赤身裸体、穿着靴子的红头发女人形象。这个声音宣告说,原定于四点(噪音)十分飞往“孟菲诗”的航班现已取消。
我能回到自己的位面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现在不想往东走了。我想往西走。我搭上了一班飞往洛杉矶的飞机,来到了这个美丽、平和而又理智的都市。住进宾馆之后,我洗了个澡,洗澡水非常热。我知道用太热的水洗澡可能会使人心脏病发作而死,不过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