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薇不知就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动手。
只见那坎兑公子的一双眼睛似乎张了张,尽力地想要抬起头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凄楚和无助,让人动容。
只稍微安静了片刻,坎兑公子又剧烈抖动起来,口中嗬嗬有声,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也似乎在强力克制。只见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连带着他身下的这张轻小的苓床也跟着抖动起来,撞击着地板,得得作响,似乎马上就要散架。
晏薇看此情景,忙取出一块砭石,将砭石的头部在身旁灯盏上约略一炙,又轻轻沾了一点灯油,用手指试了试温度,除去坎兑公子的鞋袜,便向足底正中的涌泉穴刺去。只见坎兑公子全身一阵抽动,随即抖动似乎缓和了下来。晏薇见有效果,又在另一只脚上如法炮制。
坎兑公子不再剧烈抖动了,只全身还在轻微颤动,痉挛着像一片风中的枯叶,抱紧的手臂似乎也松弛了下来。
晏薇把锦被掀开一角,摸了摸坎兑公子的脉搏,对那些仆从道:“把他解开。”几个仆从面面相觑,谁也不动手。
黎启臣沉声道:“解开吧,不妨事。”只见那年长的仆从点点头,使了个眼色,其余那几个仆从才七手八脚忙活起来。
晏薇又道:“把他衣服也解开。”
坎兑公子瘦削的胸膛袒露了出来,皮肤微微泛着青白色,肋骨根根分明,肌肤上尽是豆大的汗珠,一线红绳挂在颈中,想必是用来穿玉的,此时那玉已经坠到了脖颈后面。
晏薇换过一对更小的砭石,在热水中略浸了一下,双手如穿花蝴蝶一般,连点坎兑公子胸前十几处穴道,只见坎兑公子一声呻吟,两臂向左右一摊,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那年长仆从大急,叫道:“你干什么?!”伸手去扳晏薇肩头,把晏薇拉得一踉跄,几乎摔倒。
童率急忙抱住晏薇,继而手臂一探,手指如鹰爪,扣住了那年长仆从的咽喉,喝道:“你住手!”
黎启臣见形势一触即发,忙大声喝道:“都别动手!”把那几个仆从惊得一愣,童率也缓缓垂下手来。
晏薇却自顾自搭着坎兑公子的脉搏,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道:“他没事儿了,不信你自己摸摸看。”
那年长仆从依言摸了一下坎兑公子的脉搏,似乎不得要领,又把手指放在坎兑公子的鼻端试了试,翻了翻坎兑公子的眼皮,这才放下心来。
晏薇轻声道:“把被子给他盖上吧,注意保暖。”这次不等那年长仆从吩咐,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拿过被子,把坎兑公子盖了个严实。
其他仆从都退出去了,唯有那年长仆从跪坐在床边,垂着头,似乎是要看护着坎兑公子,等待他醒来。
有他在此,三人也就默默无话。
浴足的水渐渐冷了,黎启臣自己把腿擦干。按照往日的程序,接下来晏薇该给黎启臣做针砭治疗了。但此时晏薇却只盯着那三块用过的砭石细看,并未理会黎启臣。
童率也凑过去看,只见那三块砭石微微发暗,并无特别之处。因为沾过水和油,又沾过汗水,这也是正常的,往日给黎启臣治疗之后的砭石,也是如此。
晏薇瞥了一眼童率,也不搭话,把那三块砭石收好,换了一块砭石,放在灯上炙烧了许久,取出一罐熬好的药汁,浸了一下,便向黎启臣腿上的穴道刺了下去。
想必是因为砭石极热,又或是点穴的劲道到达病灶,黎启臣忍不住呻吟出声。
晏薇笑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什么时候你不觉得痛了,这病才算好了。”嘴上说着,手里不停,快速连点,在黎启臣的伤腿上留下一串针砭的红痕。
那年长仆从也抬起头来,看得呆了。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坎兑公子便醒转了,似乎身上已经全无痛楚,又恢复了平素潇洒自如的样子,沉声对那仆从吩咐道:“还不快给我更衣。”
那仆从取过热水,用布巾沾水细细为坎兑公子擦拭身体,又取过干净衣服来换上,自始至终,坎兑公子都伸张着两臂,任他由服侍,抿着嘴不发一言。
待衣服穿好,那仆从又为坎兑公子整理头冠发髻、正好玉坠……只一打眼,晏薇便觉得那玉坠好生熟悉。
待那仆从退出,坎兑公子又整了整衣冠,略略躬身道:“让三位见笑了。”
晏薇蹙眉问道:“这就是你寒疾发作时的情况吗?”
坎兑公子点点头。
“多久一次?”晏薇问。
“不一定,长则两三个月,短则半个月。”坎兑公子回答。
晏薇又取出那三块砭石,和刚刚给黎启臣用过的那块并排放在一起,道:“八成是毒,不是病。”
说着把砭石递过去,示意坎兑公子自己闻。
坎兑公子把砭石凑近鼻端,分别闻了闻,困惑地摇了摇头。
童率抢过去细细嗅了一遍,道:“这三块有些古怪的腥气。”
晏薇点头道:“正是。”
坎兑公子点点头,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不震惊,开口问道:“若是寒毒,你父亲的方法是否可医?”
晏薇道:“病即是毒,毒即是病,不管病源如何,药理是相通的。”
坎兑公子一笑:“那就好,总算是有些希望……”
晏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开口。过了片刻,又轻松地笑道:“你颈上的玉,可否借我一观?”
坎兑公子举掌轻抚脖颈,似有点紧张,问道:“你要做什么?”
晏薇一笑,伸手从自己颈中解下那枚“双龙化鱼坠”,托在掌心,道:“我只觉得和它很像。”
第十八章 鎜谷寒潭,赤崖天水
看到晏薇手上的那枚“双龙化鱼坠”,坎兑公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问道:“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晏薇道:“公子瑝送给我的。”
坎兑公子双眼发直,喃喃道:“公子瑝……公子瑝……你是他什么人?他怎会把此物送给你?”
晏薇摇头道:“其实并不是送给我,只是借给我傍身之用,日后还要还给他的。这是杨国王室代代相传之物,我可不敢据为己有。”
坎兑公子似乎有些疑惑,问道:“你确定这是‘双龙化鱼坠’?‘双龙同心,水波不兴,潜龙化鱼,四海归一’?”
晏薇道:“这个当然!公子瑝亲手交给我的,黎大哥也识得这玉的。”
坎兑公子缓缓从脖颈中取下自己的玉,也托在手上,和晏薇的手并排放在一起。果然一模一样,是另一枚“双龙化鱼坠”。
黎启臣惊道:“莫非……你是公子琮?”
坎兑公子脸上表情变幻,说不清是悲是喜,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童率急道:“你自己是谁你怎么会不知道?”
坎兑公子苦笑一声,指着黎启臣道:“譬如你,是当朝宰辅黎懋次子,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自然是从小父母告诉你的,奴仆婢女称呼你的。若是你从三岁起,就被困在一个地方,见不到父母兄弟,服侍你的仆从只称呼你‘公子’,你问他们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他们一概摇头不答,你问他们自己是不是叫黎启臣,他们说不知道,这样二十多年下来,你是不是会疑惑自己到底是谁?会不会觉得自己三岁之前的记忆,全部是一场梦?”
黎启臣听后只觉得毛骨悚然,三岁小儿的记忆,自然敌不过二十余载岁月的磨蚀。难怪这些仆从的举止态度颇不寻常,难怪这坎兑公子的行事颇为古怪……不由得深长叹息一声,问道:“那这‘坎兑公子’的称呼,是你为自己起的别号吗?”
坎兑公子苦笑道:“《易经》有云:‘困,坎下兑上。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我被困在这里,周围的人谁说的话都不可信,难道不算是坎兑公子吗?”说着用手紧紧握住那玉,像是握着自己的命一般。
黎启臣道:“我在宫中,只听说公子琮身患异症,在他处静养,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所在,也并没有关于他的其他消息,只是宫中各项典仪、赏赐,都少不了他这一份,才让人感觉这个人是切实存在的,只是从未露过面。”
坎兑公子盯着黎启臣,一字一顿地问道:“依你看,我是公子琮吗?”
黎启臣一呆,不知如何回答。
童率插口道:“想知道这个还不简单?驱车直奔怀都,闯入王宫,面对大王,问上这么一句,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坎兑公子缓缓摇头道:“不知道你们有谁听过‘鎜谷寒潭,赤崖天水’这句话?”
黎启臣不知他为何突然岔开话题,虽然之前在岛上看到过“鎜谷寒潭”的石碑,但是对于这四个字的含义,他完全一无所知。晏薇也一片茫然。
唯有童率试探地问道:“似乎说的是我们杨国的两处地脉穴眼,关系到杨国的王室气运?我也只听得江湖上有这个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坎兑公子道:“正是,这两处一阴一阳,一正一奇,互为表里,稳稳镇住我杨国江山。想我杨国不过是蕞尔小国,周围大国环伺,且我国盛产盐铁,一向为他国觊觎。而今天下战乱频仍,百年来几乎无一年没有征战,而我杨国却能数次化险为夷,国无战乱,生民安泰,实为这两处穴眼之威力。”
晏薇撇嘴道:“堪舆之说,有这么神奇吗?”
坎兑公子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历代杨王对这两处地方均极为重视。此处便是‘鎜谷寒潭’,这个山谷叫作‘鎜谷’,环绕湖畔有三处上古祭坛的遗迹,就像是鎜的三个足……谷中一湖,被称为‘寒潭’,湖中一岛,皆为圆形,状似人眼,又被称为‘地眼’。而‘赤崖天水’为一红色高崖,又被称为‘地根’。”
听到“地根”这个说法,童率忍不住拍手笑道:“这个地方好!有机会倒要去瞧瞧!”
坎兑公子也忍不住莞尔一笑,继续说道:“此处必须有一个四柱纯阴的人作为生贽来镇守,方得发挥地脉庇佑之威力……另一处‘赤崖天水’则须有四时不灭之火才行。”
晏薇更是不屑地一撇嘴:“哼!又是巫觋们的那一套……山川而能语,葬师食无所。”
坎兑公子看了一眼晏薇,似乎对她的想法很是惊讶。
晏薇知他心意,笑道:“医巫不两立,至少在治病疗伤一道上,巫觋的那些东西全都是骗人的,所以其他方面,我也是半点都不相信他们。”
黎启臣摆手道:“堪舆地脉之事,确实有一定道理,山川皆有神灵,不可不敬畏。”
坎兑公子点点头:“正是!此外,‘赤崖天水’向来有重兵把守,但这里却不必。”
童率奇道:“那却是为什么?”
坎兑公子续道:“因为这山谷四周都是高山密林,人迹罕至,道路曲折,就是白日穿行,也会迷路。况且这里地气特异,太阳一出,热气蒸腾,便会遍布瘴气,无论人兽,中者立死,因此只能晚上赶路,所以若不熟悉道路,必会被困死在山中。有这样的天险在,自然不必派兵看守。若没有人带路,外面的人进不来,我这困在里面的人,自然也没法出去……”
黎启臣一惊,一指门外道:“那么我们要想出谷,必须要他们带路才行?”
坎兑公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童率急道:“那你不是害我们吗?若他们不肯,我们岂不是要一辈子陪你老死在这里?”
坎兑公子一声冷笑:“哼……他们才不肯让你们陪我老死在这里……你们不必着急,安安心心在这里疗伤,我自有道理,总不会害你们就是……”转头又对晏薇道,“你能不能想办法配制一些药,可以克制瘴气的?”
晏薇困惑道:“等等……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你是公子琮?三岁的时候就被困在这里了,一直没出去过?因为这些人不带你出去,你就出不去?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困你在这里?”
坎兑公子一声苦笑,神情凄楚:“若没见到你的玉坠,我可能会这么回答你——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或许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体质特异,便做了这鎜谷寒潭的生贽,不得出,不得入。我若是走了,便要另外换一个生贽,否则这处穴眼便会发生异象。”
晏薇一呆,说道:“生贽之说,纯属虚妄,我就不信你离开这里就会天塌地陷了!”
坎兑公子一把抓住晏薇的手,似乎找到了知己:“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就不信,我争不过命,一年争不过,就十年,十年争不过,就一生!我也倒要看看,我走出这谷,是否会江山变色!”
黎启臣听他突然豪气顿生,不禁皱起了眉头,自己三人进入这鎜谷,只怕是这坎兑公子通盘计划好的,要协助他脱困,而其中的关键,则是晏薇。念及此,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妥,却又想不明白。
坎兑公子突然长叹一声,取过晏薇的玉坠,双手分执两块玉坠,细细抚弄,似乎在比较它们的异同,幽幽地道:“可你这玉坠一出,证明我小时候的记忆不是梦,我就是公子琮……我就是公子琮!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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