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存在着!它不止在我的脑子里,它在外面,不管你怎么想。它在孩子们的眼睛里。我愿意这样活着。我要我的生命一直延续,永远。孩子……
不错呢,飘摇不定的游丝一点一点地变厚了,可我刀刃一样的的寒风却仍然要把它割断。亿万年来“死亡”都是世界的主宰。唯一的主宰,而我是它的使者。
痛苦。肉体的,精神的,都是我的利刃。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垃圾!是,一棵树已经发芽了,但它终有一天会枯萎。一切权威,贵人们,一切权威都将被死亡踏在脚下。你这棵小树也不例外。
觉察到对手的非凡之后,漫游杀手在自己的武器库里搜拣。绝望,绝望呢?我的这把刀又尖又利。这还是一张网,没有一条鱼逃得脱。
但是?
他惊奇地发现迎风是很难走动的。风里充满令人不安的气味,那气味很陌生。树长大了,难以撼动。可这是我掌握的世界呀!
那都是什么?它们生长得太快了,太快了。
我无法控制!树的枝干已经参天荫地,那是我不能摧毁的东西。漫游杀手啊……黑人的主意一开始就是对的!敲开他的门,直接对着他的脑袋!我有他的真实地址,我有一把古董枪……
大陆忘记了警察最后对他说的是什么。他从床上坐起来,兴奋。
然而那种好像青春期悸动似的兴奋,仅仅半个小时就退潮一般消失了。他疲倦地走出卧室,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看见肮脏的窗户,又想起了顶棚漏水的卫生间,想起了故障频频的射线炉,想起了无聊的工作。
他就这样呆坐着想心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铃响了起来。
(写到这儿,虽然我颇有点自知之明,可还是忍不住跳了出来。想要学美国侦探艾勒里·奎恩的样子,也说上这么两句:先生(女士)们,本案到此结束。反正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大家伙儿弄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了吗?)
大陆看看监视器屏幕,门外的人很陌生。而且这几年他好像没怎么见过真实的女孩子,更没想过会有姑娘来按他的门铃。
他几乎是惶恐地开了门,摸着门框,又摸了摸鼻子。
那姑娘很大方,开门见山地说:“我来这儿尝尝你说的夹肉面包。”
大陆只挤出一句:“请进来。”让开门,姑娘率先走进去。大陆吁了口气,才想起从背后打量她,她头发很长,又黑又滑。
大陆摆脱了尴尬,并不抢着去收拾客厅。他已经三十八岁了!
女孩子递给他一张黑色卡片,大陆接过来,看到上面有小小的凹字:“雷冰。中央理工大学。”等等。这种名片插入计算机里就可以调出主人的许多资料。
大陆又抬眼看看她,她笑着说:“我们才分手不到一个小时嘛。这个地址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你……”大陆指着她。
女孩子说:“是我。我就是那个警察!我告诉过你,很多人在‘那儿’的样子与现实截然相反。”她自在地挑把椅子坐了,“其实我还只是个大学生,不过政府确实雇用了几个我这样的业余网警。我要挣点学费。”
“你那个不说话的伙伴呢?”
姑娘仿佛考虑了一下如何措词,才说:“我们俩是同一个人。不过我可以来去自由,‘他’只能永远留在‘那儿’。”
大陆沉默了一阵子,想不出什么话,有点茫然地说:“面包……”
“我倒试试看,它比我的盒饭怎么样。”雷冰不待人请自己进了厨房,打开冷冻箱。大陆跟进去,说:“射线炉不太好用。”
“发射源该换一个了。”女孩儿头也不问地摆弄着面包,“我爸爸什么都会修。现在的男人退化啦。”
大陆等她弄好,两个人一同回到客厅。
门铃又—次响起来。
“看看是谁?”雷冰说。
“送货员。”大陆嘀咕着拉开门,对外面的人说,“我没让你们来……”
他的话突然哽住。他看见,门口那个小个子,苍白着脸,对他举起了一把古旧的金属武器:一把手枪。
手枪几乎顶到了大陆的胖肚皮上。那情景甚至有些滑稽,拜访者看起来比房主人还要紧张,或者是激动?他那张落魄诗人似的脸完全扭曲了,下巴颤抖,嘴唇发青,拿枪的手比较稳定,但用力太大以至指节都白了。
在这一瞬间,大陆就明白了:此人不可能向他开枪!
他挺着肚皮,摇摇头,盯住小送货员的眼睛,把枪从他手里拿下来。他遭到一点儿抵抗,但并不顽强。他抓着送货员的手,一言不发,拉他进屋。送货员顺从地跟了进去。门关上了。
大陆这才看见,那女孩子望着这边,手扶桌子,脸色惨白。
送货员蹲下,紧紧蜷缩起来,恨不得要缩成一个几何意义上的点。他抱着膝盖,神经质地摇晃着,边哭边说:“我差一点儿!我差一点儿……”
大陆说:“你真的差一点儿把我打死了。”他转向雷冰,“你没事么?”
女孩儿坐在椅子上,说:“我没想到,我原以为自己受得了……”
“原以为?”大陆吃惊道,“你早知道他……”
雷冰说:“当然。我和他的思维曾经近身肉搏,要是还不能预见他的行动,算什么网警啊。其他警察都在楼下了。”
送货员似乎并不关心她的话,沉浸在近乎歇斯底里的恍惚境界里。
女孩子迟疑着,靠近他,说:“刚才我发现,我没有在‘那儿’那么坚强,差一点被你吓昏了。我想你也是一样的。”
送货员不停地摇晃,说:“我是个送货员!我只是个送货员!”
雷冰明白他的意思,说:“你早知道就好啦。”
“是谁雇的你?”大陆不能不问。
送货员第一次抬起头,迷惘地说:“一个大个儿黑人。”
“黑人!”大陆惊叹,“我可没去过非洲啊。”
“他非常恨你。他说你是河马。”送货员又记起使他迷惑不解的那个词。
无法形容大陆听到这句话后的表情。既非震惊,也不是愤怒,融合了相当多的强烈的情感。他以一个胖子大步快走时那种威风凛凛的神气,冲入漏水的卫生间!
他拿起门后的一根棍子,抡起来敲着输水管道!敲了半分钟之久。然后,走到客厅,打开大门,叉腰腆肚地等着。
他没等多久。一位满脸青胡子茬,气色苍白,瘦骨嶙峋的长脸中年男人,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兴师问罪而来。
世上肯定有“预感”这回事。男子一见房中这么多人,而且情态都十分古怪,立刻心中透亮。他挺起的鸡胸脯犹豫不决地凹下去,眼神颤抖起来。
大陆呼呼喘气。指指缩在地下的送货员,又指指桌上的手枪,再指指瘦男人,不说话。
瘦男人的眼皮滑稽地红起来,哆嗦着厚嘴唇,吭吃吭吃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谁让你骂我?”
“骂你?”雷冰似觉不可思议,“为这个?”
那种满脸胡子茬的大男人要哭的模样,是说不出的让人又想笑,又想叹气!当时那男人就孩子似的梗起脖子,连着滚动了几下大喉节,最后转向雷冰——他也不管雷冰是什么人,就告状一般对她说:“他骂我,骂我是驴!一连两次。还骂我父母亲不积德……”
“那是因为你先说我是河马!”大陆一字一顿地反驳,转向雷冰说,“你不知道河马是什么吧?我翻了《已灭绝动物图鉴》,才明白他对我的侮辱有多大。”
雷冰已经被这两个男子的诉说搞昏,不由自主地扮演了仲裁法官的角色,她问:“那你们究竟为什么吵架呢?”
“水管……”两个人抢着说;大陆横了瘦子一眼,仗着一百八十斤的气势把话头夺过去,“他总把水漏到我卫生间里,”瘦子说:“你……你就会敲水管,不讲理。”
蹲在旁边的送货员忽然抬起头,尖声委屈地嚷道:“你们就为这个呀!”
“你不用喊冤。”雷冰说,“在‘那儿’你杀过不止一个人,你问过理由吗?”
送货员埋头抽泣起来,哽咽着说:“可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哪!我们是什么呀?”
警察来带他们走的时候,送货员面如死灰,缩成一团。瘦子哆嗦着,整个人垮下来,认输似的急忙向大陆嚷:“我没有!我没有!”大陆难受极了,突然觉得瘦子仿佛一个很亲近的人,仿佛从来没有雇人来害自己,只是偶尔吵过几架。他很想大叫:“我不恨你!”
可他们俩还是被带走了。
大陆忽然感觉闷得很,闷得很。他径直走去推开窗子,推开几年没碰过的脏窗户。一股清新得使人落泪的空气包围了他,久违的季节感又复苏了。
因为很久没有人关照,外面那个老世界显得阴郁,黯淡。城市是灰色的,令人意兴萧索。然而在它内部,有一个梦,巨大、光怪陆离、飞速旋转的城市之梦。每个人都不可抗拒地成为这彩色旋涡中的一条小鱼。
和这个华丽的大梦比起来,几个小人物偶尔的叹息又能算什么呢?
大陆正在发呆,雷冰从后面小心地碰碰他。
大陆转过头,女孩子说:“我已经把你的面包吃了。不怎么样,唯一的好处是,一吃就饱。”
马柏龄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