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特拉特似乎全然忽略了两人,也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他只是伫立在那里,静静地思考,眉毛拧成了疙瘩。
一见到无数的省略号,尤因大夫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的程序基本上失败了。一条条的信息在与数据库相互关联之后被显示出来,尤因大夫以沮丧的心情阅读着它们。
“……是他么?是的,是他,是他来了……我真高兴。”
“……我们真高兴……”
“……我想要……可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
“我们会等你的……”
“为什么?……”
“我们要在一起……我们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们……”
“……”
“你到过……”
“没有。”
“你到过……”
“没有……”
一连串的提问,却是同样的回答——“没有。”所有的关键字都被省略号所取代,显而易见,数据库里没有与这些关键字相应的脑电波数据。
“好像是一场对话?”丽莎小声地说。在得知尤因大夫的程序的作用后,她也紧张地盯着这些句子。尤因大夫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地往后翻页,突然一句完整的句子出现了。这恐怕是唯一一句完整的句子。
“你们是谁?你们从哪里来?”
是呵,你们是谁?你们从哪里来?尤因大夫自问道,像发现了线索似的疯狂寻找下一句。
可是,没有下文。他怀疑在别的段落里,但当他不顾疲倦地找下去,等待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省略号,那些句子甚至没有任何意义。尤因大夫想要放弃了,丽莎翻页至最后;“还有最后一段,我们看看有没有答案。”
“……我很难过……我要走了……”
“……哪里?……”
“……回家……”
“……”
“那么,我们会来的。……我们一起……”
“我找得很吃力。这些对话……也许我们应该弄清楚各是出自谁的内心。不过,这并不困难……真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我们’和‘你们’?”她抬起头看尤因大夫,却突然之间不寒而栗。尤因大夫正以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屏幕,像入定似的。
“你不说我还没有注意到呢……你知道么?丽莎,我有一种感觉:可能我们所有的判断都错了。看来不是潜意识,它的人称是复数的,思路独立。难以置信,恐怕一个我们以前从不知晓的全新的意识到来了——船长遇上了它,”他犹豫一下补充说,“也许,还会有我们。”
“我一直在搜索我记忆中的某个碎片,它真的很不起眼,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或者什么地方接触过有关它的一些知识。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它或许对现在的情况有所帮助。我之所以没有和你们一起去,是因为我想照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安安静静地在这里把那个碎片回忆起来并补充完整。”特拉特说着把手中的打印结果递还给尤因大夫,缓慢而清楚地说,“大夫,我的看法和您差不多。这并不是潜意识的活动,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格看来不是存在于一个人身上的,尤其是你所说到的一种神奇力量与之关联。如果我的推断没错的话,这并非什么精神病症,所以,在你们的医学领域中找不到相关知识,但我们的物理学界曾有一种说法,把它称为‘宇宙心灵’。
“当然,这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它的基础实际上来自于量子力学众所周知的EPR佯谬。可以说,那是一个跨越雷池的论断,一个无法捉摸的幻想。
“早在1935年,由爱因斯坦(E)波多尔斯基(P)和罗森(R)三人提出的论文便讨论到,若量子力学是正确的,则人们可以将一个稳定粒子炸裂成相等的两个碎片,并让它们沿着相反的方向前进。而即便是这两个碎片已经相隔若干光年之遥,人们还是能够以考察其中一个的行为来推测另外一个,以干扰其中一个的方式来影响另外一个。基本上,这两个碎片之间的由此及彼的交往是瞬间的,甚至比光速还要快!
“爱因斯坦以一代物理巨匠的精确的头脑作了思考之后,认为这种情形是不可能发生的。然而,不过三十年,理论物理学家约翰·贝尔却利用量子力学中的一个为人们所普遍接受的方程式,证明出这种超光速交往是可预期的。这在当时的理论物理学界不啻是投放了一颗原子弹。
“不同的是,原子弹爆炸之后的冲击波迟早会过去的,而这个超光速交往的预言留下的痕迹却是深深地印在人类的心中。后世的人们并没有停留在EPR佯谬的表面上,相反,他们把EPR佯谬更深刻地发掘开去,于是另一片天地展现出来。它那丰富之至的内涵竟令人难以想像,更难以置信。
“最突出的就是,布莱因·约瑟夫森博士——他因为约瑟夫森效应的发现而荣获了197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便从EPR佯谬中领悟出更加深刻的含义。他了解到也许宇宙的某一部分‘知晓’宇宙的另一部分,即一旦在某些条件下完全会发生的远距离接触……
“你们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现在是——两颗心灵的接触,或者说得更加具体些,是思维的接触。思维是粒子流也是能量体,按照EPR假说完全有可能连接,而且它们应该必然有共同点,是同出一辙的。我记得,后来物理学家们作出判断,若这种宇宙心灵真的存在,那么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在宇宙空间。因为在这个空间里,一切最为原始,也最为简洁,包括人的欲望和感觉……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特拉特意味深长地叹道,“其实,在冥冥浩宇中,或许所有生物的感受都差不多。”
说到这里,特拉特推了推鼻梁上的宽大眼镜。当然,特拉特的话,留给丽莎和尤因大夫的无疑是困惑和迷惘,他们几乎像听天书一般如梦如幻。
丽莎好像率先领会了特拉特的意思,为确证一下,以不肯定的语气问:“你认为船长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另一颗心灵——或者说别的生命——在与他遥相呼应,相互沟通,彼此交流?”
特拉特摊开双手:“无法肯定。说实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真的存在宇宙心灵的沟通。这听起来像中国道教所宣扬的天人感应,没有人说得清真假。不过,我相信大脑并不仅仅是存储信息的场所,它更是一部信息和能量的转换器。在某些时候,会像无线电一样容易接通,也一样易受干扰。”
“那么,另外的一颗宇宙心灵在哪?在这个Oort cloud的区域吗?”
“谁知道?或许无处不在。”
“好了。”尤因大夫插话进来,“现在我最关心的是怎样才能让船长恢复如初。”
确实,这是最为现实的问题。特拉特虽然提出一个新思路,却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一时间大家又沉默了。“听着,没必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没必要!”尤因大夫像在咆哮,他不想让神秘笼罩“自由女神”,神秘意味着无法控制,这会导致人心惶惶。
特拉特对尤因大夫的话不敢苟同:“但是,大夫,我们不是在宇宙里吗?——在这个世界里,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若在地球,很可能是一个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刻,但对于“自由女神”来说,则完全不一样了。且不说在这远离地球5万亿公里的地方会有多么的寂寞与寒冷,各人心中的奇怪问题足以让人心有余悸。
12月31日。
尤因大夫看着电子日历上的这个数字,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感觉。本来“自由女神”的航行是让人心动的,可现在竟使人万分担忧。他刚才去探望过船长,依旧是似醒非醒的状态,时有轻微的梦呓,但听不清晰。尤因大夫知道此刻再次跟踪船长的脑电波已毫无意义了。
他粗略地检查了一遍主控电脑。这时他从心里骂着自己:自己居然这时候才想起要检查主控电脑。虽然对这些玩意深刻入微的控制他不很明了,但是基本的信息总还可以理解。电脑告诉他,回航程序将在中午12:00启动。关于程序的说明只有短短的一行字:“程序校验正常。船长指令:提前48小时返航。通知所有船员。”——显然是船长书写的。
如果不再有什么意外,一切都将在今天中午结束,尤因大夫想。而十几个小时之前,他还是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地听特拉特说些更难以理解的东西。这听起来就像是科幻小说中的玩意。如果那颗他们不为所知的心灵对他们不利怎么办?尤其是对船长不利怎么办?他们会与它发生冲突吗?他们能在与之竞争的过程中争取到船长吗?……尤因大夫觉得特拉特未免也太玄乎了。“让它们见鬼去吧。”他生气地想,“我怎么会把特拉特的话当真呢?问题并不是我们所想像的那么难以捉摸!‘自由女神’是完全可以自动操纵的,已经编制好的程序会主宰全船的动作,而且看来船长早已经安排妥当一切,剩下的很可能只是我们自己的胡乱猜测、杞人忧天而已。”面对控制台上的仪表都正常地运转,他开始感到安慰了。
时间在寂寥的太空中似乎过得飞快。
尤因大夫的身体在座椅里蜷缩成一团,不用说,他确实是极为疲劳,甚至还神经紧张过好一阵子。他正在默默地等待特拉特和丽莎的到来,他们应该已经完成了各自的工作。他瞪着舱壁发呆,以他们出色的工作效率,这并不难做到。
“好了好了,我一切都就绪了。”丽莎拍着手走进来,“我已经把那颗罪魁祸首的冰彗星抛弃出去了。虽然挺可惜的,但我采样获得的样品足以让我不会无所事事了,我准能在回到地球之前完成分析报告。对了,船长怎么样?”丽莎关切地问。
尤因大夫失望地揉了揉眼睛:“暂时还未苏醒,但是就我的检查,已经脱离危险期了。只要让他再多休息些时间,我相信他能够渡过难关。”尤因大夫感到一阵心酸。毕竟是老年人了,虽说不上风烛残年,但生理机构,免疫系统的衰退确实是不可避免的。“为了防止主发动机启动时加速度的影响,我把他送进了磁悬浮舱,在那里,他不会受到任何振荡的。”
尤因大夫的话宽慰了丽莎。“我们准备返航吧。”丽莎漫无目的地看看四周。
“没问题。船长的工作已经尽善尽美,我们只需等待。飞船将自控飞行,这正是‘自由女神’的最大特点,只有在应付极为特殊的突发事件时,才需要人为介入。我想用不了多久船长就会像往常一样指挥全船,而一般的险情,我们也足以应付了。”
“我并不是害怕飞行。”丽莎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现在11点30分。12点我们就要返程回家了。”她似乎有些激动,“我心中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五年的飞行,仿佛是在一日之间。五年之前的情景,我至今还历历在目呢,没有鲜花,没有欢送,只有飞行的使命。我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就向着深太空进发。其实对于宇航员来说,命运是未知的东西,宇宙中存在着乐趣与危险,或许我载誉归来,或许就绝尘而去。我曾问过自己,我们四个人是否还会完好如初地回到地球?我真的希望如此,‘自由女神’和我们四个人是一个整体。可现在……”
她说不下去,早已形成的友情在这一时刻显现出来。可谁能料到并阻止已发生的一切呢?事实上没有任何预兆,他们所能做的就只能是补救而已。
尤因大夫理解地点点头。
“怎么回事?都11点50分了。特拉特怎么还不过来?他究竟在干什么?”尤因大夫十分奇怪,他们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呢。
丽莎望了望毫无动静的舱门:“不知道,我去看看。”她赶紧朝那里走去。然而就在她打开舱门的一刹那,一个人匆匆闯了进来,着急地差点与丽莎撞个满怀。
“特拉特,你怎么回事?”丽莎看清楚来人,大声质问。
特拉特似乎非常激动,看样子是奔跑着赶来的。他鼻翼翕动着,眼光在众人脸上迅速地扫来扫去:“尤因大夫,丽莎,你们还记得那个引力场吗?1651引力场!就是那次晚餐时我向你们提到的那个引力场?”他古怪的声调调动起大家的好奇心,“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我原以为那个引力场是属于冰彗星的,但今天我才发现,它其实并不是冰彗星造成的。它是一个独立的引力场,而且在不断地扩大!”
“怎么可能这样?”尤因大夫追问说,“如果是一个万有引力场,一定有一个质量巨大的天体的存在。”
“但我观察不到任何天体,引力场像是无形地存在于空间。事实上我曾设想会不会是一个黑洞,可在这里不可能有黑洞,要不这些冰彗星早就不复存在了。”特拉特停顿一下,做了个深呼吸,“甚至,我觉得,我们不能以万有引力场来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