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不知所措,把脸贴近最后一部分玻璃墙,再看看这个我先前曾随之而上的影像。
那女人已攀到与我并排,我便扭过头去看她。因为似乎是目睹了一场奇怪的“心灵运输”,恐怕我的嘴巴还吃惊地半张着。而那个女人……就是卡罗琳·霍姆丝……看起来她也有点吃惊。
我猜我看起来不像个科学家……我从不理会自己的头发怎么样,再加上我这张脸,使我得了“路站狂人”的称号……所以别人吃惊的样子以前也见过一两次,倒并不怎么陌生。
但那只是一闪即过。
“你好。”她说,是音调和谐动听的女低音。
她个子很高,灰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束,然后披散在背上。由于穿着紧身连衣裤,她显得很瘦。她的脸很美,但有点严厉:深深的皱纹,苍老,略带黝黑,脸颊和上唇依稀可见细细的绒毛。下颌和鼻子的线条异常鲜明,使她显得坚强。眼睛是棕色的。这是一张严酷的脸,上面标识着几个世纪的……谁知道是什么?……
一看到它我就知道面临什么对手了,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
“很高兴见到你,”她继续说,“你的文章我都看了,很有意思。”
第一次试探。
“我很荣幸。”我说,一边想该再说些什么。这一刻我想象多少次了,现在却愚蠢地不知所措:“你好。”
她说:“我们去一个观察室,然后叫一点吃的怎么样?”
“好的。”
她松开扶手,领我顺过道飘下去,来到花托的主过道里。她的步子很大,每一步都露出了她的赤足。
我们离开过道,走下一层宽宽的旋转楼梯,进了一个大房间。
里面很暗,墙壁和天花板是木头的,地板则是透明的:这就是我来时看到的窗户之一了。土星在一侧像路灯泡一样发着光,而这就是我们惟一的光源,几张长沙发在房间中心摆成一个方形。
霍姆丝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身体前倾,往下看着土星。她那样子好像已经把我忘了。我在她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也往下看去。
我们正在一根土星轴的上方,从这个角度看土星和它的晕环是它的任何一个天然卫星都办不到的。标在土星(它的一半是黑暗,仅有环上反射过去的一点点亮光)上的纬度环带呈各种浅绿色和黄色,夹着一条条橘黄色。从上面看去它们是一个个完整的半圆;在赤道处的环带呈鲜艳的米黄,更高的纬度处转为黄色,在极地则是灰暗的绿色。
环绕着土星的便是那些光环,有好几十道,全都平滑、浑圆,好像是用圆规画的,其中只有三四道因绞在一起而不那么光滑。这些景象合在一起使我想起了一张镖靶:极点是靶心,光环则是最外围的靶圈。但要把土星想象为平面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有一半是黑暗的,而且它的阴影遮住了光环在它背后的那部分,这样它就显得像一个中心是形状怪异半球的镖靶。
我们地板窗的整个下方都是这种奇异景象,只有几颗明亮的星星在它周围发着光。可以看到七个土星的月亮,全都呈现规整的半圆形。我们像雕像一样坐在那里看着,同时感到眼前的景象在变化。土星投在光环上的阴影越来越短,所有月亮都变成了弯钩,光环倾倒成巨大的椭圆形;而这一切都很慢,非常慢,就像一种非人类的、大自然的舞蹈。
“永远如此,却又永远不同。”我说。
沉默良久,她说:“心灵的风景画。”
我开始感到笼罩着我们话音的深邃的沉寂。“地球上许多地方比这更美,可没有一处有如此庄严崇高。”
我知道你的地球之行,我心想。然后看着她的脸,心中又有所悟。几个世纪,都写在她脸上……我能说真对她有什么了解吗?她也可能到地球去了不止10次。
“有可能,”我说,“这是因为太空本身具有许多崇高的特性:广袤,单纯,神秘,还有那种恐惧……”
“这些只存在于心中,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但太空有很多东西使心灵想起它自己,这不假。”
我考虑了一下。“你真的认为如果没有我们,就没有土星的崇高吗?”
我想她不会回答。
沉默持续着,有一分钟或者更长。然后她说:“有谁会知道它?”
“所以关键是‘知道’二字。”我说。
她点点头。“知道就是崇高。”
于是我想,这是对的,我同意这一点。但……她往后一靠,目光对着我。“想吃点吗?”
“想。”
“阿拉斯加蜘蛛蟹?”
“可以。”
她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叫了一声:“我们20分钟后吃饭。”
一个小小的托盘从她沙发上新出现的孔隙中滑了出来,上面装满了饼干和一块块乳酪。我愕然。另有一瓶酒和两只杯子都各自用单独的玻璃托盘送了出来。
她倒好酒,然后默默地喝着。
我们向前探过身子去观察土星。在这奇异的光照下……来自下面的昏暗的黄光……她的眼眶在阴影中显得很深,脸上的皱纹像是许多年的磨难深深刻进去的。
正餐是查尔斯端进来的,这使我松了一口气,于是我们坐起来吃饭。
脚下的土星和它那无数的卫星仍在转动,像一盏气象宏伟的装饰派艺术灯。
饭后,查尔斯收走了碟子和餐具。
霍姆丝在沙发上挪动一下又朝下面的土星看去,全神贯注,那样子绝不允许打岔。
我一会儿看看霍姆丝,一会儿看看土星,也是一刻也没闲。但沉默持续越久,我就越觉得惶恐不安。
霍姆丝就这样沉思着,直到从地板窗已经差不多看不见了那带着光环的圆球,房间的光线也变成了阴暗的棕黑。这时她站起身说:“晚安。”
口气很友善,就好像我们在一起吃饭已经许多许多年了,一直是这个规矩……然后她就走出房间。
我站起身,心中一片茫然。我能说什么呢?
我又低下头看了很久星星,然后没费什么事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肯定自己睡的时间比平时长得多。一些无法回忆起来的梦使我烦乱,我便冲了个澡,把水调得冷到快要受不住为止。
很明显,又没有人会来理会我。在床上等了很久后,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应该为此生气。
我走近控制板,用内部通讯朝每个方向都叫了一遍。
没有回答。我甚至无法确定到了什么时候。
想起前一晚的经历,我又离开房间到走廊里去瞎碰一下。
真不知昨晚如果我没离开房间,能不能与霍姆丝见面?
今天她不在我们昨天吃饭的房间里,也不在那堵有贝壳的墙边。
我把整个卫星都转了一圈,试的每个房间都是空的。
由于花托的中心走廊经常分成迷宫似的许多条过道,使我有点难辨方向。每一层都有几扇门是锁着的。这地方的沉寂……实际上是一种四处充溢的、因用电引起的轻微嗡嗡声……开始使我烦躁。
我乘电梯上了一根辐条来到位于轮毂的那个隙望台,并推了推门,我吃惊地发现门开了。里面有人讲话。
这是个无重房间,呈长筒形,天花板是圆的。望远镜很长,银白色并且闪闪发亮,固定在从弧形的天花板垂下的一块支板上,一直伸到房间的中心,然后是一个岗亭似的东西,上面焊着一张蒙了皮的铜椅。
霍姆丝站在椅子后面,探过身子从目镜的遮光框往外看。每隔几秒钟她就喊出一串数字,她的声音因用力而颤动。
查尔斯(仍然穿着那套红色配金黄的衣服)坐在装在房间里一堵墙上的操纵板前,在一块键盘上敲着,偶尔回报给霍姆丝一组数字。我顺着一段短楼梯的扶手把自己拉进了房间。
霍姆丝吃惊地抬起头并看见了我。她点点头,喊了声“多雅先生”算是打招呼,又回头往目镜里看去。
接着她身子离开椅子,从上往下盯着我看;我在她下面一两米的一个平台上,靠着一根栏杆。
“这样看来你认为冰柱是我建的,嗯,多雅先生?”然后她又去看望远镜。
我茫然地仰起头呆呆地望着她。
她又报了一串数字,听来和我刚进来时一样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最后她对查尔斯说:“请把它锁定在47号光环的内边缘上。”然后又转向我。
“我一直在读你的文章,”她说,“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研究关于冰柱问题的争论。”
“是吗。”我好不容易应了一声。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关注着它的发展。从你最后一篇登在《集锦》上的那篇文章我看出你想把我卷进去,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把脸别过去,转向查尔斯,转向望远镜的最下端。一阵强烈的冲动涌向全身,可那是准备逃跑,而不是准备对话。
最后我抬眼和她对视,决定什么也不说。这样就成了互相逼视较劲。我想笑,但这可不是好笑的事。
“你究竟是谁?”她恼怒地问。
我耸了耸肩。“洗碟子的。”
“而在你的调查把戏中我是个嫌疑?这一点你能够承认?”
“……你的确是个嫌疑,霍姆丝女士。”
她露出了笑容,又探过身去看那该死的望远镜。我把双臂交叉叠在胸前,心里完完全全一片茫然。
“你在路站住了很久吗?”她问。
“不算久。”
“那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努力收束心绪,想把以前的经历原原本本说出来……即使在最佳状况下这也不是件容易事……但我的心慌意乱一定非常明显。
霍姆丝打断我的话:“你能不能先回去,以后我们再接着谈?”
我略加思索就同意了,接着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在回房间的路上我回想起自己对她说她是个嫌疑时,她给我的那个镇定的笑容。
真奇怪!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把床升起来,往上面一摊,躺在那里仔细琢磨她的目的,心里感到强烈的恐惧。
过了很久,一个机器人送了饭过来,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它吃了。
虽然我肯定自己无法入睡,随后我还是睡着了。
“告诉我,”霍姆丝问,“雅尔玛·尼德兰德真是你的曾祖吗?”
她的脸逼近我。
我不情愿地说:“是的。”
“真奇怪。”她说。她的头发在头上盘成几重髻(像我母亲曾经做过的那样),她挂着耳坠,每只耳朵上都挂了三四个,眉毛修成两道细细的黑色弧形。她正从一个窗口望出去,望着太阳。
“奇怪?”虽然我什么都不想说,我还是问了。
“是的,”她说,话音中透着不快,“奇怪。所有你做的这些令人赞叹的工作。如果你的理论被接受,那么尼德兰德的理论……他毕生努力的结晶……就将被摧毁。”
她的逼视令人难受,我挣扎一番才作出回答。“即使他的理论是错误的,”我说,“他的工作仍然是必要的。科学总是这样。他所做的工作仍然有价值。”
她的脸逼近我。“尼德兰德会同意吗?”她叫道。她用一个指头点着我:“或者你只不过是在欺骗自己,试图隐藏事情的真正后果?”
“不!”我说,并软弱无力地向她回击,“说来说去,这还是你的错?”
“那只是你这么说,”她冷笑道,“但是你清楚这是你的错。这是你的错。”她咆哮起来,向我逼近,她的脸离我只有几英寸:“是你在摧毁他,他,还有冰柱,你……”
有一个什么响动。我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到身子下面的枕头,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我的心在狂跳。我擦了擦眼睛,抬头一看……霍姆丝站在那儿,俯身看着我,眼神冷静,像医生在看病人(她的头发盘在头上)……我猛地翻身坐起来,她却不见了。什么人也没有。
我踢开床单跳下床,扑到门边。门是从里面锁着的,虽说我不记得自己锁了门。事实上我敢肯定我没锁。黑暗的房间里散发着汗臭,充满了影子。
我跑到控制板旁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灯亮得刺眼,磨光的木板上到处是……道道白光。房间里空空如也。
我久久地站在那儿,让心跳和呼吸逐渐慢下来。
我走过去揭开盖板检查床底下,可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与地板平齐的台子。
我想那个俯身看我的形象可能是全息图,便整个房间转着圈在木板上寻找有什么孔洞。
但梦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有一台机器可以在心内制造形象,就像全息在体外制造的一样?那个夜晚我再也没睡着。
“多雅先生。”
“什么?”我正在打瞌睡。
“多雅先生。”是霍姆丝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来。
“什么事?”
“太阳35分钟后在土星升起,我想你大概会愿意看看。非常壮观。”
“谢谢你。”我心想她这又是玩的什么把戏,“我来。”
“好。那我在圆顶房间等你。查尔斯会给你带路。”
查尔斯领我进去时她正盘腿坐在那儿,向外注视着。
房间向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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