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城和吴功下意识地随着军人们自我掩护的动作往车后缩了缩。
手雷在活尸群当中爆炸开来,发出一声巨响,面前的汽车被震得咯吱直颤。
前一刻还集中在一处气势汹汹的追捕者群已基本解体:一些被破碎的弹片击中头部倒地彻底死掉;另外一些被炸断四肢,虽然依然“活”着不住嚎叫,但已失去向前进攻击人的能力,仅能以极缓慢的速度匍匐前行。
柏油马路被手雷炸出一个大坑,以大坑为中心,直径十米范围内的地面,被以各种形态倒伏的躯体填满着,厚厚一堆。炸碎的肉块、断手、断脚处处可见。被烧黑面部的活死人在一片残骸中蠕动着,大张着仅剩光秃秃牙床的嘴巴“嘶——嘶——”呻吟,有的地方还燃着低矮的火焰,黑烟从那里腾起。空气中弥漫着尸臭、烧焦的肉味、沥青气与被烤热尘土混合的气味,作为两人掩体的汽车顶上顷刻间蒙上一层灰。
大胡子军官和他的士兵还在继续开枪,他们得打爆残存几具没被手雷波及到的活尸头颅。在那些依然猛扑过来的躯体倒下后,这一轮危机终于解除。
俄国军人们垂下枪口向两人走来。他们的小分队一行六人,都穿着迷彩色野战军装和大皮靴,却并没有防弹背心和钢盔的全副武装,都只戴着便帽,身上没有任何UN标记。待走近一些,更能看出他们一身风尘仆仆的样貌:脸很久没有刮过,军服上有不少破损与污渍。如果不看刚才他们救下两人的行动,还有军服上双头鹰的袖章,这些军人自己简直就像中东某地的无政府武装分子,或是在危机中逃亡的难民了。
“你好,我叫瓦夏·卡赞斯年科,是翻译。”一个戴着灰色船型软军帽的年轻军人对他们说道,他的眼珠发色都很浅,鼻窄高隆,是典型的北高加索人。卡赞翻译的中文不甚流利,还带着浓重的卷舌音,但意思表达得很明确,“我们来中国交流军队,遇到事件,失去联系迷路。”
张城和吴功对望一眼,随即明白过来,这些俄国军人并不是联合国派来的救援者,也不是入侵的敌军,而跟他们一样,是这场活尸灾难的幸存者,在危机中求生而已。
“这是指挥官,谢尔盖·博涅夫斯科,大尉。”
年轻的高加索人翻译官将肩上戴着一杠与四颗小星星肩章的大胡子军官介绍给他们,大胡子冲他们点点头,用近似中文的发音清晰地对他们说:“谢——尔——盖。”
张城明白了,俄国大尉在告诉他们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
张城打量着他们的装备,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虽然他不是什么兵器发烧友,却也不等于什么都不懂——这些俄国军人身上穿着俄制式野军装,在左臂上带有俄军的标志,靴子也是俄军大头式,可他们手里端着的武器步枪,却是清一色的国产货:九五式,就连谢尔盖脖子上挂着的小型军事望远镜上,也有着显眼的P。L。A标识。
眼前看到的内容让张城处于不自觉的戒备中。
他们是怎样得到这些武器装备的?如果是在混乱开始时被我军授予武器的,那他们应该跟解放军部队待在一处起才对,又怎会单独出现在这荒废的城市边缘地带,而且迷了的路?如果这些武器是他们使用武力得到,那就会牵扯到两国之间冲突纠纷的问题——虽然现在国家处于事实上的无政府状态,连他们本国公民都找不到政府和军队,但张城并不认为自己就可以无视祖国主权与领土完整轻易同外国人合作。万一这些外来者来者不善,他们得守住力所能及的地方不能给侵略者破坏的机会。
这些俄国人的身份究竟同他们自称的一致吗?想到这里,他和吴功交换一下眼色,看出彼此眼中相似的疑惑,两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
第11章 长江边的碎石岗楼(1)
谢尔盖像是看出了他们眼中的犹豫,然而他不但没有表现出不快,反倒很有耐心地从翻译官卡赞的背包里取出一张折叠好的报纸,递到他们面前,并用俄语对翻译官命令了些什么。高加索人立刻上前解释起来。
报纸是国庆节前一天的《参考消息》,第五版的军事新闻处标题醒目:《俄罗斯陆军代表团来华与我军官兵进行交流互访》,下附一张两国军人一起查看地图的照片。虽然缺少了那丛乱蓬蓬的络腮胡,但由那深刻明显的面部轮廓和高壮的身形,已足够让张城立刻认出来,照片上那名俄国军官,正是他们身边的这位谢尔盖大尉。
翻译官卡赞解释说,他们都只是俄罗斯的普通军人,此行中国的主要任务是交流学习,并商议准备两国未来一次联合军队演习前期事务,并没有携带武器,且代表团里大部分成员都只是文职人员。
十月二号那天晚上停电以后,他们很快接到解放军的通知,要求他们待在营房里原地等候,不得随意走动。之后过不了多久,他们所在军分区营地里的所有官兵都被紧急调出执行任务,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几天,他们既联系不到领事馆和祖国,又没有解放军管,就自己出去查看究竟。这才发现外界灾难的发生。于是他们一边生存一边四处寻找通讯设施,希望能联系到祖国和中国政府。在这期间,由于对事件严重性的不了解,初遇活尸后没能采取正确的应对措施,导致自己人的受伤连同感染。这连续的反应使他们一下失去多个同伴,原来十一人的小队只剩下六人。直到偶然间路过一处中国军队与活尸遭遇的开火点,在一片废墟和大量解放军遗体之中,捡出一些还能用的枪支弹药。这时,情况才得以好转,他们从此可以深入一些以前不敢靠近的活尸聚集地,去寻找幸存者和更大型没有受到损坏的通信设施。
在他们流浪其间,只遇到过个别中国平民,不幸的是,那些躲在城市边缘的人在遇见他们以前就都已经受了伤,不久即死去。为了防止这些人尸变,他们不得不对已死去的人头开枪。另外,他们为了生存,也在无人的店铺里取用食品与水等物资。现在希望得到张城吴功作为那些死难者同胞的理解与原谅,还有对他们能继续取用中国物资的允许。
解释上面内容的时候,谢尔盖一直专心地站在一旁,看着翻译和两个中国人的互动,态度友好而礼貌。在卡赞翻译讲到他们无措地看着平民悲惨死去的情景时,谢尔盖甚至低下头,双手交握垂在身前,深深地默哀。那种深沉的发自心底的尊重,使他看上去和一刻钟前射杀活尸的凶煞气质截然不同。而这种转变却让人自发地感到不得不愿意信任他。
在张城告诉他们自己两人此行目的后,他们表示,希望能跟张城两人结伴上路,他们也想到有通讯设施的地方去。作为回报,小分队会保护他们。毕竟在前方未知的路途中,有专业武装的军人陪伴比两个几乎没有自保能力的平民独行要有保障许多。
张城飞快地想了想,认为这个方案可行。他们多少已经了解一些情况,至少有报纸新闻做保障,这些人的身份已得到证实。虽然他对他们从杭州来到南京的目的仍然存有疑虑,但毕竟他和吴功只是去个民用核电站,又不是中国的核武器库。何况就算平时,这些核电站也是对外开放可以让人参观的。
两人在独自行进的这一段路程里已经几乎丧命。经过这次遇险后,他们看到了简易的球杆刀斧在与枪支巨大威力对比下的苍白无力,如果前方的路程再遇到什么困难,单凭他们两人之力恐怕很难脱险。于是他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吴功——
吴功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他也在考虑两人单独上路的安全性问题。此外,他好像还有别的什么顾虑,在这个顾虑与安全性诱惑之间犹豫不决。张城对此并不奇怪,因为吴功所表现出来的思虑与深沉,使他看上去就不像个普通的技术工作人员。自己只是希望能活下去。就在张城开始以为他将得到否定答案的时候,深沉的中年人冲他点了点头。
“谢谢你们救了我们。”张城对俄国军人们说。
谢尔盖满意地微笑了,把其余的队员介绍给两人:刚才那个扔手雷的是德米特里·查普林,两个深色头发的分别是米哈耶拉维奇和弗拉德米尔,还有一个小个子的是司机,叫库什科夫。
当他们站在路边交谈的时候,一些还没有死掉、只是断腿残缺的活尸仍然爬行着向他们靠近。这时候已经爬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继续贪婪地渴求着新鲜人肉。它们张大的嘴巴一开一合,随之,嘶哑的嚎叫从喉咙里面迸发出来。
德米特里·查普林与他战友们的面貌特征有很大不同,他的高颧骨、细长眼和褐色皮肤具有典型的蒙古人特征。如果不开口说俄语的话,张城会认为他就是个蒙古大汉。德米特里在这几个军人中,除谢尔盖大尉外级别最高,脾气却最为火爆。他们在他国流浪多日没有进展,看到这些不甘罢休的朽破残尸,他火药罐一样的脾气登时被点燃。
蒙古人怒喝起来,他端起手中的步枪就开火。那具本来就从肋骨处断裂的半截身体活尸被打得从地上向后飞起,头颅在空中爆炸,嚎叫声发出一半即戛然而止,脖子向上已几乎什么都不剩。原本还含有在胸腔里的的内脏全撒出来,心、肺、肠、胃……乱七八糟,把他们身边的马路弄得一地狰狞。
德米特里的疯狂射击不出几秒钟就由于子弹告罄而被迫停止,这不仅不能解恨,反而使他更加暴怒。他冲上前去用穿着包钢头军靴的脚对着另外的活尸猛踢起来。
被蒙古人打烂的活尸残骸一片怵目惊心。危机爆发以来,张城还是第一次看到活死人的内脏全体裸露的状况,只见它们早已失去被流动血液润泽的鲜活色泽,变得发黑且僵硬,局部地方呈现灰绿色。被子弹打穿的胃像个破袋子,里面不知什么时候装满的碎肉已经腐烂,流出的黄褐色液体正同碎肉一起,从胃袋的破洞中不住溢出……空气里扑鼻的尸臭几乎刺激得人要流泪。
谢尔盖大尉大声喝止住德米特里的暴戾行径,后者冲他用俄语叽哩哇啦大喊一通,在谢尔盖又对他讲了一大串话之后,狂暴的蒙古人才稍微按捺,狠狠地努着嘴走开。
张城看到地面上的血腥景象,顿时觉得反胃,脸色一下变得刷白。他并没有注意到身旁吴功神情的突变。
谢尔盖拿出一个小酒壶递给张城,用手比划出“喝”的意思,嘴里一边念道:“Vodka。”
第11章 长江边的碎石岗楼(2)
活尸事件爆发以后,他们在路上或城里的日子中,每每遇到危险、精神疲惫的时候,虽然以前并不是烟民酒鬼,他都想弄根烟抽提神,或者喝点酒来解乏。然而由于路过的店铺早已被洗劫一空,这个小小的愿望随之变得极为奢侈,简直可望不可即。现在谢尔盖扔给他的这只酒壶,正是他此刻十分需要的。
张城对大胡子指挥官点点头表示感谢,随后拧开盖子抬头灌下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带着奇异的香气顺着舌头滑下,在嗓子眼里砰然炸开。
轰!
他的脑袋燃烧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胸腔被由消化道蹿下的蓝色火焰瞬时充满,所有脏器都消失不见,火焰得以深入腹腔。高热从那里传达到四肢,一层密密的汗珠从毛孔里蒸发出来,只留热气在全身,使关节活络,肌肉舒缓。同时,酒精的辛辣狠狠地灼痛了他的喉咙并冲击鼻腔,张城两眼通红,咳嗽起来,剧烈地连胸骨都震得隐隐作痛。
“很烈!等等会好!”翻译官卡赞关切地上前拍拍他的背。
“Vodka,strrrongstuff!”德米特里看到了,斜着细眼轻蔑地说道。
张城使劲吞咽下喉咙里的烧灼,他直起身,感到一股力量充盈出来,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战胜一切困难。鼻子里依然能闻到尸臭气息,但伴随着伏特加的余香,先前的呕吐感已荡然无存。他环顾四周,刚才那种稀烂尸体遍地溅撒的场面在此刻看来,不过是一些没有生气的垃圾碎块罢了,虽然污秽,却早已失去那种震撼骇人的冲击力。依然滚热的头脑使他有些脚步虚浮,听到俄国人的大舌头英语,他想也不想就攥起左拳,缓慢而牢固地砸在蒙古大汉厚实的肩窝上。
身体微微晃了晃,德米特里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他高兴地用俄语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接着举起结实的手掌拍了拍张城的肩膀。
蒙古大汉的手劲很大,张城被拍得前后摇摆。这一晃,倒让他被酒精熏过的头脑得以清醒不少。
俄罗斯就是这样一个国家。气候的恶劣苦寒使高度数的烈酒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远赴国外的时候,从家乡带来的伏特加就成了力量的源泉和解乡愁最好的慰藉品。同谢尔盖大尉小酒壶里的烈性液体相比,中国酒吧里所卖包装精美的AbsolutVodka就成为碳酸汽水,变得清淡无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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