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已开始拥吻我。以前,从来没人像她那样亲密地抱住我,我感觉好像一切都向我靠近,接着是耳内轰轰作响、直冒冷汗,然后快要窒息昏厥过去。我赶紧推开她。
她试图安慰我,叫我不要自责了。真令人觉得羞耻,我不再忍受内心的痛苦,我开始啜泣,倒在她的臂弯里,哭到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看到画中的朝臣和红颊女仆。只是,这回握剑的是女仆,而不是朝臣。
第二部第一章一触即发
进展报告12
「六月五日」
我已经两个星期没缴进展报告了,尼玛很心急,因为在芝加哥举行的国际心理学会议迫在眼前,距离现在只剩下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心急也是有道理的,因为现在温伯格基金会已开始付我薪水,让我专心在这里工作,不用去找其他工作。)尼玛希望届时在会议中提出的初期报告能够尽量完整,而我和阿尔吉侬就是他报告中的主角。
由于这个原因,我和尼玛教授之间的关系已愈来愈紧张,颇有一触即发的态势。他常常提醒我是他的实验物体,让我感觉好像实验之前我根本就不是人。
我跟史特劳斯博士诉苦说我现在好像投入太多时间在思考、阅读和挖掘自己,每回要落笔将这些内容记录下来,都觉得是件很耗时间的工作。我常常为了这样,变得很没有耐心,无法将自己的想法仔细写下来。史特劳斯博士建议我学习打字做记录。现在,这种情况已大有改善,我几乎能一分钟打七十五个字了。
史特劳斯博士提醒我,无论说或写都要尽量简洁直接,这样别人才能理解。他说,有时候语言反而是一种障碍,而不是捷径。听到他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身处在知识藩篱的另一侧,感觉上有点儿讽刺。
现在,我和爱丽丝偶而还是会碰面,我们的关系仍旧停留在精神层面上。不会互相讨论我们之间曾发生的事。离开面包店后,我曾经连续三晚做恶梦。时光飞逝得吓人,实在很难相信,我离开面包店已有两个星期了。
梦中,我身在一条空旷的街道上,被一个看似鬼魂的东西追逐。我一路跑向面包店,但被锁在门外,里面没人转头看我。透过店面玻璃,我看到喜宴蛋糕上的新娘和新郎,联袂伸手指着我笑。他们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尖锐得令人受不了。然后,有两个丘比特开始向我射出燃烧炽热的爱神之箭。我大叫出来,猛力捶打门板,但四周一片静寂,没有任何声音。这时,我看见查理在店里盯着我看。不知道这些梦境是不是一种幻像?梦快结束时,我感觉好像有人抱紧我的双腿,想把我从面包店拖到阴影笼罩的暗巷里。正当要被阴影笼罩时,我醒了过来。
另外几个梦境,面包店的门是开的,通往过去,让我可以清楚看到一些人事。
现在,我的回想力量发展得相当惊人,几乎已超过可以控制的范围。有时候,我埋头于书中,或在专心解决问题时,一股强烈想要厘清事情真相的感觉就涌了上来。
我知道这是一种潜意识作用的信号,所以有时候干脆就闭上双眼,主动寻找过去,而不等过去的回忆走向我,因此我现在已能完全控制这种回想活动。回想时,我不仅触及过去的经验,还深入心灵去探掘那片完全没被开发的智能处女地。
现在,我即使像这样回想,都能明显感受到好像停滞冻结在那儿,让我可以清楚看到面包店的窗户……我大胆伸手去碰触,刚开始感觉冰冷、抖动,然后慢慢温暖起来,最后转成烫手的炽热。我的影像映照在窗户上,非常明显,后来窗户好像一面镜子,浮现查理?高登十四、五岁时的模样。他在屋里,通过窗户望向我,一脸奇怪的表情,感觉非常怪异。
他在等妹妹放学。当他看见妹妹在马克街转角出现时,高兴得挥手大叫她的名字,跑到门廊去等她进来。
诺玛边走边挥动手中的纸说:“我历史考试得了满分,所有答案我都知道。巴芬小姐说我是全班考得最好的一个!”
诺玛长得很漂亮,一头淡褐色的头发。她将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后脑勺上。当她抬头看见哥哥站在台阶上,脸上的微笑迅速淡下来,一股劲儿跳上好几级台阶跑到屋里去,把查理抛在后面。
查理带着微笑尾随她入内。
这时,他们双亲都在厨房里,查理在诺玛还没开口讲话前,就先兴奋地将她的好消息冲口说出。
“她得满分,满分耶!”
“不准你说!”诺玛生气地尖喊出来,“又不是你的考卷,你不能说。我要自己说。”
“小女孩,你说什么?”马特放下手中的报纸,严正地教训诺玛。“你不能这样对你哥哥说话。”
“他没有权利说出我的成绩!”
“好,没关系。”马特生气地指着诺玛,“你哥哥说这些话又没恶意,你不该那样大声对他说话。”
诺玛跑到母亲那里求助。“我得了满分,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你说过,如果考得不错,我就可以养一只小狗。现在我得了满分,是不是可以养只棕毛有白点的小狗?我打算叫它拿破仑。拿破仑在滑铁卢之役中输掉了。班上就只有我在这一题答得最好。”
罗丝听完后点点头,“带查理到门廊去玩。他一个小时前就在等你放学回家。”
“我才不想跟他去玩呢!”
“到门廊玩。”马特说。
诺玛看看父亲,然后再看看查理。“我可以不必跟他玩。妈妈说,我如果不想,就可以不要跟他玩!”
“听着,小女孩,”马特从椅子上站起来,“现在就向你哥哥道歉。”
“我才不呢!”她尖叫出来,躲到母亲的椅子后面。“他像个小婴儿,不会玩大富翁,也不会跳房子或玩其他游戏。每次跟他玩,他都会弄错。我不想再跟他玩了。”
“那就回到你的房间里去!”
“我可以养只小狗吗?妈。”
马特听到这句话,生气地用拳头捶桌子。“你这种态度不改,就别想在家里养小狗。”
“但是我答应她,在学校如果表现不错,就给她养只小狗。”
“对啊!棕色毛,有白点的那种狗!”诺玛说。
马特伸手指向站在墙边的查理说:“上次我们的儿子想养狗,你是不是跟他说过,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也没有人可以帮他照顾狗?你难道想说话出尔反尔?”
“但是,我可以自己照顾狗啊!”诺玛坚持地说:“我可以自己喂狗,替它刷毛洗澡,带它出去玩……”
查理站在墙边桌旁,玩弄衣服上松动的红色大钮扣。这时,他突然喊了出来:“我也可以帮忙她照顾狗,替狗洗澡刷毛,不让其他狗来咬它。”
在马特和罗丝开口回答前,诺玛突然尖叫出来:“我才不要!我要自己一个人养狗!狗是我的!”
马特点头说:“你看到她这个样子没?”
罗丝伸手安抚站在椅子旁的诺玛,一边摸她的辫子一边说:“东西要跟别人分享啊!亲爱的。查理可以帮你照顾小狗。”
“不要!小狗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是我在历史考试中得满分,又不是他。他从来就没得过像我这么好的成绩,为什么要让他帮我照顾小狗?小狗让他照顾后会愈来愈喜欢他,最后变成他的小狗,而不是我的。如果我不能自己一个人养小狗,我就不要养了!”
“很好,这样就没事了。”马特重新拿起报纸,坐回椅子。“不要养狗了。”
诺玛听到这句话突然跳起来,生气地用力撕碎手上的历史考卷,然后把纸屑丢向一脸惊讶的查理。“我恨你!我恨你!”
“诺玛,不能这样。”罗丝抓住诺玛,但她用力挣开。
“我讨厌上学,我恨死学校。我不要念书了,我要变呆子,跟他一样!我要忘掉所有学过的东西,变得跟他一样!”诺玛边跑出屋子边尖叫,“我已经开始慢慢没有记忆了。我不记得所有事,我不记得了。我不要记得任何学过的东西!”
罗丝被诺玛的模样吓了一跳,跟着跑出去。马特则纹丝不动坐在椅子上,继续看他的报纸。查理也被诺玛的举动吓得躲到椅子里细声哭泣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裤底湿湿的,感觉好像有水顺着腿侧流下来。他一动也不敢动地坐在那儿,他知道待会儿母亲回来,一定会因为他尿湿而打他。
这件事后来慢慢被淡忘,但从此以后,诺玛就不再跟我玩,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把我锁在门外,我没得到她的允许,是不能进她的房间的。
有一次,诺玛和她一位同性朋友躲在房间里玩,我无意中偷听到她说:“他才不是我亲生哥哥,因为他很可怜,所以我们才把他抱回来养。我妈妈说以后如果有人问起,就可以照实说他不是我亲哥哥。”
经过多年再回想起这件事,我恨不得这只是一幅显影在相纸上的事件而已,如此我就能将它撕个粉碎丢向诺玛的脸。我当时根本无意破坏她养小狗。现在,我很想隔着时空对她大喊,告诉她:你尽可以养小狗,我才不想喂它,替它洗澡、刷毛,也不想带它出去玩——我也不希望它喜欢我胜于喜欢你。我只想像往日一样跟你玩,我根本就不想做出任何会伤害你的事!
第二章吵架
「六月六日」
今天我和爱丽丝吵架,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吵架,错在于我,因为我想见她。每次经历过恼人的梦境,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后,我就有一股冲动想要找她谈谈,好疏解心中的苦闷——这会让我感觉舒服一点。不过,今天我实在不应该直接去中心等她下课的。
自从动过手术后,我就没回过中心的成人智障班,只要想到回去那儿目睹旧景物,心情就不禁兴奋起来。中心位于第五大道东边的二十三街上,原本是座旧学校,近五年才被比克曼大学附属医院征收为专门教导智障成人的特殊教育中心。中心的招牌用一块铜板镶起来,挂在大门入口处,上面写着“比克曼延伸教育成人智障中心”。
爱丽丝的课在八点结束,但因为我想看看不久前,我还在那里困苦勉力学习读写简单文字及数学换算的教室,于是提早到那儿,从大门溜到教室旁,没让爱丽丝看到。
透过教室窗户,我看到爱丽丝坐在桌前,她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我从没看过的陌生女子,脸颊瘦削,满脸疑惑和茫然。那时,我很想看看爱丽丝将会如何教她解开疑问。
临近黑板前,是坐着轮椅来上课的麦?道尼。莱斯特?布朗则如同往昔,选了第一排第一个座位。爱丽丝以前说过,他是全班最聪明的学生,当我还在满头大汗急着完成作业时,他早就已经做完了。不过,他有个缺点,就是爱来不来的,常跷课去打蜡洗地板赚钱。我在想,如果他专心一点,像我一样用功求上进,或许今天被选为实验对象的就是他。教室中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新生。
观察一阵子后,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教室。
“查理来了!”麦克看到我,高兴地将轮椅转向我。我向他挥手致意。
金发、眼神空洞的伯妮丝听到麦克的喊叫,也抬头用呆滞的眼光看着我说:'奇書網整理提供'“查理,你去哪里了?你穿的西装很好看。”
其他认得我的人纷纷向我挥手。我也分别跟他们挥手回敬。但是,突然一回眸,我看到爱丽丝的表情好像很生气,很不高兴的样子。
“已经快八点了,大家快把东西放回原位。”她对着全班宣布。
每个人都遵照原先被指派的,分别将手上的粉笔、橡皮擦、纸张、书籍、铅笔、教材、蜡笔和笔记本等一一归回原位,显得一阵忙碌喧闹的景象。但是,其中只有伯妮丝没加入混乱之中,仍然用呆滞的眼神盯着我问:“查理,你怎么都没来上课?你怎么了?会不会再回来上课?”
其他同学听到后,也纷纷抬头看。我望向爱丽丝,等着她替我解围。然而,我们两人谁都没有出声回答,出现了很长的一段沉默。我正犹豫该怎么说,才不会让他们受到伤害。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我说。
其中一个叫法兰西妮的女孩,听到之后咯咯笑了出来。爱丽丝一向很担心她。她在十八岁以前就已经生过三个小孩,逼得她双亲必须替她动子宫切除术。法兰西妮长得不漂亮,并不像伯妮丝那样吸引人,然而却是成堆男人盯梢的对象。那些男人经常用些可爱的小东西,或请她看电影为诱饵,拐骗她出去。她有两次没来上课,都是因为在从华伦寄养之家来学校上课的途中被男人骗走了。经过这些事后,华伦寄养之家不让她在晚上外出,上课也都会派人陪她前来。
“她讲话好像个大人物哦!”她一直咯咯笑。
“好了,别闹了,”爱丽丝突然插进这句话,口气显得不是很高兴,“下课了,明晚六点见。”
大家都走光了之后,爱丽丝用力把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