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里盯着他看。他身材短小,胖胖的,浅棕色的胡子挂在唇上显得稍长,看来有点儿滑稽。当时,我感觉以前的查理和现在的查理好像都一起在盯着老多纳先生看,害怕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查理,你的何曼叔叔曾是我的好友,我曾答应他无论时机好坏,都保证会让你在我这里工作,免得你缺钱用、挨饿受冻,被送回华伦之家……”
“面包店就是我的……”
“而且,我待你如同我在战争中牺牲的亲生儿子。何曼死的时候,你多大?十七?还是十六?我记得应该是十六岁。当时我告诉自己,亚瑟?多纳啊!只要你的面包店存在一天没倒下,就要照顾这个孩子一辈子,让他有份工作、有张床、有口饭吃。所以,他们带你去华伦寄养之家后,我就跑去问你要不要来我这儿工作,我可以照顾你,没让你在那地方待过一天。我替你找住的地方,照顾你。到现在,我都没违背这个誓言,对不对?”
我点头同意。看他不断将手中的纸钞折起来又摊开,我知道一定有麻烦事了,而且极可能是我很不愿意接受的事——即使我已经知道。“我一直想做好工作,我努力求上进……”
“我知道,查理。你的工作一向没问题,但你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也不知所以然。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过去几个星期来,我制止过无数次,但都没用。他们都很烦心。查理,我必须让你走。”
我试图打断他,但他摇头。
“昨天晚上,其他员工派代表来见我。查理,我必须维系我的事业。”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手中的纸钞翻来又翻去,似乎想从中找出从没看过的东西。“我很抱歉,查理。”
这时候,他终于抬头凝视我。“你我都很清楚,你没必要在我这里工作了。”
“多纳先生,我从来没在其他地方工作过。”
“让我们面对现实,查理,你现在已经不是十七年前进来这里的样子了——甚至跟四个月前的查理都不一样。你变了,你从来不提这是怎么回事,但这毕竟是你的私事。或许发生了什么奇迹也说不定,谁知道?总之,你已变成一个聪明人,会操作面粉搅拌机,送货的工作已经不适合像你这么聪明的人了。”
他说的当然没错,但我内心仍试图想挽回他的心意。
“你必须让我留下来,多纳先生,再给我一次机会。你曾答应何曼叔叔让我留在这里工作,只要我需要。多纳先生,现在我还需要这份工作。”
“你不需要,查理。如果你真的需要,我会不顾他们的请愿和代表的抗议,尽力来维护你,让你在这里继续工作。但事实不是这样。他们都怕你怕得要死。我也必须为我的家人着想。”
“他们或许会改变心意,我去说服他们。”我把他逼入预期之外的困境里。我想我该住手放弃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克制。“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明白。”我请求他。
“好吧!”他终于叹了一口气答应,“去试试,但你到头来只会受到伤害。”
我走出办公室,正好遇上乔?卡普和法兰克?来里。那时,我立刻明白多纳先生说的没错,他们根本就不愿多看我一眼。我让他们觉得浑身不自在。
法兰克拿起一盘餐包时,我叫住他,他和乔?卡普都回过头来。“查理,我现在很忙,等一下再说。”
“不行,我现在就必须说,”我坚持,“你们都一直回避我,为什么?”
法兰克这位大众情人、策动者、快舌面包师傅,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放下面包托盘说:“为什么?好,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突然变成了大人物、万事通、天才、正常人,无所不知!我告诉你,你以为你比这里其他人都优秀,既然这样,就到别的地方去吧!”
“但是,我又没对你们怎样?”
“没怎样?乔,听听他说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做了什么,查理?高登先生,你不断提出意见和建议改善这里,让我们看起来好像一群笨蛋。我告诉你,我认为你还是个白痴。虽然我没读过多少书,没认识几个大人物,但可不比你差,甚至比你还好!”
“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乔点头赞成,转身向刚走到他身后的金比,阐述刚才法兰克的说话重点。
“我并不奢望你们成为我的朋友,”我说:“或是和我有所牵扯。我只想留下来工作。多纳先生说,这完全要看你们的意见而定。”
金比盯着我看,然后鄙视地摇摇头。“你还真说得出口!”他叫了出来,“你下地狱去死吧!”说完,转头拖着跛行的步伐离去。
事情就这样。店里的人大部分都和乔、法兰克、金比持相同的看法。他们想笑我就尽量笑,想看起来比我聪明就尽量假装吧!但是现在,他们觉得自己比白痴还不如。我明白我惊人的成长让他们显得那么渺小无知。我背弃了他们,他们因此憎恨我。
店里的人只有芳妮?伯登认为我不该离职。她不顾众人的反对压力,坚持不在请愿书上签名。
“这并不表示我觉得你很正常。”她特别声明,“查理,你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以前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是诚实——不过,现在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变了,突然变得很聪明,就像大家说的,太不寻常了!”
“人想变聪明、想多追求一点知识,了解自己和全世界有什么不对?”
“查理,如果你读过圣经就明白,不该多知道上帝不愿让世人知道的事。知识果实是禁止人们去碰触的。查理,如果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例如和魔鬼打交道,我建议你现在回头摆脱它还不迟,或许还可以回到以前简简单单的样子。”
“没办法回头了,芳妮,何况我也没做错事。我只是像个天生失明的人,突然有机会看见光明而已,这没有罪。不久之后,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都会步上我的后尘,科学可以做到这个地步,芳妮。”
她倾听我说话时,双手正忙着装饰结婚蛋糕上的新娘和新郎。接着,她轻轻启动双唇,低声说:“夏娃和亚当吃了知识果实之后,罪恶就开始了。他们发现自己是裸体,晓得害羞和欲望之后,就有了罪恶。他们两人就因为这样,才被逐出天堂之门的。结果,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生老病死的痛苦阶段。”
既然每个人都认为我不应该继续待在那里,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每个人都不敢正视我,我可以感受到很强的敌意。以前,他们笑我,鄙视我的无知无觉;现在,却憎恨我的知识和理解能力,为什么?他们想以上帝之名要求我什么呢?
知识在我和所有我深爱和认识的人之间筑起了一道墙,让我被逐出面包店。现在,我比以前更孤单了。这令我不禁想起,如果阿尔吉侬被放回原来的笼子和其他老鼠关在一起,它们会排挤它吗?
第二十二章却往虎山行
「五月二十五日」
明知山中有虎却往虎山行,这是谁也救不了的。我不由自主地前往爱丽丝的公寓想找她帮忙。她看到我时吓了一跳,但还是让我进去。
“你全身都淋湿了,脸颊上也都是。”
“外面下雨。甘霖促使百花开。”
“进来,我拿条毛巾给你擦干,否则你会得肺炎的。”
“你是我唯一可以倾吐的对象,不要赶我走。”我说。
“炉上刚煮好咖啡。先擦干身子喝杯咖啡,我们再坐下来谈。”
她取咖啡时,我仔细环顾这间公寓。这是我首次踏进她的公寓,感觉很舒适,但有点儿闷闷的。
房间里的摆饰很干净,沿着窗台排放一列都朝同一方向张望的陶土人儿。沙发外包了一层透明塑胶套,几个靠垫就规律地分开摆置其上。两张角桌则放着一些杂志。由于排得很整齐,杂志上的标题都清晰可见。其中一张放有《报导者》、《周日评论》、《纽约客》等;另一张桌子上则有《女仕》、《美丽家庭》、《读者文摘》等杂志。
沙发对面的墙壁悬挂一幅毕卡索《母子像》的复制品,沙发上则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宫廷画作,一位戴面罩的朝臣手中握剑,保护双颊泛红、受到惊吓的女仆。综观这一切,似乎不太协调——似乎连爱丽丝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谁?自己是居住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
“你已经好几天没到实验室了,”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尼玛教授很担心你出事。”
“我无法面对他们。”我说:“我知道这并没什么好羞耻的,但每天无所事事感觉很空虚——没看到面包店、烤炉和其他人,这感觉让我很空虚,而且太强烈了。昨晚和前晚,我都做了恶梦,梦到自己溺水。”
她将餐盘放在咖啡桌中央——餐巾纸折成三角形,饼干排出圆形图案。“你想得太严重了,查理。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样自我安慰一点用也没有。这些年来,面包店里的人就像我家人一样。现在,我好像突然被逐出家门。”
“问题就在这里,”她说:“从小开始,这种情形就像不断重复出现的模式,不断在你的生活中出现。刚开始是你父母亲遗弃了你,把你送走……”
“哦,天啊!别再为这件事贴标签了。重要的是,在我涉入这个实验之前,还有关心我的朋友,而现在恐怕都……”
“你还有朋友。”
“这不一样。”
“恐惧是正常的反应。”
“但是,事情没这么单纯。我以前也害怕过,害怕没对诺玛让步而被绑起来;害怕经过豪尔街时会被那帮不良少年嘲笑推挤;害怕学校的老师莉比女士,她会绑住我的手,让我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过,这些事情都是真实的——我都知道恐惧的原因。这次被逐出面包店的恐惧却很模糊,我无法理解。”
“镇定点。”
“你无法领略这种惊慌的感觉。”
“但是,我可以理解的,查理。现在就像游泳新手要从跳板上往下跳,很怕失去跳板的支撑。多纳先生一直对你很好,你一直受到保护,像这样突然被逐出面包店,一时之间当然难以接受。”
“我心智上虽然能想通,但还是没办法减轻我心中的恐惧。我无法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我整天在街上逗留……毫无目标地前进……然后发现自己踱到面包店前。昨晚,我从华盛顿广场走到中央公园,然后睡在公园里。我到底在找寻什么?”
我谈得愈多,爱丽丝就变得愈烦心。“我该怎么帮你,查理?”
“我也不知道。我就像一只被锁在屋外垂头丧气的动物。”
她坐在我身旁说:“他们逼你太紧,你自己都混淆了。你想要变成大人,但内在却还像小孩一样孤单害怕。”她让我的头倚靠在她肩上,想抚慰我。我从她轻拍我发际的动作中,明了我们其实是互相倚偎扶持的。
“查理,”她在我耳边轻语,“不管你需要什么……不要怕我……”
我想告诉她,我有预感自己将陷入一阵大恐慌之中。
有一次,查理外出送面包差点晕倒了,因为他看到一位刚出浴的中年妇女,打开浴袍,裸身自娱。他曾经看过身上没穿衣服的女人吗?他知道如何做爱吗?他的恐惧——他发出哀声——必定吓了那妇人一跳,因为她赶紧抓好浴袍,给了他一块铜板,叫他当作没看见这回事,说她只是在测试他,看他是不是个乖孩子而已。
他回答说,他是个乖孩子,不会盯着女人看,因为只要妈妈发现他裤底湿了,就一定会打他……
现在,他已能清楚看见查理的妈妈的模样了。她手中握着一条皮带,对查理大喊大叫。查理的父亲试图阻止她出手打人。“够了,罗丝,你会打死他的,不要再这样了!”母亲虽被父亲抱住,仍想要鞭打他,查理跌倒在地,一个翻身,幸运地躲过落在他肩后的一鞭。
“看他那副德性!”罗丝尖喊,“到现在连读书写字都学不会,倒是很会用那种眼神看女孩。我一定要打他,让他心中不会有那种肮脏的念头!”
“勃起是没办法的事,这很正常,他没做错什么啊!”
“他不能那样想女孩子。有一次,他妹妹的同学到家里来。他就开始那样想了!我一定得让他吃吃鞭子,让他晓得这件事的严重性,你听到没有!如果你胆敢再碰女孩,我一定会把你关在笼子里,让你一辈子都无法出来,你听清楚了吗?……”
是的,现在我还能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或许,我曾经被关起来,也被释放过。或许,恐惧和昏倒不再是自我逃避的大海。但现在只有一池清水反映出过去的景象,我真的自由了吗?
如果我能在还没想到这些震天嘎耳、令人受不了的事之前,及时抓住爱丽丝,或许就不会陷入恐慌之中了。我的声音变得很沙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喊出声音来:“你……你快抱住我!”在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之前,爱丽丝已开始拥吻我。以前,从来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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