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 宇宙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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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松] 宇宙墓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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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飞临头顶,盘旋良久,掷出铂花。行星的重力场微弱,铂花在天空中飘荡,经久不散,令人回肠荡气。这时大家都拼命鼓掌。可是,是谁教给人们这一套仪式的呢?捱到最后,为什么要由我们万里迢迢来给死人筑一座大坟呢?
    送死者入墓是由我们营墓者来进行的。除头儿外的四人都去抬棺。这时一切喧闹才停下来,铂花和飞行器都无影无踪了,在墓的西方,也就是现在向着太阳系的一方,开了一个小门。我们把三具棺材逐次抬入,祝愿他们能够安息。然而就在这时我觉得不对头了。但当时我一句话也没说。
    返回地球的途中,我才问一位前辈:
    “棺材怎么这么轻?好象学校实习用的道具一般。”
    “嘘!”他转眼看看四周,“头儿没告诉你吧?那里面没人呢!”
    “不是辐射致死么?”
    “这种事情你以后会见惯不惊的。说是辐射致死,可连一块人皮都没找到。骗骗α星而已。”
    骗骗α星而已!这句话给我留下一生难忘的印象。我以后目睹了无数的神秘失踪事件。我们在半人马座α星的经历,比起等下我要谈到的那件事,竟是小巫见大巫呢。
    我的辉煌设计不过是一座衣冠冢!可好玩之处在于无人知晓那神话般外表后面的中空内容。
    在第三处待久了,我逐渐熟悉了各项业务。我们的服务范围遍及人类涉足的时空,你必须了解各大星系间的主要封闭式航线,这对于以最快速度抵达出事地点是很必要的。但实际上这种作法渐渐显得落后起来,因为宇航员在太空中的活动越来越弥散。因此我们先是在各星设点,而后又开展跟船业务,即当预知某项宇航作业有较大危险性时,第三处便派上筑墓船跟行。这要求我们具备航天家的技术。我们处里拥有好几位第一流的船长,正式的宇航员因为甩不掉他们而颇为恼火和自认晦气。我们还必须掌握墓碑工艺的各种流程,以及其中的变通形式,根据各星的情况和客户的要求采取特殊作法,同时又不违背统一风格规定。最重要的,作为一名营墓者必须具备非凡的体力和精神素质。长途奔波,马不卸鞍地与死亡打交道,使我们都成了超人。我所说的超人当然暗指第三处工作人员不知不觉中戒绝了人的普通情感。事实上你只要在第三处多待一段时间,就会感到普遍存在的冷漠、阴晦和玩世不恭。全宇宙都以死者为神,而只有我们可以随便拿他们开玩笑。
    从到第三处的第一天起,我便开始思索这项职业的神圣意义。要谈这个,我不得不追溯一下墓碑风俗是如何蔓延到宇宙中的。官方记载的第一座宇宙墓碑建在月球上,这非常自然。没有谁说得上是突发心思要为那两男一女造一座坟。后来有人说不这样做便对不起静海风光,这完全是开玩笑。其实在地球上早就有专为太空死难者造的纪念碑了。这种风俗从一开始进入浩繁群星,便与我们的传统有自然渊源。宇宙大开发时代使人类再次抛弃了许多陈规陋习,唯有筑墓风一阵热似一阵,很是耐人寻味,只是我们现在用先进技术代替了殷商时代的手掘肩扛,这样才诞生了使埃及金字塔相形见绌的奇迹。
    第三处刚成立的时候有人怀疑这是否值得,但不久后就证明它完全符合事态的发展。宇宙大开发一旦真正开始,便出现了大批牺牲者,其数目之多,使官僚和科学家目瞪口呆。宇宙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人们论证的结果。然而开发却不能因此停下来。这时如何看待死亡就变得很现实了。我们在宇宙中的地位如何?进化的目的何在?人生的价值焉存?人类的使命是否荒唐?这些都是当时的大众媒介大声喧哗的话题。我不是哲学家,我仅仅实录了社会的提法。不管口头争吵的结果如何,第三处的地位却日益巩固起来。在头两年里它很赚了一笔钱。更重要的是它得到了地球和几个重要行星政府的暗中支持。直到神圣的方碑和金字塔形墓群首先在月球、火星、水星上大批出现时,人们才不再说话了。这些精心制造的坟茔能承受剧烈的流星雨的袭击。它们结构稳重,外观宏伟,经年不衰。人们发现,他们同胞飘移於星际间的尸骨重有了归宿。死亡成了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这种人定胜天的心理产生得跟墓碑一样突然,或许它自古就有了。第三处将宇宙墓碑风俗从最初的自发状态引入一种自觉的功利行为,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人心草定,墓碑制度才又表露出雍容大度的自然主义风采。
    现在已经没有人怀疑第三处存在的意义了。那些身经百难的著名船长见了我们,都谦恭得要命。墓葬风俗已然演化为一种宇宙哲学。它被神秘化,那是更后来的事。总之我们无法从己方打起念头,说这荒唐。那样的话,我们将面临全宇宙的自信心和价值观的崩溃。那些在黑洞白洞边胆战心惊出生入死的人们的唯一信仰,全在於地球文化的坚强后盾。
    如果还有问题的话。它仅仅出在我们内部。在第三处待的日子一长,其内幕便日益昭然。有些事情仅仅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才知道的,它从来没有流传到外面。这一方面是清规教条的严格,另一方面出於我们心理上的障碍。每年处里都有职员自杀。现在我写下这一句话时,心仍蹦跳不止,有如以刀自戕。我曾悄悄就此询问过同事。他说:噤声!他们都是好人。有一天你也会有同感。言毕鬼影般离去。我后来年岁大了,经手的尸骨多了,死亡便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成一具象在我眼前浮着。我想意志脆弱者是会被它唤走的。但我要申明,我现在采取的方式在实质上却不同于那些自戕者。
    有一段时间处里完全被怀疑主义气氛笼罩。记得当时有人提了这么一个问题,即我们死后由谁来埋葬。此间明显受那些自杀者的启发,而且里面包含的实际上不止一个问题。我们面面相觑,觉得不好回答,或答之不祥,遂作悬案。此且发生了上级追查所谓“劝改报告”的事,据说是处里有人向总部打了报告,对现行一套作法提出意见。其中一点我印象很深,即有关墓碑材料的问题。通常无论埋葬地点远近,材料都毫无例外从地球运来,这关系到对死者的感情和尊重。更重要的,它是一种传统,风俗就该按风俗办理。这一点《救险手册》规定得一清二楚。因此谁也不能忍受报告中的说法,即把我们迄今干的一切斥为浪费精力和理性犬儒主义。报告还不厌其烦地论证了关于行星就地取材的可行性和具体技术细节。其结果大家都知道了,作者被取消了离开地球本土的资格。我们私下认为这份报告充满了反叛色彩,而且指出了我们不曾想到的一个方面.我们惊诧于其语,慑其大胆,到后来竟有人暗中试行了那一套。某日有船载运墓料去仙女座一带,途中燃料漏逸。按照规定,只能返航。但船长妄为,竟抛掉墓料,以空船飞往目的地,用当地的岩浆岩造了一座坟,干出了骇世之举。此坟后来被毁掉重建了,当事者亦受处分。这是后话。
    要花上一些篇幅将我们的感受说清是很困难的。我还是继续讲我们的工作故事。我仍旧挑选那些我认为是最平凡的事来讲,因为它们最能生动体现我们事业的特点。
    有一次我们接到一个指令,它与以往不同的是,没有交待具体的星球和任务,只是让筑墓船全副武装到火星与木星之间某处待命。我们飞到那里后,发现搜索处和救险处的船只已经忙碌开了。我们问他们说:“喂,你们行吗?不行的话,交给我们吧。”但是没有回话。对方船上似乎有一层焦灼气氛。末了我们才知道有一艘船在小行星带失踪了,它便是大名鼎鼎的“哥伦布号”,人类目前最先进的型号之一。不用说其船长也就是哥伦布那样的人物了。船上搭乘着五大行星的首脑人物。
    我们在太空中等了三天,搜索部队才把飞船的碎片找回一舱。这下我们有事干了。虽然从这些碎片中要找出人的部分是一件很烦琐的活,大伙仍然干得十分出色。最后终于能够拼出三具尸身。“哥伦布号”上面仅船员就有八名。出事的原因基本上可以判明为一颗八百磅的流星横贯了船体,引发了爆炸。在地球家门口出事,这很遗憾。但惨状却是宇宙中共同的。
    “他们太大意了。”宇航局局长在揭墓典礼上这么总结。我们第三处的人听了都哭笑不得。人们在地球上都好好的,一到太空中都小孩般粗心忘事,为此还专门成立个第三处来照顾他们。这种话偏偏从局长口中说出来!然而我们最后都没敢笑。那三具拼出来的尸体此刻虽已进入地穴,但又分明血淋淋地透过厚墙,景象历历在目,神色冷峻,双目睁开,似不敢相信那最后一刻的降临。
    有一种东西,我们也说不出是什么,它使人永远不能开怀。营墓者懂得这一点,所以总是小心行事。天下的墓已修得太多了,愿宇宙保佑它们平安无事。
    那段时间里,我们反常地就只修了这么一座墓。
    在一般人的眼中,墓的存在使星球的景观改变了。后者杀死了宇航员,但最后毕竟作出了让步。
    写到这里,我感到有些疲倦,这多半是因为我不再进食的缘故。我的墓室很幽静,而且更关键的是,这种舒适来自於这是我亲手造的,完全为了自己。我这双老手,青筋暴起,枯干如柴,真想象不到那么多鬼宅竟由它所创。它是一双神手,以至於我常常认为它已摆脱我的思想控制了,而直接禀领天意。好了,还是打起精神,在死之前把要写的都写下吧。
    所有的营墓者都有这样一双手。我始终认为,在任何一项营墓活动中,起根本作用的,既非各样机械,也非人的大脑。手有直接与宇宙相通的灵性,在大多数场合,我们更相信它的魔力。
    相对而言,思想则是不羁的,带偏见和怀疑色彩的。在营墓者身上,我们常常看见一种根深蒂固的矛盾。那些自杀者都悲观地看到陵墓自欺欺人的一面,但同时最为精美的坟茔又分明出自其手,足以同宇宙中任何自然奇观一比高低。我坚信这种矛盾仅仅存在於我们营墓者心灵中,而世人大都只被墓碑的不朽外观吸引。我们时感尴尬,而他们则步向极端。
    跟下来我想说说另外一件并不重要但也许大家感兴趣的事:关于我的恋爱。
    小时候在地球上看见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一无所知地玩耍,我便有一种填空的感觉。我相信此时此刻天下有某一个女孩子是为我准备的,将来要填充我的生命。这已注定好了,就是说哪怕安排这事儿的人也改变不了它。我是一个奇怪的人不是?稍微长大后我便迷上了那些天使般飞来飞去的女太空人。她们脸上身上胳膊上腿上洋溢着一层说不清是从织女星还是仙女座带来的神气可爱透顶,简直销魂。那时候我也注意到她们的死亡率并不比男宇航员低,这愈发使心里滚滚发热。
    我偷偷地在梦中和这些女英杰幽会时,火星宇航学校还没对我打开大门。这就决定了我的悲惨性。当晚些时候被告知宇航圈中有这么一条禁忌时,我几乎昏了过去。太空人和太空人之间只能存在同事关系,非此不能集中精力应付宇宙中的复杂现象。大开发初期有人这么科学地论证,而竟被当局小心翼翼地默认了。这事最终在一般宇航员心中疙疙瘩瘩起来,并没经过多长时间,飞船上的男人们都认为找一个宇宙小姐必将倒楣。於是我们所说的禁忌便固定下来。你要试着触犯它吗?那么你就会“臭”起来,伙伴们会斜眼看你,你会莫名其妙地找不到活干,从一名大副变为司舵,再降为掌舱,最后贬到地球上管理飞船废品站之类。我以为宇航学校最终会为我儿时愿望提供机会,但我现在却宁愿变成一个地球公民。可是那时我已身不由己了。宇宙就是这么回事,不容你选择。
    我独人独马,以营墓者身分闯荡几年星空后,才慢慢对圈子中这种风俗有所理解。有关女人惹祸的说法流行甚广,神秘感几乎遍生於每个宇航员心目。我所见到的人,都能举出几件实例来印证上述结论。
    此后我便注意观察那些女飞人,看她们有何特异之象。然而她们于我眼中,仍旧如没有暗云阻挡的星空一样明朗,怎么也看不出大祸袭来的苗头。她们的飞行事实使我相信,在某些事变面前女人确比男人更能应付。
    有一年,记得是太阳黑子年,我们一次埋葬了十名女太空人。她们死于星震。当时她们刚好到达目的地,准备进入一家刚竣工的太空医疗中心工作。幸存者是她们的朋友和同事,也多为女性。我们按要求在墓上镌上死者生前喜爱的东西:植物或小动物、手工艺品。纪念仪式开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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