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深如墨,天边冷冷几点寒星,夜风侵入骨髓,凉彻透心。环眼四顾,边城大多戈壁荒漠地方,周围大地除了零落几处高矮起伏的土丘,便再无其它任何遮挡,抬头只消一眼便直望尽天涯。
先遣军士兵多为精挑细选,个个技精身强,一万人马转眼的工夫便已赶到了土城门前。放眼望去,土城因久无人烟,到处都散发出颓败气息。夜幕笼罩下的土城,黑沉沉一片死寂。算算时间,萧綦他们应当已在西门会合,我勒马扬鞭,一声令下,一万士兵在耀眼的火光映照下,肃然踏进了城门。
一路走来,大道两旁皆为低矮破旧的土屋,从土墙上挖空的窗户看进去,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大军缓缓行进在大道中,士兵们满脸戒备,箭在弦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袭击。队伍两侧各有一只百人小分队,自一进城门开始便以飞快的速度搜查两旁民居,以防土屋内暗藏危险。
如此便行进了足足一个时辰,眼见着西门就在不远的前方,我的心中却越发警戒,一只手按紧腰间佩剑,深沉的目光炯炯扫向四面八方。
一颗心越是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快要蹦出来,便越是有事情要发生。耳畔倏地传来几声呵斥与惊叫,似是从身后传来。我猛地举手扬鞭,挥停大军,勒马回身看向后方,却是左侧小分队中几名负责搜查土屋的士兵,自其中一间屋内突兀地拎出两个人来。
心下微微一沉,我扬手示意大军继续朝西门进发,自己却催马快步赶至那几人身前。定睛看时,士兵们手中擒着的却是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这两人身形瘦弱,头发散乱,满脸被黑灰掩盖,两双万分惊惧的眸瞳在火把的照映下闪闪发光。
轻轻皱眉,还未等我开口询问,就听其中一个稍微年长的少年颤声哀求道,“将军饶命,千万别杀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求求您……”
眉梢轻挑,我若有所思地看向他,这声音……
“来人,取些水来,拭去他们二人脸上的脏污!”
长夜飞骑驱风雷(3)
话音刚落,已有士兵拿来浸湿的汗巾在二人脸上用力拭抹。年长的少年偏头奋力挣扎,口中兀自大喊,“放开我……唔……别碰我弟弟……”
眼前倏然一亮,少年的五官精致,皮肤细滑,身量瘦小,俨然与普通年少男子有所差别,纵使衣着破烂肮脏,却掩盖不了那本来的气质面相。旁边少年与他容貌相近,只是身形更为瘦弱,此刻被左右士兵按在手里,只自顾沉默着簌簌抖颤。
眼见士兵们皆神色有异,我心下略微沉思,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淡淡问他,“你说话很好听,哪里人?”
那少年正自惶急,似是害怕自己的身份被众人识穿,急忙回道,“我们……我们是顺州城里的百姓,刚从城中逃出来,见有大批军马,一时害怕便躲在这里……我们不是坏人,求将军饶命……”
“哦……”我突然自马上俯身,犀利眸光灼灼直看进他眼底,“顺州早已城陷,突厥人嗜血凶残,就凭你们二人,如何能够幸存,甚至这般毫发无伤地逃出来?”
语调深沉,我凝眸炯炯看他,等着他作答。
“城破之时父母将我与弟弟藏在床下,他们却……突厥狗们杀完了人便将尸体集中运往城外丢弃,我跟弟弟装死混在尸……尸堆里……”少年悲愤咬牙,之后却凛然看我,冷冷道,“将军若是不信,杀我一人便好,舍弟尚且年幼,求您饶他一命,留着他,还可以给你们带路……”
相似的无惧执着,我恍然从他脸上依稀见着自己的影子。微微一笑,自马上直起身子,目光扫向一旁士兵,“放开他们,找两件衣服来,再给他们一匹马。”
“你不杀我们?”少年仰头惊喜地问我,眸光大亮,满脸的不敢相信。
“此去要杀的是突厥人,为何要杀你们?放心吧,不日便将收复顺州,你们的爹娘不会白死……驾……”随风淡淡抛下一句话,我不再看他们,策马扬鞭飞快赶至队伍身前,抬头看时,西门已在眼前。
三路人马顺利会合,大军原地稍事歇息,略作休整。站在稍高的土丘上看五万兵马军容整肃,心内凛然。萧綦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自我耳畔压低了嗓音疑惑道,“小侯爷,那两人来路不明,甚为可疑,为什么……”
我回望一眼远处随士兵们席地而坐,正大口大口狼吞虎咽的两名少年,唇角轻扬,“你以为我就看不出么,边城气候恶劣,常年风沙漫天,如何养得出这般细白皮肤?方才听那年纪稍长一些的姐姐的口音,分明是我们中原人士,只不知这姐弟二人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似乎有意一路引领我们前往顺州……我倒是想看看,这两个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姐弟?您是说……”萧綦猛然转脸看那二人,复又回头,见我点头但笑不语,瞬间了然于胸。
借问梅花何处落(1)
夜凉如洗。
站在土丘之上仰首望天,眯起深不见底的黑眸,脑中纷乱异常。以前从未觉得,原来一个人上路是如此寂寞的事。身边若是少了一些人,便如同花事已尽,徒剩空廖。可若是多了一些人,命运的轮盘又将制造怎样一个纷乱的开始?
燕州城的防守固若金汤,突厥人久攻不下时,一方面集重兵驻扎在燕州城外屯而不攻,一方面派遣另一支精锐部队绕道燕州,直取顺州,截断了燕州城的军需补给要道,欲将燕州城的守军及百姓尽数困死在城中,意图不战而胜。随后便将集齐大军挥师南下,血溅中原。
夺取顺州,捍卫燕州,我军势在必行。
猛然收摄心神,大步走下土丘,一声令下,大军迅速集合,整装待发。回眸,萧綦带了那两名少年走到我身边,看着此刻一身普通士兵打扮的他们,眉梢轻挑,一丝亮光自深邃的眸间转瞬即逝,“你们自顺州城潜逃至此,必然途经怪石沟,看你们如今毫发无损,想必那怪石沟中一定不会有敌兵陷阱吧?”
年长的少年握紧了身边人的手,欣然一笑,朗声开口作答,“那是自然,请将军放心。”少年的声音清脆悦耳,婉转动听。
转身翩然上马,夜色中,银甲铿锵作响。云翼高高扬起前蹄,长嘶出声。
勒马止步回头,百里枫正抱起年长的少年坐上马背。唇边突然扬起一抹意味深远的笑,我策马快步赶至他们身前,俯身一把拎起正站在一旁等候上马的弟弟。只听“呀”一声惊叫,身形瘦弱的孩子已被我抓上马背,攥着缰绳的双臂瞬间将他牢牢控制在了身前。
“你干什么?放开我弟弟……”年长少年失声惊叫,满脸惊慌地看我,却又在刹那之间回神,面带不自然道,“舍弟顽劣,一会儿冲撞了将军就不好了,还是让他随我同骑一匹马吧……”
“这有什么,他跟我在一起始终更安全一些,这样你也可以放心不是?”平淡的语调,听不出一丝波澜。淡淡侧目,果见她脸上倏地掠过一丝惶恐,而后极力压抑,不再出声。
大军肃然前行,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前方幽深莫测的怪石沟便已映入眼帘。大军离怪石沟的距离越是拉近,身前沉默的少年便越是簌簌抖颤。那股抑制不住的恐惧感顺着我胸前冰冷的护甲一直贯穿进来,胸口一颗心随之揪紧,眸光瞬间冷凝。
眼看怪石沟的入口就在眼前,我依旧冷然不语,大军缓慢前行。身后一匹马终于按捺不住,赶上前来,“将军……还是让我带着弟弟吧,这样您指挥行军也更方便一些……”
侧目冷冷瞥她一眼,置若罔闻。
近了,又近了……
“将军……”
“将军……求求您……”
猛地举手扬鞭,大军骤然止步,萧綦策马赶上前来,我低声在他耳边交代如此这般,语毕,萧綦领命而去。低头,胸前年少的孩子仰面看我,泪眼泫然。越到入口近前便越是苦苦哀求的姐姐愣怔一旁,似是突然明白了一切,瞬间颓靡。
一千匹战马,尾缚布袋枯枝,头扎火把,行进时扬起漫天尘沙,千军万马一般齐齐踏进了怪石沟,身后五万大军庄严肃峻,冷眼旁观。
不稍片时,幽深的怪石沟内突然有轰鸣声传来,喧如鼎沸,脚下大地猛地颤栗,飞沙走石。耳畔只听沙石相搏,摩擦挤轧,发为怒吼,宛如万马奔腾,千鼓密擂,隐约有战马悲啼声淹没其中。良久,震声渐止,怪石沟内渐渐恢复了先时的宁静深幽。
百里枫自身后赶来,兴奋地道,“少主,是巨石阵……果然不出您所料,只是可惜了那一千匹好马……”
唇角轻扬,我点头不语,片刻,凝眸转身,冷冷地道,“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借问梅花何处落(2)
注意到她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光芒,一刹那消失无踪。小巧精致的下颌突然冲我高高扬起,樱唇倔强地抿紧,再不作答。
微微一笑,我低头恍若不经意间抬手抚上怀中少年的墨发,一下一下……感觉到身边的她倏然僵硬绷紧,一颗心似是随着这只手的上下而瞬间提到了嗓子里。
依旧状似不经意地淡淡开口,眼睛不再看她,“看你的容貌举止,理当是大户人家中的千金小姐,为何会带着弟弟流落至此,还要助突厥人做出这等悖逆之事?”
“什……什么小姐,我才不是……”少年闻言大惊,急声争辩,忽又低头慌乱遮掩。
我抬头看她一眼,深眸中精光骤现,抚着弟弟头发的手突然滑落至颈间,沿着他的喉咙轻轻摩挲,“至少……也该让我知道你们的名字……”
“你……你别碰他,我告诉你便是……”少年再不复方才那般高傲,一双清澈的眸瞳盯紧弟弟,眸中闪烁着哀戚的泪光,“我叫梅影,我弟弟……叫梅昱……”
“梅影……梅……”我拧眉反复在口中叨念,脑海里似是瞬间想起了什么,“江南梅家……前朝右相梅桓温是你们什么人?”
“爷爷……”自始至终都沉默着的梅昱突然小声开口,复又低头,单薄瘦小的身子蜷缩在我怀里,孱弱得似一只失去母亲保护的小兽。
原来我也可以似这般残忍呢……二十年的人生犹如梦境,一朝梦醒,身边却什么都没有留下。前世的种种,虽如昨日之事,在脑海里也渐渐不再清晰。一朝踏进这个漩涡,便如同永坠寒冬,再无抽身的可能。待到日后双手染满了鲜血,我还能够有机会改写这出戏的剧本,跳出宿命的掌控么?
前朝文帝时,太子因病早逝,悲痛欲绝的文帝不再立储,储君之位的长久空缺引发了皇子们对太子之位的病态追逐。这中间以徵王,宁王,雍王及当时还为睿王的宣武帝的争夺最为激烈。而右相梅桓温便是宁王背后最具势力的拥戴者。
这场兄弟相残,阴谋血腥的战争最后以睿王即宣武帝的胜利而告终。徵王,宁王与雍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远逃的远逃。而梅桓温等一众皇子们身后的政党,尽皆逃不过抄家灭门的命运。
眼前的梅影与梅昱,一个十五岁上下,一个不过十二三岁。当年的惨剧发生时,他们都尚未出生,右相在预感到自己的结局时,定是竭尽心力将他们的父母隐藏进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堪堪逃过一劫。而两个孩子还未出生,身上便已被刻下了复仇的印记,他们如今对当年宫中的那场血腥争斗又能了解多少呢?
长宁郡主,梅影梅昱……宣武帝万万料想不到,他口中的余孽一直以来都隐匿在他身边,伺机复仇。只是除了他们,当年那场权力争斗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人,究竟还存余多少?
“啊……”怀中梅昱突然嘶声尖叫,将我从沉思中猛地震醒。大惊低头,只见他大力撕扯自己的前襟,蜷缩弯曲的瘦小身躯抽搐战栗,双目赤红,眉眼狰狞,额际豆大的汗珠簌簌而下,已是痛苦至极。
借问梅花何处落(3)
“小昱……快抓住他;别让他伤着自己……”梅影大惊变色,俯在马背上焦急看向弟弟,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似是早已在她意料之中。
怀中梅昱的挣扎愈加激烈起来,两只已然僵硬的小手在空气里挥舞抓挠,冷不防划过我的脸,瞬间留下一道刺目血痕。一双因剧烈痛苦而圆睁的眼瞳似*般鲜红,在惨白的面色映衬下分外可怖。
不过极短的时间,眼前这个郁郁沉默的孩子便似换了一个人,凄厉惨叫的场面,触者惊心。
怕他因挣扎过猛而误伤自己,我扬手在他颈间用力一击,梅昱两眼一翻,立时昏迷。不由分说执起他的手腕,半晌,倒抽一口气,蹙眉凝眸看向梅影,冷冷道,“是谁下的毒手?”
梅影望着我,泪眼婆娑,默然不语。
“你是受人胁迫不得已,才会做出先前的事么?为了弟弟?”心中不由得一沉,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下这般狠辣的毒,一般人尚且无法承受,更何况眼前这个不过十二三岁的瘦弱少年。
“你……能够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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