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江庾逼我,我何至于去砸自己家的铺子!”
“为父将你禁足家中,就是让你想清楚自己错在哪儿。你竟然毫无反省之心!你知不知道,你惹上的那个扈庆彪已经大堂问审了!”
积雪照着江擎的脸,白惨惨的。“那厮心肠何其歹毒,亏父亲当初还把江声楼给他!”
江行忽然神色倦怠,心中万分的迷惑不解充斥着脑海。曾经意气风发的儿子竟然变成心胸狭隘之徒,怎不叫他心痛?至于江庾,他有些气恼,毕竟被欺骗并非可以瞬间释然的事。然而江庾开豁宽容的胸怀,却让人不得不由衷欣赏。若儿子能有一分如此,也必不会惹出今日的大祸。杀人、掠夺、绑架——他越想越是脊背生寒。
“早知当初就杀了她,以绝后患!”江擎仍在絮叨。
江行听他仍不知悔改,当即一个巴掌扇过去。江擎身子趔趄地倒去地上,嘴角呕出一口血,然后被慌张失措的家仆扶起来。
“扈庆彪并没有供出你!”江行怒不可遏道。
江藏愣住。
“他一人把这罪扛下了。我叫人去打听,据说他被解回京城之前,江庾曾和他有过密谈。”
“父亲是说江庾有心放过我?哼,这不可能!”
文)“你自己好好想想,最近还是不要出门了。”
人)江擎重重地落座在石凳上。如果江庾真要置他于死地,大可不必等到今日。这是他不肯承认的,甚至于一想到这些,就如同吞了苍蝇般恶心。他咬紧牙关来,暗暗思量着下一步要如何做。
书)因为扈庆彪及两位寨主痛快招供画押,官仲成一案在查实之后,很快了结。徐唯止觉察出一些含糊的背景被轻轻掩盖过了,又查不出蛛丝马迹来,只得放手。他想其中必有江庾的缘故,这是个聪明有趣的人,然而他身在官场,须避嫌疑,不能豪爽地与之攀谈结交,可谓憾事。
屋)许君胄终于得脱牢笼,大狱门口,云岫正引领而望,聂萦离则站在她身后,忙不迭地打趣她。许君胄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对聂萦离道:“多谢公子。”
聂萦离噗嗤一笑,道:“你还先谢这位好姑娘吧,她都快要成望——”
云岫忙捂住她胡说八道的嘴,和许君胄默默对视一眼。
聂萦离扒开她的手道:“本想为你接风洗尘,去去晦气,不过江声楼你定是吃腻了,所以你做主,京城里大小酒楼饭馆,随便挑。”
许君胄道:“不用了,在家里就好。”
“你独身一人,回家孤零零了,好在哪儿?”聂萦离故意发问。
“去清湖桥吧。”云岫插话道。
聂萦离在一旁帮着点头,又被云岫送了含蓄的白眼。许君胄笑呵呵道:“云岫做的饭菜,很是好吃。”
三人坐上马车去,聂萦离忽然道:“可惜傅阳秋忙着生意,要不然我们四人今日可开怀畅饮。”
许君胄亦有些遗憾,这厢又将目光投向云岫,见到的却是她不知所措的退避。
他们到家的时,却收获了一个惊喜。原来傅阳秋听闻许君胄出狱,就叫人送了些礼物去江声楼,李师弟便乐呵呵地送了过来。
聂萦离想:不如明日自己去寻他好了。
第二日云岫早早出了门,无需多说,去找许君胄了。聂萦离瞪着一桌的早饭,了无兴趣,起身就往外走。家仆追上几步道:“公子要去哪儿?”聂萦离头也不回:“去江声楼!”这显然是撒谎。
傅阳秋日近忙着新开的绸缎铺,为此还将庾州的姚掌柜调了过来,元哥也整日在铺子里照应着。聂萦离是个生意人,因此对京城里大事小情都略有耳闻。一个时辰后,她悠闲地路过绸缎铺门口,被小二招呼了进去。元哥正巧从账房出来,一见是她,惊了一声道:“聂——姑娘——”
“你家公子呢?”
“刚才有人请他,他出去了。”
“走了多久?去哪里?”
“估计刚过街角。没说去哪儿。”
聂萦离道了声“告辞”就风一般地往外走,可她到底慢了一步,追亦是徒劳。好在东城有些说书听曲儿的去处,她晃荡着消磨了整个下午,待回到清湖桥时,暮色如涟漪般弥散天地间。
“云岫!”她推开门就叫了一声,却无人应。她再往里走几步,见房门紧闭,后院却传来一些不寻常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说话,夹杂着哭声叹息声。
莫非有树怪草精?她忽然想起下午听的一本传奇说某某书生进京赶考,住在破庙里,晚上便有花神眷顾,从此后如何旖旎风流,不由噗嗤一笑。她摇头晃脑地探过头去,眼睛中映出两个人的背影,一男一女,女的泪珠肆流,男的正抓着她的手腕,深情惋惜。
她愣了一愣,甚至那两人看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回不过神来。“云岫——”
云岫神情慌张地走来,她身后的傅阳秋则迟疑脚步,半晌才道:“萦离。”
七十八
聂萦离应了一句,头脑依旧发懵。傅阳秋察觉到情状有异,忙要上来解释。谁知聂萦离一眼看到他手中攥着的罗帕,罗帕角上露出一个清晰的“岫”来,正是她在侯爷府看到的那方。她再瞧瞧云岫通红的泪眼,静静道:“小云儿?”
“是,是这样。”傅阳秋忽然心里莫名地发慌。
云岫怯怯道:“萦离,不是我不告诉你,我——我害怕——”
傅阳秋再道:“我一直都在找她,今天有人忽然告诉我,我就匆忙赶过来,没想到你也住在这里!”
聂萦离听了他的“没想到”,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我今天本来想约你来这儿,真是有缘,没想到你第一次登门,是为了找云岫……”话说得很轻很慢,她再瞧一瞧那紧攥的帕子,原来他都是随身带着的。云岫是小云儿,傅阳秋是小云儿的未婚夫,真真切切的事实摆在面前,她只觉脑子里有双筷子在不停搅动,越来越乱,越来越让人心烦。她下意识地退了两步,道:“好,既然是久别,定有许多话说。我这外人还是不打扰得好。”说完,决然转身,快步闪出小院去。
云岫道:“她是不是——”话未说完,傅阳秋已然追了出去。可惜上午聂萦离寻人不遇的坏运气转移到了他身上,行人稀少的清湖桥上,傅阳秋一拳打在桥栏,懊悔万分。
这是何等的阴差阳错?
云岫跟着跑出来,见波光粼粼映在他愁眉不展的面上,上前道:“她可能躲起来了。”
“我会找到她的。”
“青岫那里,我自己去说,你不用担心。”
傅阳秋再见她窈窕而立,玉容娇娆,尤其一双眸子清清亮亮,绝非过往可比,不由放心下来,告辞离开。
聂萦离确实没有走远,她等着清湖桥上的两人都消失了踪影,才慢吞吞地从僻静的墙角里走出来,怔怔地站了片刻,才想到该离开这儿。
五老阁门前依旧熙熙攘攘,聂萦离款步走到酒阁去,恰好遇上张青。张青恭敬地行完礼数,方道:“我家公子和乔公子一并去渡雪山庄了,江公子不知?”聂萦离“哦”了一声,抱歉笑笑,就往外走,不知走了多久,又来到德记钱庄门口。刚要踏进门去,方才想起张青的话,又连忙退到街边上。她想:“这两个没道义的,怎么走得这般偷偷摸摸?”然而又想起左冰曾经邀请过自己,而自己要去芦雪滩,于是婉拒了。她又想去找许君胄,或者该去江声楼,忽然地脚踝却痛不可遏起来,只得在路边寻了块旗杆石坐下。她实在走了太多的路了。
人家店铺门口挂起盏盏风灯,晕黄的灯火熠熠闪烁,照拂着来往的或悲或喜的行人。芦絮般的雪花被夜风吹起,飘落在肩上。她倏然觉得自己被冻结在冬夜之中,无论骨肉,无论心肠,都挂着千年的冰凌。她痛恨这种感觉,因为这让她想起了东离山中的三天三夜,想起了朝露桥上的灰心绝望。她痛恨自己一贯的淡然从容竟然缩到难寻的角落去了,她以为之前的自己应该鼓足勇气问个真相,不管真相如何。但她要问什么呢?问傅阳秋是选刻骨铭心的失而复得,还是选共渡危难的两情相悦?太可笑了。她忽然站起身来。到前边的小店雇了一顶轿子,晃晃悠悠地回清湖桥去。
一路冗长枯燥,聂萦离几乎睡倒在轿子里。她被轿夫从迷迷糊糊中喊醒,下了轿,正在清湖桥边,自家小院就在桥对面。哪知忽然有两人迎上来道:“那轿夫先别走。”
聂萦离一见,觉得三分面熟。
“二公子,老爷请你去府上一坐。”
聂萦离倚着桥栏闲闲道:“你们等了多久?”
“没多久。”
聂萦离一笑,地上积雪已有三文钱高,雪乱扑人面,将他们几乎裹成雪人一般,看来是辛苦多多。“好吧,不知大伯父是否备下了饭菜。”她笑着进了轿子去。
上次拜访江府,一蓬蓬皆是菊蕊飘香,今日则有稀疏的梅苞傲雪破出了。她一路走走停停,流连花木,也无人敢催促于她。待来到水边的暖阁时,忽然传来江擎摔杯的声音,清脆入耳。
聂萦离将扑满雪花的披风解下,叫人挂起,这才慢条斯理地含笑寒暄起来。江行让人先给她烫了杯酒,她闻一闻:“虽然有些像,但不是五老阁的‘蓬莱醉’。”
“此为‘三春雪’。”江行道。
“塞上江南多烈酒,据说唯此一种绵爽甘甜。江庾多谢。”说完一饮而尽。
对面的江擎冷哼了一声,然无下文。
聂萦离瞟了一眼,显然江行在场,有人须得收敛些坏脾气。她垂眸暗笑,先敬了江行一杯,又对江擎道:“也敬大哥一杯。”
江擎总算饮鸩一般将就逼进喉咙去,然后酒杯重重一落。
“可惜义父不在,他最喜尝新酒。可惜可惜。‘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绝是应景,大哥说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是也如此,不是也如此。”聂萦离微抿双唇,笑意深长。
“你少废话!”
江行对儿子使个严厉的眼色,而江擎已然气呼呼地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该兑现你的承诺?”
“什么承诺?”聂萦离持杯唇边,佯装不知。
“二叔让你进到江家,是为了铲除江声楼的痼疾,而今尘埃落定,你是不是该归还——”
江行怕他说错话,忙接过去:“不是伯父外待于你,只是我听说你是梅翁的外孙女,想必看不上区区江声楼。”
“哦!”聂萦离恍然大悟,却道:“没了。”
江擎拍案而起道:“爹,我就知道这是引狼入室,她存心不还!”
江行怒瞪他一眼,转而问:“什么没了?”
“江声楼。我把它输给傅阳秋了。”
“你——”
见对方目眶欲裂,她却不为所动。
“纵鹤不是还在江声楼?”江行不解。
“哦,傅公子说要把他们一起雇下。我义父教导出来的人,个个英才,岂能放过?”
“哼,江庾,你少胡言乱语!江声楼的房契地契在哪?怎么就变成姓傅的了?”江擎指斥道。
“这个问题好像应该问你自己吧。”聂萦离放下手中酒杯,站起身来,回敬一双冷眼。
江擎懊悔低头,躲避她的质询。这件事上确实是他画蛇添足。
“不过我要告诉你,”聂萦离步步迫近,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就算江声楼在我手里,我也绝不会给你。”
“那你今天休想走出江府的大门!”
江行本是要上来调和,却见聂萦离满不在乎地一笑:“如果你今天敢动我一根头发,明日的大堂上,扈庆彪就会翻供,把你这几年所有作奸犯科的事原原本本地抖落出来。我既然能让他不牵累你,也自然有本事让你下地狱!”
这无疑是最危险的警告,江擎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凳子上,江行忙叫人扶他出去,自己上前道:“聂姑娘,我知你是有心放过吾儿一马,老朽在此多谢。”说完就要躬身。
“不必,当不起!”聂萦离微眯着双眼,似乎是喝醉了,抑或是不愿看清眼前的一切:“江老爷若真想谈,请和我义父去说。”说完,毫不留情地穿门过桥,出了府门去。
雪下得正紧,大朵大朵的,如新劈的竹片刮在脸上,疼得锐利。四处墙檐高耸,灯火通明,欢声笑语隐隐传到耳中,如深空的烟花一般叫人心悸。聂萦离漫无目的地走了好远,方才明白,原来如许多年,自己都是在这样的深夜伶仃徘徊,旁无二物,心无一人,漫无方向。一家凄凉的小酒馆开在不远处,亲热地招呼生意,她却忽然失掉喝酒的勇气。醉了是好,酒醒来,一切梦散,岂不是更加可怕?她于是坚决地往前走去,一直走到眼前一黑,撞到人家大门之上,咕咚一声,似是敲响了城头的晨鼓。
那时子夜已经过了,尘世万籁都沉沉睡着。聂萦离这一敲,登时惊得门内一阵慌乱。“谁谁谁”地问了半晌,方才开了一条细缝。一双细目趁着灯光窥过去,忽地放心来道:“原来是小姐。”
聂萦离被人糊里糊涂地迎进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