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早就预谋好了?”
傅阳秋摇摇头:“你我争吵的第二天,我去水里把它捞起来,才将它放进去送还给你。我想总有一天会用到。”
“其上并无我的印鉴,不过一纸空文。”聂萦离别开脸道。
“那——”傅阳秋的指头在她下巴上摩挲起来:“你肯在这上面签字落印吗?”边说他的唇又要落下来,轻柔的微痒在聂萦离浑身散播开去。她知道傅阳秋并无强迫,然而这等温柔的攻势却着实令人难以招架。她赤红着脸,退出他的怀抱去,微嗔道:“我——以后再说!”说着将那张纸卷攥在手中,许久不曾松开。
聂萦离此时哪能放开心胸和他比翼双飞,而他又绝不肯告诉她扈庆彪的下落。为今之计,只有先将他骗离此地,她才好施展手脚。于是她与他柔情蜜意地说了会儿话,又邀他一同去芦镇的客栈。她再问道:“武侍卫长他们在哪儿?”
“他们先离开了。”
聂萦离察觉傅阳秋脸色一沉,追问道:“莫非出了什么事?”
傅阳秋摇摇头,心事重重地抚上她的肩膀:“我之所以弃文从商,就是想要远离侯爷府,不过到头来还是脱不开身。你知道吗,你口中的这位武侍卫长,就是当年去杀小云儿的人。”
聂萦离着实吃了一惊。在她眼里,武陵是个沉默寡言、重信守则的人。尽管这种忠诚无二,必然让他唯命是从。然而,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弱质女子,他怎能下得去手?可惜这小云儿姑娘,就此芳骨委尘,与心上人——想到这儿,她偷偷瞧瞧傅阳秋,悄然生出一丝妒意。
若小云儿未曾遭此毒手,想必傅阳秋已经成婚。而身为江家二公子的自己,今日的碰面,或许是唇枪舌剑,一争高下。她是该感谢这天赐的缘分,还是该自嘲此番胡思乱想?
这时,滩上忽然一阵哗啦乱响,原是乱石滚走相碰所致。聂萦离和傅阳秋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陡见扈庆彪和三寨主虎跃一般现身来。
“哈哈哈,原来这位姑娘就是江二公子,久仰久仰。上次我们在山里见过的,姑娘定不会忘。”扈庆彪声若惊雷,而眸生利刃:“江公子一直要扈某斩草除根,今日倒是个好机会!”
傅阳秋一听,忙将聂萦离护在身后:“寨主言而无信,为何去而复返?”
“傅公子,我与你是有前约,扈某绝不食言。大路朝天,来去随意。你要呆在这里也可,见识下我扈七的刀快不快。”
“你要多少,就可以放了她?”
三寨主□来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江公子说了,杀了江庾,保我兄弟日后无忧。”
傅阳秋大笑:“江擎何德何能,敢许下此等大话?江家的生意,可萧条得很。如今江声楼又在我手中,他还能拿什么应允阁下?”
聂萦离见到扈庆彪,第一件竟是喜出望外,第二件又思忖如何缚他回去领罪。她微微笑道:“还有你一船货物可赠。”
扈庆彪听罢这话,脸色一变,伺机挥刀向聂萦离砍来。聂萦离觉得一道寒光刺眼,霎时身子被傅阳秋一推,登时倒在地上。傅阳秋则以左臂硬生生挡上凛凛钢刀。
“不——”聂萦离心都要跳出来。
扈庆彪见傅阳秋挡在前面,立时抽回刀去,恨恨道:“傅公子莫要多管闲事!我知你是镇武侯的爱子,不能惹。可你若执意要坏我好事,扈七也绝不手软!”说完,又将刀亮了出来。
聂萦离几乎是扑到傅阳秋身上去的,眼泪扑簌地落。而傅阳秋虽一脸痛苦,衣袖已然裂开,却无一丝伤痕血迹。傅阳秋安抚她道:“武陵来时,带来了侯爷的金丝软甲给我。”他掀开衣袖来给她瞧,只见内里泛着一层灰暗的银光,极薄而毫无损坏。
傅阳秋整理了下衣衫,而后道:“你说——那一船货物——”
聂萦离道:“你直接问扈寨主好了。”
扈庆彪冷笑道:“你那船货物并非罗赤城所劫,是我,是江公子让我干的。谁让你和江庾是生意对手,你若遭殃,第一个怀疑就是他。这对江公子很有好处。”
三寨主也投过来冷冷的一眼,对扈庆彪道:“大哥,连这小子一同杀了!反正侯爷府的人早就走了。我们杀了他俩,丢到荒郊野外。然后带着兄弟们远走高飞,谅镇武侯又能如何?”
傅阳秋此时颇是后悔,他眯起眼睛直盯着扈庆彪的表情,只听扈庆彪道:“不,带他们走。”然后又道:“你们乖乖跟我们走,我就不让你们吃苦头。”说完,亮了亮明晃晃的刀。
“要他们何用?”
“我们若是杀了侯爷府的人,往后再难立足。万一江擎再反口不认,岂不是竹篮打水?他们两个可作人质。”
傅阳秋和聂萦离对望一番,傅阳秋道:“好,我们跟你走。”
这是缓兵之计。他们势单力薄,若再强硬,定会白白丧命。而聂萦离更想探入贼窝,将之一网成擒,以绝后患。当然这还需侯爷府之力。
一行四人走出二里地去,来到一处被芦苇覆盖的低洼地。初冬的芦苇闪着银色而柔软的光芒,在让人冷噤的风中,似碎雪般飘荡向远方去。三寨主走到里面,登时被遮去大半身子。他俯身下去,芦苇登时被惊动,舞得乱了章法。
他拖出一条船来,中有船舱,傅阳秋和聂萦离被推搡到船舱里去。然后解开缆绳,撑起竹篙在芦苇荡里艰难地行船。扈庆彪则暂时收了刀,戴上斗笠在船尾,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身心警惕。
傅阳秋和聂萦离看起来则逍遥许多。船舱里无窗,舱口两端又都蒙上布帘,光线昏暗,让人两眼漆黑。又加空间狭小,两人偎在一处,亲密无间。傅阳秋甚至有些感激扈庆彪,聂萦离则扭过头道:“好像每次我遇到你,都要倒霉。”
“你是要说我们两个是前世的冤家?”傅阳秋一边拿手指戏绕她的发丝,一边乐道。
“自作多情。”聂萦离被他逗笑,“真不知你的那些红颜知己们,怎生消受得了?”
“我不是只有你一位红颜?”
聂萦离虽不信他的话,但这类甜言蜜语任是谁听了,都忍不住心头微跳。她这时凑到傅阳秋耳边去,低声道:“除了武陵那一队人马,你还带了什么人来?”
傅阳秋一边享受着吹气如兰,一边道:“还有元哥和两个随从,都在芦镇东边的客栈里。”
聂萦离听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里道:“你伺机逃出去,通知他们。”
傅阳秋猛听便要拒绝,聂萦离忙拿手封住他的嘴:“我争取一路留下标记,你带人来,一并剿灭山寨,也算侯爷府一件功勋。”
“不行!”傅阳秋果断地移开她的手,低沉而有力地说道:“我不能让你独自犯险!”
聂萦离轻轻笑:“我还有用,他们不会杀我。再者若我真是命运不济,早都尸骨无存,哪能活到今日?”
“我留下,你逃!”
“只要我在京城露面,江擎就不会放过我,连官府也——君胄还在牢里,我得救他!你若出去,则一切就都好办得多。”
傅阳秋于此无话。空气一时死寂,唯舱外被竹篙拨动的水声,一波一波传来,还有被惊动的水鸟扑棱棱飞起,发出尖厉的叫声,似是警告或是惧怕。不知过了多久,当傅阳秋忽然紧紧握住聂萦离的手不忍松开时,聂萦离已知他被说服。
眼底微微湿润。
可她还要再他再坚决一些:“你若救得出我来,我就应了那份婚约。”
“你真是心狠。”傅阳秋最后说道。
聂萦离不说话,埋头在他怀里。这种狠心将她方才的泪水逼迫回去,也在心头上落下一刀,细细地割着。
七十
船沿着河道,一径往荒僻无人处去。夹岸密密匝匝植着杨树、柳树,叶落大半,瘦骨嶙峋。越往前行,离芦镇越远,聂萦离已有些如坐针毡。正在这时,船头撞到什么重物,剧烈地晃荡了一下。接着布帘被掀起来,扈庆彪探进头来道:“上岸。”
聂萦离和傅阳秋皆是一愣。她先应了一声,半立起身子,却轻按了一下傅阳秋。只见她半个身子探出船舱,先是抱怨了句“冷”,再道:“这荒郊野外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扈寨主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
傅阳秋明白她在暗示正是良机,于是静待不动,侧耳细听。
三寨主将竹篙扔到河里,恶声恶气道:“少磨磨蹭蹭!”
聂萦离微微一笑,却将身子又缩回船舱去。就在扈庆彪怒气丛生,扯下布帘刹那,她已迅疾将藏在靴筒中的匕首塞到傅阳秋怀中,而后起身出去,挡在舱口。
傅阳秋会意地将匕首塞到左袖中,然后掀起另外一边的布帘,挺身出去。就在出舱的刹那,右手闪电一般抽出匕首,朝着正要上岸的三寨主后背狠狠扎下。这一刺,并未致命,然而巨痛足以使他哀号无助。扈庆彪尽管警惕多时,仍未料到傅阳秋会忽然出手。他铜目一瞪,就要施展虎爪制服傅阳秋,傅阳秋却已一个猛子扎到水下去。
一切都猝不及防。扈庆彪将刀往左手中一送,欲跳下河去,然脚尚未离岸,下意识地转回头,恰见聂萦离冲他微微一笑,瞬时撒开脚步,朝岸上狂奔。他回头再看河面,一片水纹渐消,没入重重芦苇荡中,其余已再不见。
“把船砸沉!”扈庆彪咬牙对刚从地上挣扎起来的三寨主吼道,然后豹子一般冲了出去。好在,聂萦离还在他的视线之中。
聂萦离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跑得那样快,尽管双臂酸麻,小腿已如灌铅,力气像水一般蒸发殆尽。她也从不奢望上天垂怜能让她有逃出生天的好运气。她只是想博一把,只要她跑远些,再跑远些,傅阳秋就能再多一些逃脱的空隙。
这场追逐在聂萦离跑出乱树林子之前结束。扈庆彪在离她不远处,飞起一脚,勾起一块手掌大的鹅卵石不偏不倚地击中她的后背。她顿觉心肺登时一阵激荡,哇地呕出一口鲜血,前仆在地。
一阵黄尘弥漫。
扈庆彪一个箭步上前,脚狠狠落在她后背上,使她痛不可遏,一阵痉挛。“你以为你逃得了?”扈庆彪气喘吁吁道,一副狰狞恶相。
聂萦离将口中鲜血吐尽,血染了黄土,重又沾在腮上。她冷笑一阵,扈庆彪的刀已经横在颈上。
“你下手之前,最好想想清楚。”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脚步声如催命符般响起,一人怒火正炽:“杀了她!”是三寨主。
扈庆彪道:“我一刀下去,不费吹灰之力,还想什么?”
“下场。”聂萦离其实心底有些发虚,可为保命,只得再博一把。
“跟她啰嗦什么?一刀结果了,好去领赏钱!”三寨主边说边抽出刀来,却被扈庆彪制止。
扈庆彪一边将刀刃逼迫得更紧,以至于刀刃割破皮肉,玛瑙般的血镶嵌在白玉的颈间,一边却迟疑道:“你以为你唬得住我?”
聂萦离知道江湖规矩,绿林之人最恨得便是官府,所以侯爷府断不能提,于是她道:“罗赤城!”说完,又是一口腥甜的血涌出喉咙。
“与他何干?”
“江擎背后有你,我江庾身后则有他。严州的五龙山上,唯五龙寨和你的黑林寨颇有威名。你们争抢地盘,势同水火,可据我所知,你从来都没赢过他。”
扈庆彪的脸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怒火登时烧红了脸。他切齿道:“那又如何?”
“若你敢动我一根汗毛,他定不会饶过你!这也正好是个由头,让他灭了你全寨上下。从此,你那群乌合之众,可都要改姓‘罗’了!”
扈庆彪听罢,恨不得一刀剜出她的心来,方能解恨。然而他却竭力将怒气压下。他深知自从帮着江擎劫了傅阳秋的货物之后,连番遇上官府进山剿贼。尤其镇武侯的卫队,全是战场历练出的铁骨头,遇上贼盗,不管是谁,一概剿除。他带领兄弟们一路艰险由严州逃到京郊,只剩残兵败将。而今罗赤城却已在东离山中扎下脚跟,声势较在严州时更盛。若再招惹上这个麻烦,吃亏得只会是自己。扈庆彪向三寨主使了个眼色,让他收起刀,而后开口道:“起来!”
聂萦离忍住背痛,理了理衣衫,将方才被树枝刮破的套衣索性丢掉,这样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那走吧。”她边掏出手帕来擦擦唇边的血迹,边轻笑道。
“哼,杀你,不急一时。若那罗赤城真敢来,也好拿你做个下酒菜。”
三寨主在旁,一阵心中不平。“你那情郎在我身上开了个洞,我便不能饶了你!”说着又拎起刀来,被扈庆彪喝止:“现在不是报仇的时候!我们得尽快赶回山寨,不能再出意外!”
聂萦离瞧着三寨主讥嘲道:“他刺你一刀,你若有能耐,找他还去,与我何干?”
扈庆彪怕她再生事端,一把揪住她的衣领:“闭嘴!再多说一句,我就拿你去给我寨里的兄弟们开荤!”
聂萦离仍是冷笑,只是再不开口。她暗暗地想:“傅阳秋应该已经逃得足够远了。”
午后的天色渐渐灰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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