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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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流光-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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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领普通的靛蓝棉袍,又将八字官步收敛一些,寻到街边的素面店,喝一碗暖透心的热汤面,一边将眼耳大开,听店里店外闲言碎语。

市井之言,琐碎却甚有趣。什么东城的黄牛喘气,西城的谁家发丧,南城的鱼市涨价,北城的胡姬泼辣之类,徐唯止一边听一边发笑。他转身招呼老板再加几碗,随从们也都吃得热火朝天,眉开眼笑。这时,店里走进来两个人,一人生得年轻壮健,卷着袖子,大大咧咧地勾了凳子坐下;一人则稍瘦弱些,驼着背,眼眉上压一颗黑痣,嘴里顺溜得很:“你莫和我抬杠,这城里大大小小的事,难道有我不清楚的?”一个随从凑到徐唯止耳边道:“这个是对面梨花台子边摆摊卜卦的涂半仙,那个大汉好像叫杨庆,是涂半仙的亲外甥。”

想是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号,涂半仙转过头来看徐唯止,黑眼珠蹭蹭亮。他就要起身来打个招呼:“哎呀,这位老爷面相好——”那边被杨庆拽住,嗤鼻道:“你都知道?你都说知道,可没一句是真的!快吃你的面!”

涂半仙喝一口面汤,紧哆嗦一下,一边叹着“舒坦”,一边晃着脑袋道:“你不信,我就说一件让你听听。”说完,他压低声音,那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刚好够徐唯止听得清楚。“江声楼那些苦主,我认识好几个,有天他们几个请我喝酒,说起江声楼官司一事——”

“莫不是同你骂那江庾来着?”

涂半仙慢悠悠地把最后一口面条吃罢,见满屋子支起耳朵来听,才满意地继续道:“其实他们原本不想告官,是有人出了钱,让他们放开去闹,这才砸了江声楼,又敲上鸣冤鼓。”

“告便告了,何必掖着藏着。我看那出钱的人也是好心,不愿咱穷苦人家憋屈在心里。”杨庆握着拳头道。

涂半仙啧啧几声:“好心?不过是背地里见不得的勾当。到公堂上,矛头直指江二公子。江二公子倒掉,获益的又是谁?嘿嘿!”

他欲言又止,杨庆则着急上火:“听你这意思,好像偏袒那姓江的。人家与你什么好处,哼!”

“我给他算过一卦,他今年小劫不少,大劫不多,坏得是身边小人作祟,好得是命中有贵人相助,总之是‘十万腰缠当在即,莫嫌月影带模糊’!”

旁边有人噗嗤笑出来:“涂半仙儿,你越扯越远,我看你就是想巴结人家——”

“哼,去年旱灾,江二公子倾仓卖粮,不换小斗,不涨价,全城百姓谁没谢上他几句,难不成都是巴结?”

一句话堵了那人的嘴,杨庆却还不服气道:“一码归一码,江声楼这事他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涂半仙摇摇头,不再说话。杨庆又拿胳膊捣他道:“怎么不说了?”

“这里不是当说的地方。我回去看我的摊子喽!”涂半仙摆摆手道。

徐唯止瞅着他晃晃悠悠地步出素面店,又听店内有人疑惑道:“江公子倒真不像那种恶人——”他垂眼思量片刻,对身边的一个随从耳语几句,随从会意,当即抽身而去。

这本就是一件简单的案子,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想必早已结案;可它偏又那般复杂,里里外外,关系如网,勾扯不清。自从吃罢面出来,徐唯止的眉头就一直紧锁着。他沿街信步走去,满目琳琅在他眼前,如同无物。

“大人,前面就到江声楼了。”随从跟上来禀报道。

徐唯止往前一望,见阁耸廊回,各抱地势,依着江岸连绵而去,轩窗掩映间,极为自然有致。他心中默默赞叹。随从又道:“可惜自从那日被砸,江声楼就一直关门闭户,不知江庾如何打算。他倒真是沉得住气,这么久一不见人,二不开张——”

徐唯止听在耳中,细细思量,踟蹰再三,脚下不知何处去。这时,面前忽然停下几个人来,随从立马往前一挡,徐唯止沉眉呵道:“何人?”

“草民张青见过大人。”来人低声道。

“所为何事?”

“我家公子想请徐大人一聚。”

“哼,哪里有街上请人的道理?”随从愤愤言道。

“大人为官,最是清正守廉,若是下帖,大人定不会同意。我家公子只好出此下策。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你家公子是谁?”

张青微微一笑:“五老阁左冰。”

随从大吃一惊道:“左公子?我听说左公子向来很少会客。”

“你家公子请我又为何事?”徐唯止正色言道。

“这个——”张青面露难色道:“大人一去便知,草民也不清楚。”

徐唯止对京城三教九流尚不熟识,听说对他上任,城中非议四起,他心中也有一分不平之气。本想拒绝,转念一想,这倒是破冰的好机缘。要做好这一城之守,必须恩威并施才行。他点头应允,随后上了一辆马车,马车轻快地沿着江边驶去。

若不是有人带领,徐唯止定然不知京城还有那样的好去处。一亭而已,青纱遮围。踞地之高,正在一处山丘的开阔地上;清静之处,三边皆有郁郁苍苍,隔绝街市嘈杂,极目远望,则江涛无尽,清气萦怀。并且,此处为五老阁所有,不用担心会为他人先占。一人恭敬立在亭外,徐唯止一见,此人丰容俊逸,绝非平凡人物,好感颇增。他见左冰就要跪拜,便道:“本官未着官服,无须行此大礼。”

左冰本来也只做了个架势,正好趁机起来道:“大人请。”

两人进了亭子,其它人则被张青带到别处。左冰斟满酒杯敬道:“我酒阁最好的便是这‘玉山倾’,请大人一品。”

徐唯止却道:“本官不善饮酒。左公子有事请直说。”

左冰扬扬眉,心想:“这当官的真无趣。”面上却笑道:“我左冰一贯以酒待友,大人若不喝,便是看不起我。左冰告退便是。”说完就要起身。她又暗笑:“你不喝,我则偏要你喝。”

徐唯止听人传说“不醉仙客”是个酒疯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他端坐桌边,道:“既是左公子盛情,本官就不推辞了。”说完,一杯酒落腹,面上微醺。

左冰一边又给他倒酒一边道:“大人以为如何?”

“左公子今天只是请本官喝酒?”

左冰笑眯眯地站起身来,自饮一杯:“其实左某是想为大人引荐一位朋友——”

“哦?”

左冰轻轻击掌,徐唯止往青纱帘外望去,只见郁郁苍苍的影子里一人徐徐走来。江风劲吹,衣袂飘举,而身形自颀长挺拔,真乃落落风仪,如松下白鹤。左冰迎上去,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句:“莫把我的宝贝酒喝光了!”来人低首一笑,目送她远走,这才进到亭中,款款施礼:“草民江庾——见过徐大人。”

徐唯止微惊,站起身来,又将江庾上下打量了一番,更觉其容止都雅,一时却又正色起来:“江公子一直避而不见,今日却假托他人相请本官,是为何意?”话中自有三分威严态度。

江庾笑道:“大人以为江庾该自请受缚,大堂上认罪?”

徐唯止以为他会有百般说辞,却未料到他竟这般镇定自若,不卑不亢。“我朝律法严明,正邪贤愚都断得清清楚楚,江公子若当真心地无邪,何惧公堂之威?”

“大人也觉得江庾无罪?”

徐唯止一愣。“若有呈堂证供证明公子无罪,我自然会相信,并严惩真正的恶徒。”

江庾这时只道了句“请”,便与对方一同落座,而后倒了杯酒来:“徐大人请满饮此杯。”

徐唯止一饮而尽,望向江庾。他觉江庾下面定要做些什么,果然江庾从桌下寻索一阵,一本簿册少时出现在他面前。他翻开一看,桩桩件件,清晰不爽。他将手掌慎重地压在上面,抬头问道:“里面所载,是否全部属实?”

江庾道:“大人可一一查访,但有虚假,江庾自请重罚。”

徐唯止当即站起身来:“本官自当明察。不过,江公子嫌疑尚未解除,按照律令,本官当逮你回监牢——”

“徐大人当真想这样做?”江庾不动声色道。

“律法大过本官。”

“律法之外,尚有人情。我答应大人,大堂开审之日,江庾定会出现。”

“公子不会食言?”

“击掌为誓!”三声清脆坚决,久久回响山中。

五十七

送走徐唯止,左冰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见酒坛子里酒尚存大半,这才如释重负道:“幸亏那当官的不喜喝酒,要不我这宝贝酒可就糟蹋了。”说罢,又道:“这么好的酒,他都不懂得喝,真是煞风景!”

那时聂萦离坐在桌前,酒杯已空,目光飘向江流尽处的天空。待那个满嘴只关心酒的左公子絮叨完毕,这才托着腮慢悠悠道:“少来装模作样,还说什么这是你最好的酒,你酒窖最底层那几坛红泥封住的又是什么?”

“是谁告诉你的?”左冰立马瞪眼过去:“是那个老疯子,对不对?哼,他偷喝我的酒,还到处乱说!”

“你自己看不住,怪得了谁?”

左冰已然攥起拳头:“你就这样护短?他是你义父,你也脱不了干系!如果那几坛酒出了什么问题,我可要找你算账——我成亲那晚,合卺酒都靠着它了!”

聂萦离笑道:“莫非你想把乔栩灌醉,然后自己出去逍遥?”

左冰捏着下巴琢磨道:“这主意倒是不错,怎么就该我累死累活一整天,还要坐在洞房里等他?嘿,我可听说,三千楼从扬州挖来几个才貌双绝的姑娘,半年之内就能登台——”

为了阻止她再胡思乱想下去,聂萦离赶忙岔开话题。要知道,若将她的兴头惹了上来,半路从轿子里逃婚都是再正常不过,到时乔栩可就要呜呼哀哉了。“我义父——他来了京城?”

“是啊,到乔栩那儿混了一顿吃喝,又不见踪影了。不过听说他回了趟江府。”

“哦,他大概是想家,去看大伯父了。人都是有家的——”

左冰摇摇头:“我虽然不喜欢那个老疯子,不过能看得出来,他真是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这次他回江府,应该是为了你的事——江行几次派人到永嘉坊找你,你都不在。乔栩曾告诉过他这件事,他吃完酒就不见了。”

聂萦离自嘲道:“我何曾要做他的女儿?当初我被外公接到京城,孤孤零零住在小院,一时想不开,要出去跳水死掉。哪知碰上他,就把我拐走。我挣扎不过,还咬了他一口。”

“那后来呢?”

“后来?他见我发病,吓得不轻,就送我回了小院。然后三天两头来烦我,一会儿要教我学武功,一会儿又教我做生意,还非让我认他做义父。他说他徒弟多得很,唯独缺个女儿——”她抚头叹了口气:“他的徒弟确实多得很,只要是人家来求,他就收,一点也不推辞,好处是酒肉终日不缺。后来人家见他不务正业,都不再理他,什么师傅徒弟的,全当没这回事。而今只有君胄和你家乔栩老实忠厚,拿他当神仙一样供着。”

左冰拊掌大笑:“有趣有趣,你这样一说,我倒是喜欢他了,改日找他喝酒。好酒得遇上妙人,喝着才不觉亏。”

聂萦离不理他,自顾自道:“我到底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缠上我,还非我要当他女儿。”

左冰听罢这句,忍笑喝了杯酒,而后神秘兮兮道:“我知道。”

“快说。”

左冰却卖起关子来,直到聂萦离举手来要将她的酒坛子砸掉,她才连忙求饶道:“你可知道他年轻时为何离家出走,四处疯疯癫癫的?”

“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是啊。当年他在京城里也是一等一的风流才俊,江声楼就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唉,可惜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某一年的女儿节,他从风雪山渡口回来,遇到了一位小姐。那可真是天定的缘分,他一见,就痴迷起来,打听到人家身份之后,立马上门提亲。”

“想必是被拒绝了。”

“要说他和那位小姐家也算门当户对,小姐的父亲也很满意。他就一天到晚守在人家府门口,不是托人送这个,就是派人递帖,甚至还请人写了什么情诗传进去。小姐病了,他跑东跑西,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当药引子给人家吃掉。唉,只可惜呀,一厢情愿,那位小姐丝毫不买他的账,自己拿主意退了彩礼,不久便嫁给了心上人。”

“唉。”聂萦离不由自主叹气。

这时左冰慢下来道:“想他生来是一根筋的那种人,独独认定一个不爱自己的,岂有不受重创的道理?自小姐出嫁后,他无心家业,四处买醉,后来索性离家而去。据说他偷偷去看过那位小姐——”

“原来如此。”聂萦离摇摇头,望着她道:“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左冰瞧着她,抿嘴直笑。聂萦离讶异了半天,方才恍然大悟:“莫非——”

“对,那位小姐正是你娘,梅家的掌上明珠。”

聂萦离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口中喃喃道:“这——怎会有这样的事?你是听书听多了吧——难道他竟是无法忘情,所以才拐走我——”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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