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是刚直名臣。虽是借着李彦直青风上位。但既为内阁大学士。立场便站得甚定。不似在上海时那般曲意逢迎。
李彦直微微一怔。似有些不习惯。却也就没再说什么。
因此处乃是潜邸。二人便。却先往内阁来。路上李彦直问起京师情况。高拱道:“都督在外功勋日厚。我们在京师地位然日稳。最近半年平安无事。那些宵小之辈。都不敢出头了。至于那些墙头草。更是老早就倒了过来。再无人为诸王说话了。至于太上皇。他在天津那边也安分得很。并无节外之事。”
李彦直是以武英殿大学士领兵在外。算来也是阁臣。进出内阁也不用别人批准。进殿后徐阶见到他。不由得一愣:“彦直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不是还在通州么?”
李彦直笑笑说:“学生赶着来见徐师。所以避开了路上那些无谓人。”
徐阶也笑了起来:“我看你是想看看京师变成什么样子才是。”
师生两人哈哈大笑。徐阶转头看了几个行走一眼。那几个行走甚是机灵。马上退了出去。连高拱也借故出去。有心给他们二人留个说话地时候。到了外头正遇上张居正。张居正问:“李尤溪来了?”
高拱点了点头。道:“你的消息倒也快。”
张居正看看高拱和众行走陆续走出来的形势。就不进去。只在外头坐了。与高拱闲话。忽道:“依肃卿看。这次李尤溪进京。天下大局会不会有变化?”
高拱嘿道:“待会门开屋子里头。剩徐阶李彦直两人时。徐阶才握了握李彦直的手道:“彦直。咱们可有几年没见了。虽然书信不断。但笔谈终究不如见面。”看看李彦直眼角有些许褶皱。但脸皮却还平滑。便将胡须一捋。叹道:“彦直你正当盛年。再干个三十年也没问题。我却是老了……”
这句话表面只是感叹时间飞逝。实际上却暗含玄机:如今李彦直位望之尊。只差徐阶一肩。实权之重却比徐阶犹胜一筹!一旦徐阶卸任。天下别说权力。就是名位上也没人压得住他了。而李彦直又偏偏太过年轻。以三旬出头之龄当国秉政。正如徐阶所说。就是再干三十年也完全没问题。在君权削弱的情况下由立下大功的权臣柄国三十年而江山无事者。古未有——因此徐阶这句话。实际上是暗中透露了己的隐忧。同时也是一种试探。
李彦直轻轻一笑。说:“再干三十年?我可不想那么累。顶多再干十年。我就回福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去了。”
徐阶的眼皮抬了一抬:“十年?彦直你舍得么?”
李彦直却道:“没什么舍得舍不得。但十年光阴。却也够了。”
“够做什么?”
李彦直屈指历数。说:“第一。是培养后起之秀。使军中朝廷。都有栋梁之材。样我们悠游田园之后。才无后顾之忧。”
徐阶微微颔首:“嗯。不错。”
李彦直又屈下食指:“第二。是改革科举……”
徐阶微微一惊:“改革科举?”
“是啊。”李彦直道:“我朝开科取士。使平民突破贫富门第之限。得以晋身仕途。这是对的。可取士只以八股。却又误尽了天下读书人。学生不敢说八股文选出来地人都没有真才实学……”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手指指了指徐阶又指了指己:“徐师与我。也都经历过此事。不过啊。若能将取士之法定得更合理些。使天下士子读些有用的书。使科举取士取得些更有用的人才。那不是更好么?”
徐阶叹道:“这个……只怕甚难!”他虽然也从科举出身。但对八股文地弊端也知之甚深。恨之甚切。然而他更知道要想改革科举。那会遇到多可怕的压力。这些年他与李彦直架空了皇帝。虚君王而实将相。所遇到的不过是保皇派地保守势力。但要一动科举。那却可能会得罪整个士林阶层。这绝不是中央立一道法令就能解决的事情。
“然是难。”李彦直吁了一声。说道:“若是不难。何必用上十年光阴?这场仗长着呢。学生会慢慢地打。”
徐阶叹息道:“彦直啊。这两件事情。那可就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功臣。谁也压不过你了。”
李彦直笑道:“第一功臣。我不在乎。不过光这两件事情。还不够。我还希望趁着年轻。打拼上几年。给朝廷留下个好底子。使这个国家外无倾覆之忧。内有可用之财。”
徐阶沉吟道:“难道你准备对日本动兵么?”
李彦直且不正面回答。却道:“肃卿和叔大就在外头吧。不如请他们二人进来计议计议。如何?”
徐阶微一沉吟。却道:“既要合议。不如便邀齐内阁大学士并兵部尚书……”顿了一顿说:“还有皇上。大家商讨商讨。”
李彦直道:“皇上?有必要么?”
徐阶道:“皇上天圣聪敏。这几年又勤修苦学。于国事颇有独到见解。只要他未失君德。咱们也不该做得太过。”
李彦直眼中光芒一闪。过了一会。才说:“那好。就定个时候。咱们君臣几个。一起议议。”
徐阶问:“你要不要先见见日本的使者?”
李彦直笑道:“日本的事情。该如何处置。其权在我——见他们做什么!”
阁门打开时。门外不但有高拱张居正。欧阳德和风启也来了。李彦直举手向他们告辞。高拱的脸色。心中暗琢磨。来。看看高拱还在外边。就低声问:“镇海公他……”
徐阶闭上眼睛。幅度甚小地摇了摇头。
张居正送李彦直出来。临别时才问:“李公。刚才见你和徐师之间。似有不快。”
李彦直微微一笑说:“叔大。咱们年纪一般。又是同年。你如今也入阁了。地位相近。以后见面就别称什么公了。叫字吧。”
张居正笑容一展。便重新叫了声:“彦直兄。”
李彦直又道:“徐师嘛。他在北京呆得久。脑子有些糊涂了。嘿嘿!没事。眼下国家运数正昌隆。出点小问题。碍不了什么。”
便作别上轿。回到他的镇海公府邸中。风启蒋逸凡都问:“今天入阁。是不是与徐阁老生了矛盾?”
李彦直就将阁内的情况说了。蒋逸凡惊道:“徐阁老不会到了今时今日。还有还政于君的打算吧?”
“应该不至于吧。”风启说:“徐阁老和我们做过的。可是生可凌迟、死可鞭尸地事情啊!他高居庙堂数十年。不会连这点都未看透
“或许他真是老糊涂了。”李彦直道:“也或许。他是怕我独揽朝纲。所以想搬出皇帝来制衡我。哼!”
李彦直既是内阁大学士。又是海军都督府都督。入得朝堂。又掌控着大明最精锐的军个是“出将入相”——尤其在将相之上君权虚弱的情况下。出现这么一个集兵权政权于一身的人。然要引人怀疑。
风启心中反复琢磨。说道:“皇帝是只老虎。放虎容易关虎难!这个道理。徐阁老不会不懂。我看他也只是做个姿态。拿钥匙在老虎笼门比划比划。并没有真要开锁的打算。其实他还是担心三舍你一人独大。若三舍你能也退一步。我看徐阁老也必然会有表示。”
蒋逸凡道:“你是说跟他妥协?”
“是啊。”风启道:“咱们和徐阁老合作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挺顺当。实在没必要在临了的时候闹翻。再说。三舍和徐阁老有师生之谊。若因此而生罅隙。亦为不美。”
蒋逸凡闻说。欲言又止。
李彦直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样的表情持续了有一盏茶功夫。才冷笑起来。道:“师生……师生……哼!国家大事之前。讲什么师生!”
第六卷 之九十二 廷上议
这一次关于东海的会议,本来只是召集内阁大学士并皇帝、兵部尚书会议,但操作起来以后,涉及的人却渐渐多了,但觉这个不来不妥,那个不到不行——此因大明已是一集体**之朝廷,非一夫所能独裁也。最后定下参加人员:一是皇帝,二是徐阶、欧阳德、高拱、李彦直、张居正五个内阁大学士,三是六部尚书,四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杨博、右都御使王崇古,因此事涉及军事、外交、财政,所以兵部左侍郎谭纶、礼部左侍郎赵文华、户部左侍郎魏良弼也都得与会。最后还有一个,就是恰好入京述职的大将戚继光——因戚继光也打过海战,让他与会可以提供战略参谋。
这十八个人除皇帝之外,无论资历、威望还是能耐,当真个个都非同小可,每一个人的履历都有可圈可点之处,李彦直定京师、平胡氤、纵横万里、扫荡**,可依然无法以一己之气势压住这些人。
推动这份参与者名单出炉的欧阳德见此次廷议能够顺利举行,心中一松,廷议之前暗中来见徐阶,道:“这次当能叫镇海公消停消停了吧。”不料徐阶却微微摇头道:“未必。”欧阳德便知徐阶也没十足把握,心一沉,有了决定:“若是如此,阁老你可莫轻易动言,居中持衡便是,有什么话待我来开口。”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徐阶不要表明立场。徐阶若不表明立场,以他首辅地地位在此次廷议中便立于居中判断的位置。这便立于不败之地,欧阳德是顾虑着万一李彦直不按道理出牌,使横手力压群臣,万一己方抵挡不住,那时徐阶若已表明立场也被牵扯了进来。不免就一败涂地,但要是由自己出头,万一有事也能保住徐阶,以图将来能牵制李彦直。
到了他们这个层面,有些话点到即止,也不用都讲得太过明白。徐阶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就算同意了。
“宣皇上口谕,召廷议诸大臣上殿陛见——”
如今皇帝早被架空,但按照规矩,廷议时仍是以皇帝召见地形式进行,而非由臣子推动——这一形式的存在,便是君权至上仍然占有名义上合法性的体现。
朱载高坐在龙椅上。因是重要廷议,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身边只剩下冯保一个太监,门外大臣鱼贯而入。第一对进来的,左边是徐阶。右边是李彦直,跟着欧阳德、高拱、张居正、方钝、张经、杨博等鱼贯而入。到了殿上立定,冯保便宣:“赐座!”
便有小太监搬出五张椅子放到五个内阁大学士身后。跟着退去。
可别小看了赐坐这个细节,要知唐代以前,三公坐而论道,宰相还可以坐着和皇帝说话,五代以后,相权日黜,在皇帝面前宰相连坐着说话的权利都没了,一坐一站,站着说话者在心理上便自然而然矮了一等,君相之间地关系便判若天地,连有限的对等讨论都没法进行了。
直到徐阶秉政以后,宰相坐论的规矩才又回来了。
朱载虽然坐在上头。五个大学士坐在下首。但他却觉得自己被压得死死地。别说阁臣。就是站在那里地杨博、王崇古、谭纶等人也都仿佛有一股气散发开来。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朱载很不自在地耸动了一下身子。仿佛是在挣扎。咽下一口口水。努力道:“众卿家。此次会议。所为何来?”
这开场白叫明知故问。礼部尚书陈以勤便出列奏道:“启禀圣上。今有日本国派使者前来。言及其国内变故。却是我天朝有一流民名曰破山。流窜至彼国。纠结在日华人。占城据地。拥有其九州岛。又跨有其本州岛之西部、四国岛之大半。又纵容海盗。劫掠商旅。日本国之诸侯不堪其扰。乃联军西进。攻打破山。至于九州。其国内政。本与我天朝无关。只为破山麾下。多是我天朝东渡之子民。战事一起。华人颇受其苦。是故北海都指挥使王牧民出兵对马岛。勒令其休战言和。如今日本派遣使者前来。陈明此事。卑躬敬词。自陈所欲灭者乃是破山。非针对华民百姓而来。望天朝以大国之怀。遵我太祖皇帝不征之制。容其杀贼除患。”
这段话又长又文。其实就一个意思:日本方面希望大明不要干涉他们地“内政”。并向大明保证他们只是打击破山。并不针对华人。
朱载哦了一声。说:“听说那个破山。与当初冒犯先皇地王直乃是同党?”
自李彦直开海以来。朝廷士大夫和海外地利益关系日益紧密。这些年培养下来。个个都不是当年地井底之蛙了。于海外形势多有了解。均知破山当年曾派一个叫“岸本信如斋”地和尚来和王直勾结。据说出兵北京地事情就是那岸本信如斋所建地策略——至于有谣传说那岸本信如斋就是如今海军都督府里地重臣商行建。大家就都自觉地认为不足采信君臣大多知道。陈以勤禀便道:“确实有此一说。”皇帝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但他这么一问。底下地大臣便都猜到了他地态度!这些人能做到宰相、副宰相以及尚书侍郎。于“揣摩上意”这一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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