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金银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
鲁国公府,沁园。
地上堆着五六个箱笼,三夫人坐在其中一个最大的上面哭,“都是那个老妖婆抓着我的把柄威胁我干的,我是被逼无奈,为什么赶我去家庵,那里头见天的吃素,敲木鱼,念经,不见外人,那是人过的日子吗,我不走,我死也不走。谦哥儿,你再去求求你大伯父,他最疼你看重你,我是你娘啊,未来状元郎的亲娘怎么能去家庵。”
洛谦站在一边,唇瓣都被他自己咬烂了,无论三夫人怎样哭求乱骂,他的回答就一句:请母亲去家庵清修。
“你除了会说这一句还会说什么,你也是个白眼狼,我真是白疼你了。”三夫人“嚯”的起来,对着洛谦的脸就是一通扇,噼里啪啦,片刻功夫洛谦的脸就红肿了起来。
三夫人心虚的后退数步,连忙又哭着抱住洛谦,“我的儿,你千万别生娘的气,娘是急了,娘不是故意打你的。好,娘去,娘去还不行,谦哥儿,我是你的生身之母,我给你的恩情大如天,你可不能自己过富贵日子把娘忘到脑后去啊,娘去后,你别忘了时常带着吃用穿戴之物来看娘,娘喜欢吃大厨房孙大娘做的八宝凤鸡,鱼肉圆子,卤汁凤爪,还有、还有……”
庵堂里清修之人哪能吃这些,此时若是拒绝她必然会闹,若是应承,他又不愿意欺骗生母,遂闭口不言,可三夫人却当洛谦是默认了,遂即高兴起来。
“我果真是没白疼你的,谦哥儿,娘还要时兴的首饰戴,春夏秋冬每一季,你莫忘了提醒你大伯母,把我的分离送来给我,还是布匹毛皮等等,可都记下了?”
洛谦心里却对周氏生了愧疚和感激之心,只觉得大房是真的对他们三房仁至义尽了,是他们三房对不住大房,不免发誓将来若有了出息必定回报。
三夫人瞪了半天,也没得到儿子的回应,心里发慌,便假装洛谦已经答应她了,含混过去后,一屁股坐到箱笼上又哭,“我的命好苦啊,嫁了个夫君偏不喜欢女人,我日日夜夜的独守空闺,我也知道错了,可我也是有苦衷的啊,你那个混帐没王法的爹啊,我诅咒他死在矿场才好,那就是个畜生,对那个兔爷宠上天,对我们这些正经的妻妾除了折磨还是折磨,这闺房里头的事情又是有苦难言的,我找谁说理去,你那个大哥自己作死就作死了,临死他还咬我一口,也是个畜生……”
如此巴拉巴拉哭骂了一回,见洛谦立在那里始终如同木头人一般不配合,觉得自己没脸,一怒之下,这才不情不愿由府上家丁押送,登车离府。
处置完三夫人后,周氏将府里上下清理了一遍,把该卖的都卖的远远的,实在不能卖的,如白沫母女少不得便要脏了手,红薇主动请命,亲手给她们喂了毒酒,白沫临死还挣扎哭喊了几声,骂周氏不讲信用等语,端着毒酒的红薇心中就骂她蠢货,那等禁忌丑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怎容同样知情的宋婆子活命,又可怜她一片孝心,送她上路的时候干净利落,没让她活受罪。
如此,鲁国公府变故之后,周氏便把尾巴清扫的差不多了,府中风气空前清新。就只剩下一个最难处理的孙菲儿,将人关了几天后,周氏终于做了决定。
天上飘着毛毛雨,落在身上连衣襟都沾湿不了,反倒是给亭台楼阁,水榭花园添了些朦胧意境。
红薇在前头走,孙菲儿就在后头小声的啜泣,走了一路,孙菲儿就哭了一路,仿佛是要上断头台似的。
实在是孙菲儿心中有鬼,她亲眼目睹洛诚之死,虽没看清是谁杀的,但却怀疑突然出现的钱金银,如此不免就怀疑周氏此番是要杀她灭口。
可她却不想想,洛诚之死,却是死了也白死,因他本身就在做违法的事情,她挟持伤人在先,钱金银不过是为了救人而杀人,这种情况律法《大齐疏议》规定是无罪的。
红薇早已向她说明了召见她的缘故,奈何人家就是想哭,那又有什么法子,红薇只能由着她哭。
路经双燕桥,洛文儒正打头走来,孙菲儿一见就把自己往红薇身后藏,她是真真无脸见这个父辈一般的人,同时也感激他,若非他心善,一而再再而三的教导她,警醒她,她也不会迷途知返,这是她的恩人。
洛文儒却一拍自己脑门,转身又回了瑞华堂。
孙菲儿大大松了口气。
“等,等等。”一个熟悉的男声传来,孙菲儿一怔,心想这不是那夜牡丹园劝她“别哭”的那道声音吗,那夜之后其实她就后悔了,实在不该和一个不清不楚的人说那些心里话,可那天夜里天黑,那人又没看清她的脸,若真有事情查到自己头上,自己打死不认就是了,但结果却是没有一点水花,这令她安心的同时又觉失望,她知道这府里客居了两位公子,一个是大夫人的亲侄儿,是家世显赫的贵公子,一个则是穷族人,她私心里是希望自己遇上的是贵公子的。
贵公子不仅可救她脱离苦海,还能给她富贵尊荣。
双眸不禁亮了起来。
连忙转头就看见一个容貌平平的男子近前,穿着打扮亦是普通,那沸腾期盼的心顷刻就淡了,双眸也黯淡无光。
这一番的大起大落,也令她有一丝顿悟,那贪慕虚荣,向往富贵的心也淡了。
“你、你……”当对上孙菲儿这张美艳生光的小脸,周泰平登时磕磕巴巴起来。
红薇知道他这个毛病,遂道:“喊住奴婢,平少爷可有什么事儿吗?”
周泰平命令自己将目光从孙菲儿脸上移开,盯着自己的脚尖,缓了缓,心绪静了静,深吸一口,这才慢条斯理的道:“我叫周泰平,现在只是一个穷举人,家里只有一个老母,我想寻一个既能与我共患难又能共富贵的妻子,糟糠之妻不下堂,请放心,周泰平指天发誓,若为我妻,必将待你一心一意,周泰平此生只会有一个女人。若有意,便丢下帕子在桥上,若瞧不上我……”
此时的周泰平,虽无俊美之容,周身的气度却令人眼前一亮。相由心生,周泰平耿介清正,身上自有一番魅力。
☆、第93章 一念转命(二)
久等不到回应,周泰平脸上虽有落寞之色,却并不悲伤,仿佛早已习惯被拒绝,早已准备好被拒绝,心中因无强求之念,便能淡然从容的接受。
遂他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再度珍惜的抚摸了一遍上头所绣的小诗,声线低缓道:“那夜偶然拾起一方罗帕……”
话语至此便不再言,他手掌一番,帕子便飘落在地。
因周泰平一直是低着头的,故不曾看见,孙菲儿已是泪流满面,但见周泰平要走,她连忙将自己手里的帕子掷到周泰平身上,轻轻的帕子打在身上,一点都不疼,却把周泰平的心湖搅合乱了,便见绯色不仅爬上了他的脸,还爬到了他的脖子里,仿佛整个人都红了。
红薇在一旁看的又是感动又是嫉妒,不禁想到:我发誓一生不嫁,非是我对男子有什么厌恶,而是有太多的期盼,见惯了国公爷待大夫人的爱重,见惯了姑爷对二小姐的疼宠,让她如何再去寻一个人出来,比这二人更爱护妻子。却不想,今日竟又让她遇上一个有情人。心中不嫁的念头便有些松动。
“你,慢着!若违今日誓言,你待如何?”擦去眼泪,孙菲儿一挺腰杆,言辞铿锵质问道。
周泰平脸色一正,亦是字字如刀刻在心上,“若违此誓,天地人皇共诛!”
红薇怔住,望向孙菲儿的目光满是艳羡。
孙菲儿心头大动,若说原本还有犹豫,那么此刻她就是坚定了决心,遂道:“若你真心,便三媒六聘来娶。”
周泰平大喜,傻傻的一个人,他连孙菲儿也没看一眼,捡起帕子就往瑞华堂冲去。
“呆子!”孙菲儿羞骂。
红薇将周泰平拿出来的罗帕捡了起来,一看上头小诗便是笑了,“我正纳闷,你二人如何相见相知的,原来是你这首自怀身世的藏头打油诗做的红娘,横着将此诗最后三个字一连,可不就是你的闺名,难为你这么巧的心思。”
孙菲儿窘迫的道:“我、我是良家女。”她深怕因她曾勾引洛文儒的前事,自己被人所轻。
红薇笑了,“你醒悟的可真及时,这怕也是你的命中注定。”
孙菲儿低声道:“此番才终于醒悟,这才该是我的良人。烦请姐姐将我、将我那件不光彩的事情以及我家中情形向他说明,他若介意反悔还来得及。”
此时红薇便知这是个光明磊落的好女孩了,当时进府行攀龙附凤之举怕也是被逼无奈。
“好,应你。走吧,咱们一起进瑞华堂。”
此时瑞华堂内,洛文儒便道:“那丫头是个好孩子,当时若非她一念打翻那盅粥,我怕还不知那里头的是剧毒,只以为是寻常春|药之类,她也算是救我一命吧。咱们帮扶一把,陪上一副嫁妆,你在族里找个年轻人配她。”
周氏便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还要你特特提醒一遍。但我想着,她毕竟亲眼看见洛诚之死,我不放心她,怕她在外头乱嚼舌,就打算将她叫到跟前来,先向她说明厉害,再以权势相压,待见她脸上有惊恐之色,便收起厉色以温情安抚,最后许诺她一个好姻缘,如此这般,才能将她拿捏住,方无后顾之忧。”
洛文儒极为赞同的点头,不吝将爱妻驭人之术夸奖了一遍,又调笑几句自是不提。
待洛文儒起身要出门办事,周泰平求见,说了要求娶孙菲儿一事,周氏顿恼,质问周泰平是否与人暗通款曲,私相授受,周泰平连忙将二人如何相见,又如何定下心意的事情交代了一遍。
周氏听罢,怒色消散,心想:原来是我多心了,这个孙菲儿还算是个明白人。
遂没等周泰平再求,周氏便允诺,会请媒人去孙家提亲,一应章程都包揽了去,告诉周泰平,八月秋闱在即,令他专心读书。
周泰平感激之极,叩头再三。
孤山之上,于层峦叠嶂之中隐现飞檐一角,角下悬挂着一枚古铃,每当风来时,便会发出梵音,此音可涤荡人心。
山脚下立着一座古石碑,为防风雨侵蚀,还专为此石碑盖了八角亭子。
石碑上便是洛氏祖宗定下的规矩,正面大字写着:凡洛家子嗣妻妾,上山下山非步行者,逐出族谱。而在此石碑背后是用蝇头小楷书写的犯了什么错会被送来家庵。
三夫人多年来养尊处优,手脚是虚软的,哪里能爬上这上万石阶,她只爬了百来阶,就死狗似的蹲在那里不动弹了,吴明瑞没法子,只好命令两个家丁将她一阶一阶的架上去。
等将三夫人押送到菩提庵门口,彼时天色已晚,庵堂不留男客,吴明瑞将三夫人亲手交到静慧师太手中后,便与家丁们在菩提庵前的草堂里将就了一夜,翌日清晨离去。
庵堂内,静慧收下三夫人之后便不再管她,由着她挑刺胡闹,庵堂内无一人搭理。
“就吃这个?!白菜清汤的,是人吃的吗?”
“这床这么硬,咯死人了。”
“那个谁,给我端一盆洗脚水,说你呢,你聋了,你给我回来!”
“……”
在这里每一个尼姑或带发修行的女人都有一间净室,室内统一布置是:一张炕,一张桌子一张椅子,笔墨纸砚,数本佛经,一座小佛像,一个蒲团。
彼时,整个庵堂都回荡着三夫人的叫骂哭喊声,唯二带发修行的净室内,了空师父,即洛瑾瑜的生母万氏正在照顾躺在床上高烧不醒的女儿,听着外头的声响便是一声叹,“过几天就安静了,就什么也不讲究了。”
待见洛瑾瑜头上的帕子又被她额头的温度暖热了后,了空取下重新浸润冷水再度帮她覆上去,摸摸女儿又红又烫的小脸,心疼的直哆嗦,“你心中有病结娘知道,这么久了,庵堂的佛法还没能将你感悟吗?你这是要封闭死自己吗?醒过来吧,你往后的人生还长着。”
了空落了几滴凡尘的泪,便开始数着念珠,敲木鱼诵佛经,妄图以佛音普度自己这个病执的女儿。
给洛城办完丧事,一个半月后。
夕阳拖着尾巴隐去了踪迹,漫天红霞。
西园里头,葡萄架下,石桌上放着一座依照比例缩小的宅邸,小到地砖大到屋脊全都与实物一般无二,宅子里头还有彩泥捏成的小人,有的是丫头,有的是小厮,还有形态各异的主子,这正是鲁国公府的缩影。
此物乃是根据洛瑾瑶所绘草稿,钱金银令人精造而成。
“阿娘,好玩吧。这是你,这是阿爹,这是我。”洛瑾瑶拿起三个小人一一指给周氏看。
旁边的红薇惊奇的捏起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泥人,试探着问,“这是我?”
“显然是你。”洛瑾瑶得意的点头,
“他竟把你所绘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做出来了?”周氏无语,她也宠孩子,但也没见过这么宠的。
“我夫君厉害吧。”洛瑾瑶昂起脖子,特别的与有荣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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