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你,竟还是心不在焉的,”婉儿轻捏了下我的手心,“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我回过头,看她道:“说说看。”她微微一笑,替我剥了个葡萄,塞到我嘴里:“武三思这几月最得意的事,不就是把五王逼得身首异处?”
我咬住青色的果肉,有些酸,不禁蹙了眉。
五王的事,即便李成器不愿多提,长安城中却已传的沸沸扬扬。张柬之、崔玄玮算是命好的,在颠沛流离中就已死去,余下的三人却并未有如此好命……想起他们,不觉又牵起已辞世多年的狄仁杰,我轻吁口气:“李家能拿回这天下,这五人算是费尽心力,谁又能料到最后扶持了新帝,反倒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倘若是父王,是李成器,这五人恐怕已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可惜这世上没有“倘若”,唯有一个个令人唏嘘不忍见的结局。
“我劝过武三思,做的太绝,老天也难恕,”婉儿继续剥着葡萄,“三人,两个是剐刑,剐刑你见过吗?左右两人架着在竹槎之上磨曳,肉尽至骨,然后杖杀。”我正喝了口茶,想要说什么,却立刻咬住了下唇,让自己不能出声。
心底蹿起的冷意,迫的我几乎拿不住茶杯。
剐刑剐刑,我未见过,可十几年前那一幕却终身不敢忘。
婉儿仍在说着话,依稀是余下的那个是如何被连喂数升毒汁,却硬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去,又是如何受尽毒液折磨,十指抓地白骨磷磷……我眼前却一遍遍都是那个如水墨晕染的女人,前一刻还在和我玩笑着说赐婚,下一刻却已坦然受死。
婉儿自幼入宫,早见惯了这种事,自然早忘了干净。可于我而言,这么多年过去,当日的情形却仍历历在目,这是他唯一不知的事,也是我此生不敢说的事。
“永安?”婉儿的声音由远及近,轻唤我,“怎么了?”我这才觉得手心有些痛意,悄然看了一眼,已是甲断入肉:“没什么,忽然有些不舒服。”趁着她未留意,我将断甲拔出,紧握着一方锦帕止血。
她轻揉着眉心,继续道:“你可还记得你那个婢女宜平?”我颔首道:“如何?”她笑了笑:“没什么,我只听说是身怀有孕了。”我愣了下,才随口道:“她自跟了李重俊,这么多年下来都没动静,怎么忽然就有喜事了?”
她想了想,才说:“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无论旁人如何做,如何待你好,都只心心念念一个人?”我默不作声,任她半是抱怨的说完,才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是?我有何好?好到可以让他屡屡犯险,不惜一再让步,甚至放弃府中女眷如云?”婉儿边笑边摇头:“这倒也是,若算起来,寿春郡王比你还要不值。”
她说完,才又重新拾起宜平的话:“李重俊是真宠她,别看平日也欺她,却是恨她还记得旧情,这么多年都不肯断。红颜祸水啊,心中有人还想去夺皇位?”不知为何,总觉得婉儿话中有话,可却有些摸不到头绪,我默了会儿才笑道:“若论祸国,你敢称首,绝无人敢位居其后。”我说完,扫了眼武三思,笑而不语。
细碎又说了些闲话,亭外畅谈的几人才走回来。
李成器刚一落座,就对我伸手示意,我忙起身走到他身侧坐下。这一细微动作,换来众人好一阵嘲笑,婉儿最是笑的欢畅:“郡王,那日的事我可是听说了,拔剑护妻不难,可胆敢在太平府上拔剑,又让她宝贝儿子跪地赔罪的,也就唯有你了。你可知此事传入宫中,连韦后都艳羡不已,连连笑骂陛下不如呢。”
我听得有些忐忑,看了眼李成器,李成器笑着摇头,清淡地说了句:“传出去的话,多少有些浮夸。”婉儿只是笑着,不再追问,倒是扫了眼李隆基:“方才不知谁提起,今日是三郎生辰?”
李隆基并不坐在我这一侧,反倒和武三思相邻,正是低语。听见她如此说,才笑着抬头,微眯起眸子想了想:“上官昭容若不提,本王都忘了,正是今日。”婉儿笑了声:“真是巧了,今日恰好府上人多,我特命人备下了新鲜的曲子,郡王可想听听?”
李隆基懒散倚在一侧,说了个好字。
婉儿随意拍了下手,便有人立刻在亭外备好舞池,舞娘乐娘亦是静候着,像是只等李隆基的一句话。我看了眼这阵势,笑着看了眼李成器,低声道:“看这阵势,婉儿明明早就打探好了,今日来的不是时候。”李成器也看我,似是在想着什么,待我微侧头去打量乐娘时,才听见他说:“隆基的姨母刚才过世,或许是因此他不愿过生辰。
我愣了下,才想起那个共处过不少日子的女人。
于她,我始终有心结,每每听到她的事总会避开。若不是她,我不会和李隆基……可眼下听到她的死讯,心中除却酸楚,竟是无喜无悲。坐在这里的,谁又没亏欠过谁,谁又没算计过谁?
人死灯灭,不论善恶,岁月都不会绕过任何人。
念及至此,我下意识看了眼李隆基,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乐娘,不知在想什么。正在我收回视线时,他却像是察觉到什么,猛地看向这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终不过是握着茶杯,低下了头。
我心中有些酸楚,也低头看着茶杯。
直到乐娘抱着琵琶上前,躬身问安时,李成器才忽然又道:“今日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姑且让一让。”我嗯了声,又觉他话中的意思很好笑,抬头看他道:“这么多年情分在,你以为我在今日也会为难他?他是你弟弟,又何尝不是我弟弟。”
他微微笑了下,清润的眼眸中难得有些复杂:“日后若是刀兵相见,你可还当他是弟弟?”我怔了下,想了很久,也没说出话。
这首曲子弹得着实好,我听得也不禁出神,待到乐娘起身时,婉儿才笑着问李隆基:“郡王,是赏是罚?”李隆基似是未听见,待婉儿又问了一次,他才微扬起嘴角:“自然要赏。”婉儿对亭外挥手,眼睛却依旧盯着李隆基:“郡王可是不喜这么热闹?为何总是心不在焉?”
李隆基竟难得不说话,只低头喝茶。
因为他的意外之举,场面一时有些僵,倒是武三思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今日的歌舞是上官昭容一番心意,就是不喜欢,也要给人留个颜面。”李隆基放下杯,莫名看了我一眼:“与昭容无关,我只是想起了多年前,也曾听大嫂弹过一曲。”
我被他看得一怔,这是他头次如此唤我,竟是在今时今日。
而他提到的那曲,却又是我在李成器生辰日所弹的广陵散。
婉儿忽而一笑,看我道:“永安,你竟弹过琵琶?”我颔首,道:“幼时曾学过,不过早已生疏了。”我顿了顿,忽然心有些软,看了眼李成器,他似乎也猜到我所想,只笑着点了下头。“如若三弟不嫌,我便也为你弹上一曲,算是贺礼可好?”
李隆基回看我,眼中晃过很多情绪,似喜似惊,到最后也不过化作一副懒懒的笑意:“多谢大嫂。”
这一句话落下来,余下众人皆是惊喜倍至,频频说着借了郡王的福气,我在笑语欢声中起身,接过乐娘手中琵琶,拈拨子试了几个音。年少所学的早已生疏,可也算尽了心,只愿能让他今日有所欢喜。
日后如何,谁又能猜到的。
不算新鲜的曲子,只是欢快的应景。
我攥着锦帕的那只手,始终在隐隐作痛,却好在未出什么差错。待起身放了琵琶,众人皆是赞叹不已,虚夸的像是只应天上有,更有人提起李成器擅通音律,赞了句天作之和,引得四下附和,听得我是哭笑不得。
李成器若与我相当,又怎会少年便一曲名扬天下?
“多谢大嫂。”李隆基过了很久,才又说出了相同的四个字,言罢竟是起身,恭恭敬敬地对我行了个谢礼。我忙还礼,笑道:“今日郡王最大,但有所求,必当尽力如愿,又何况尽是弹奏一曲。”
李隆基直起身,漂亮的眼睛中似有很多话,终不过化作一笑:“今日所求不多,已尽如愿。”我轻点头,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李成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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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七十五 宫变(2)
隐约,走在一条漆黑的甬道中,这是大明宫中一条不太熟悉的路,婉儿带我走过。大明宫总有灯火长明,这是皇祖母留下的规矩,这几年我从未入宫,对那水畔墙边的灯火却依旧有印象。
不管天子何人,宫依旧是那个宫。
冥冥中似乎有人在说这只是梦,可我怎么走都走不出去,正是焦躁难安时,忽然被人攥住了手……“永安?”声音就在耳边,低声唤着,直到我终于睁开眼,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成器抱在怀里:“我刚回来,就看到你额头有汗,似是被梦压住了。”
他的手还冷着,想要松开时,我却下意识回握住了他:“我梦到婉儿,都是当年刚入宫的画面。”他很淡地笑了笑:“是不是想问什么?”我看他的神情,随是平静如常,却仍隐隐有所不安,静了会儿才摇了摇头。
他这些日子虽有所回避,但府中来了何人,究竟是何身份,我多少还是明白的。父王曾说李重俊日益不满韦后对安乐公主的偏宠,暗中与重臣结交,其中不乏李成器和太平的亲信老臣。
圣上自恢复皇族身份到如今君临天下,不过短短数年,比起太平和李成器多年经营差之甚远,自然不能硬碰硬,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压制自己的亲生儿子。
身为东宫之主,却毫无实权,被自己亲生妹子压制,李重俊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我躺在床上,因这突如其来的少年梦境而心慌,却不敢翻身吵醒他。过了会儿,才觉得他伸手揽住我,拉近了距离:“永安,你一直说将你带大的姨娘在潞州,可想去住一段日子?”我愣了下,下意识追问道:“嗣恭和念安尚离不开我——”他打断我道:“他们会随你一起。”
突如其来的安排,很直白的说明了一切。
我本想应承下来,却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梦:“李重俊与陛下父子离心,婉儿和武三思在其中做了不少事。你要借李重俊的手动摇帝位,可若是宫变,他第一个要斩杀的是武三思,第二个必是婉儿。”李成器静了会儿,才道:“我会帮你保住她的命。”
我颔首,想说什么,却忽然想起那日和婉儿的话。她轻巧说的‘剐刑’,就是李成器生母十数年前的命运……
我感觉着他的呼吸,尚还是醒着:“有些事,你始终没再追问过我。”诸如当年他生母的死,诸如我是如何失身于李隆基,他从未再问过半句,可是否真的不在意?还是不愿逼我提起?
“永安,”他轻声说,“只要我不问的,就是我不在意的,或是不想再追究的。有些事说穿了也不能改变,反倒会影响以后的日子,你觉得呢?”
我嗯了声,闭上眼,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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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长安时,正是七月初三。
这些年跟在李成器身侧,从未真正出过长安,到马车越行越远了,才渐渐发觉沿途休息时,所遇的那些贩夫走卒,都像是习过武的。看得多了,反倒觉得越发心慌,这样的阵势,不日一定会发生天大的事了。
沈秋怕嗣恭和念安太小,路上不安稳,有意拿了些小药丸,两个孩子路上真是一个比一个嗜睡,倒弄得我无事可做。
没想到,到一日夜后,竟遇到了位故人。
王守一。
一日夜颠簸不停的行路,我才下了马,立刻有人清了茶楼,神色紧张都侯在四周。我吩咐何福要了些凉茶,分给或明或暗的侍卫消暑,正是接过夏至递来的茶杯时,就听见门口的喧闹声。
王守一孤身一人,站在门口看着我,却是多一步都再进不得。
“侧妃,何福说,这人倒没带什么兵士,只有两个随从,”冬阳走近,低声道,“要不要见一见?”我想了想,终归是太原王家人,不论日后是谁做了皇帝,望族仍是有根深蒂固的地位,也不好太过怠慢,遂点了点头:“终是故人,放他过来吧。”
冬阳应了是,走过去低语三两句,王守一就被放了进来。
他倒不客气,直接走过来坐下,夏至刚才倒的茶,就被他一口仰尽:“李成器果真把你当了宝,来的都是最忠心的人。”我笑了笑:“王将军看起来在赶路?”他半笑不笑,看着我:“怎么,你不知道我为了什么要去长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离开长安?”
我不置可否,看了眼夏至,夏至忙又上前添满了茶。
当年在李隆基府上,他是正妃王寰的哥哥,而我仅是个四品藤妾,他为王寰屡屡言语威胁……那些日子都过去了很久,如今无论王寰与李隆基是否夫妻同心,王守一都要为这个妹夫冒上生死,争取帝位。
而我这个眼中钉,却仿佛不再相干了。
我看他又饮尽一杯,才道:“王将军执意要见我,可有话说?”王守一似是斟酌了下:“你和他兄弟二人的事,我听得不多,本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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