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久夜点头谢过,又从袖子里拿出些碎银子给他。
事情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其实岔子出在孟辰初身上。
昨日散了宴席之后,孟辰初送封出云回到相府,便也留在相府住了。却不过几个时辰,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有小厮过来叩门,说京兆府尹有事相商,已候在了外堂。
京兆府尹的官阶虽低,却掌握着整个邺城的安危,是个颇为重要的位置。孟辰初自然要卖他的面子,只得仓促穿戴。
待见上府尹,他急急地道,昨夜城里出了桩暗器刺杀的案子,又听闻孟将军近日得了枚精妙的暗器,想借来比对一番。
孟辰初想着许是什么人乱嚼舌根,不过是一桩误会,就把苏久夜的那枚暗镖拿了出来。
却没想到府尹一看,就拿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旁敲侧击地问起了苏久夜的事。
孟辰初立刻便道,昨夜封小姐生辰,他们在一处喝酒,她是绝没有机会跑出去杀人的。
京兆府尹笑呵呵的应了,却道死者是赵国的使臣,事关两国邦交,此事不可轻率,便着人去听雨楼问话。
听雨楼里的小厮都是孟辰初的心腹,他一再和他们强调,江临照身份特殊,不可让外人知晓了他常到楼里。
于是京兆府的人一问:“昨夜孟将军是不是在楼里给封小姐庆生了?”
他便答:“是。”
又问:“那还有旁的人吗?”
那小厮一下便想到了将军的嘱托,想着自己的主子和官家来往甚密,苏姑娘却从未和官府有什么关系,京兆府的人问的必然不是她,而是江公子的事,便立刻答了声:“没有。”
这一句话,确实瞒下了江临照的存在,却也让苏久夜成了疑犯。
消息传到相府的之后,孟辰初立即出门,想要去京兆府说明缘由。一出门却遇上了到访的南宫老爷。
南宫老爷与封相知交多年,过从甚密,与他也颇为熟悉。孟辰初见了个礼就要离开,却被南宫老爷喊住了。
他道:“既然你在,我也不去劳烦老封了。”
孟辰初怕他的事耽搁了自己去京兆府,正要推辞,却听南宫老爷又道:“听说昨儿夜里出了个案子,疑是南榆谷的人犯的。我那个女儿也在南榆谷,我想着也许相识,便派人打听了一番。没想到竟然就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姑娘,不知怎么的被官家误会了,你赶紧替我去京兆府说说清楚罢。”
“您的女儿?”孟辰初一时没回过神来。
“小夜嘛。你应该也听老封说起过吧,只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南榆谷。”
一个名字,一切便清楚了起来。苏久夜说的万贯家财,说的早夭的哥哥,说的那冷清淡薄的家世,原来就是居于大燕首富的南宫家。
孟辰初要瞒住自己听雨楼老板的身份,又要瞒住苏久夜那些小心思,只得假意推辞道:“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案情疑点颇多,又涉及赵国使臣,可能一时半会无法……”
“那你便带着这个替我面圣吧。”南宫老爷说着递给孟辰初一个绸缎包的物件,“你是知道我们南宫家的规矩的,我实在也不愿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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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人归(2)
? 第四章故人归(2)
层层宫门在他面前洞开,红墙朱檐琉璃瓦,汉白玉的石阶层叠威严,宫廷中的景致一日往常,却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想来,真是许多年没有进宫了。
听政殿敞着它的金丝楠木大门,让光影透过那菱格的木窗,影影绰绰地落在透着光亮的金漆砖地上,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此时快近正午,燕王已换了常服,一身茶色绸平金绣金龙纹锦袍,衬出几分英气,倒显不出老态。殿上的鎏金铜炉里燃着袅袅的龙涎香,弥漫出一股帝王家的沉郁。
东晋咸康三年,也就是去年的九月里,曾是鲜卑大单于、受东晋官爵的慕容皝自立为燕王,东晋迫于形势垂危,只得准可。如今虽说只是自立为王,却原来早已备了皇帝的礼制。
总管太监在外头通报了一声,领了一位藏青锦衣的少年入殿。少年一见燕王,便俯身做礼,“臣孟辰初给王请安。”
“辰初啊,免礼,免礼。”燕王见他进来,颇有些惊讶。他放下手中的折子,十分温和地笑道,“你平日军务繁忙,孤倒也难得见你。”他说着看了眼立在一侧的世子慕容俊。“我这世子,若是有你一半尽心,我也就安心了。”
孟辰初立刻躬身道:“世子殿下聪慧颖达,臣等莽夫不及世子殿下万分之一。”
“孤听闻轻骑营在你治下是愈发的好了,当真欣慰。”而燕王只是一味地夸赞着。
“王过奖了。”孟辰初谦谦一礼,打断了燕王的喜意,“微臣此次进宫是有事相求,还望燕王恩准。”
“哦?”燕王应了一声,已有些不悦,但还是很热情地回问,“什么事啊,说说看。”
“王知道,封相一直与南宫家交好,南宫家的大小姐因年少不懂事,用了化名在邺城玩闹,不想惹出了事端,刚刚被京兆尹带走了,所以南宫老爷托微臣……”
“京兆尹?”燕王打断了他,“你是说那个苏久夜?她是南宫家的女儿?”
“正是。”
燕王皱了皱眉,道:“她怎么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真是胡闹。”
“微臣与南宫小姐也略有私交,昨日夜里确实在同一处饮酒。”孟辰初说着只得跪了下去,“微臣向王请罪,因南宫小姐与封小姐交情甚密,昨日饮酒时,便也邀了封小姐过来。后来南宫小姐外出取食,正巧被送酒的小厮看到微臣与封小姐共处一室,实在……”
燕王点点头,似是理解。“我们鲜卑虽没有汉人那样严谨的规矩,但她毕竟是待嫁之身,你日后也需注意才是,不可落人口实,平白叫人编排了去。”
“微臣知错。”孟辰初说着再拜,待燕王唤他免礼起身后,他接着便道:“至于昨夜之事,南宫小姐虽师承南榆谷,但学的都是些治家之道,万万不会以武杀人,此事必有蹊跷,还请王明察。”
“可现在证据确凿,京兆府也已经拿去了你留着的那枚暗镖,这梅花刺与死者身上的凶器一模一样,孤不得不将她捉拿归案啊。”燕王又翻了翻手里的折子。
“这想必是有人仿造,若南宫小姐真要杀人,又岂会用独门暗器这样会留下证据的东西的呢?”
燕王略一沉吟,道:“此事确实颇多疑点。可死的是赵国使臣,孤必须给赵国一个交代。现在放人,未免落人口实。”
孟辰初听了,立刻跪了下去,双手奉上一枚物件,沉声道:“这是先帝起义之时赐予南宫家的丹书铁劵,后刻约法三章,其一为——若南宫家嫡子女获狱,可免除死罪。南宫小姐不过豆蔻之龄,恐不胜牢狱之劫,南宫老爷特命微臣携此券进宫面圣。”
燕王的脸色变了一变,又不露声色地道:“这个,孤自然记得。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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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鳞状的云色曳满长空,将日光隔离在了高天的深处,在京兆府里投射出一股阴郁的气氛,让东北角那小小的牢房,显得更为灰暗。牢狱尽头的小屋里,苏久夜收拾完了桌椅,便先坐下来,正想梳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木门“嘎吱”一开,闪出一个人影。
少女浅黄色的身影渡步来到苏久夜面前,“苏姑娘,好久不见啊。”
“原来是凌小姐,”苏久夜笑笑,“这牢狱之地污秽无比,不知凌小姐有何贵干?”
“没什么,苏姑娘一向风光惯了,如今难得落魄,我实在好奇,便来见识见识。”凌花重笑嘻嘻地说着,丝毫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你有空来看我,还不如趁机抓紧你表哥的心。”苏久夜幽幽一笑,“说起来,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表哥呀?”
这一句话便戳中了凌花重的伤心处,江临照之前虽不见得喜欢她,到底也不烦她,可自从苏久夜出现,他没事便帮着苏久夜编排她,又说自己忙得很,不让自己再跟着他。而孟辰初常居军中,从不愿与朝中文臣来往,对宫闱之事更是避之不及,如今为了这苏久夜,居然还要进宫面圣。
也不知道她哪里修来这样的福分。
凌花重虽是恼怒,还是不动声色地道:“我可不需要趁机,我有的是时间。”她扬着眉,继而道,“我和表哥在一起六、七年了,你以为是你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了的吗?”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阿照对我,比对你要热情的多呢?”苏久夜故作思索,“也是啊,这都六、七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能不烦呢?况且你是要嫁给世子的人,要是与你太过亲近,到时候惹恼了世子殿下,可真是冤死了。”
“你!”凌花重一把掐住苏久夜的手腕,冷冷一笑,“你不要太得意,你的好日子呀,已经到头了。”
苏久夜手腕吃痛,正疑惑这凌花重这么火气这么大,忽然觉得皮肤一凉,一阵寒意如游蛇般穿过手臂,直刺心扉,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火烧火燎地灼热感。
“你……”
而此时的王宫大殿上,静的只有风吹动帷幔的细微声响。当值的宫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避讳似的悄然离去。燕王面前华贵的漆金木桌上,摆着一只已被饮尽了的白瓷杯,在那一室金碧辉煌中,突兀出一股“时过境迁”的落寞感。
燕王沉吟半晌,才道:“此事关乎社稷……”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
南宫老爷将这份丹书铁券交给孟辰初时,辰初着实有些惊讶。
南宫家持书数十年,从未使用,更是遵循祖制,不与朝廷有丝毫关联。如今为了苏久夜这样一个表小姐,南宫家竟然也会拿出蒙尘多年的铁券。可仔细一下,南宫少爷早夭,苏久夜已经成了南宫家唯一的继承人,自然能得到整个家族的宠爱。而这次的事件又实在莫名的很,他听闻京兆府派官差去了听雨楼,还以为只是找苏久夜问话,未想竟是要将她入狱,来堵赵国的悠悠众口。
而此刻的燕王,也并没有因为让苏久夜做了替罪羊而有所愧疚,借此台阶放人,反而不肯松口,等着孟辰初自己放弃。
可本也就是孟辰初手下的人乱说话,才有了如今的境况,此时哪怕看出燕王不悦,他依旧只是再拜,不肯退步。
惜年辽东公慕容廆为西晋将军时,南宫家先祖便多次资助粮饷。慕容皝起兵统领辽东时,苏久夜的祖父更是倾整个家族之力,助其成事。
待到慕容皝成功讨伐自立为辽东公的兄弟慕容仁,一统鲜卑,局势稳定后,感念南宫家的支持,封侯赏赐,都被苏久夜的祖父拒绝。慕容皝便特赐丹书铁券,约法三章,以保南宫家后世安康。
却未想苏久夜的祖父过世不过三十载,慕容家便如所有背信弃义的帝王一般,想要摆脱当日的盟约了。
孟辰初虽是为着人情淡薄感到失望,也不敢造次顶撞,低头站在阶下,等燕王定论。
此时,一侧的世子慕容俊忽然上前一步,道:“父王,南宫家于我慕容家有恩,苏久夜更只是一个女孩子,此次的事件实在蹊跷的很。儿臣觉得,既然南宫小姐熟悉梅花刺,不如先放了人,让南宫小姐协助京兆尹,尽快查明真相要紧。”
“你可知道放了她,便是给了赵国由头起兵进犯?”燕王的语气冷了下去,“我大燕虽不怕他赵国,但仓促起兵,终容易落人圈套。况且,昔日与我征战辽东的将军都已从文或是告老,年轻一辈的将领中,又有哪个可以独当一面,迎下这样的大战?”
“父王教训的是,”慕容俊一副极为顺从的模样,“儿臣明白此中厉害,愿助京兆尹一同查明真相,找出凶手,给赵国一个交代。还请父王下旨恩准。”
燕王似是极满意儿子的态度,命人拟了旨意,又着孟辰初出宫后一定要好好安抚南宫家,便着他们退下了。
出了宫殿没几步,孟辰初便喊住了慕容俊,“世子殿下。”
“孟将军。”慕容俊回过头。
“此案真凶必定另有他人,还望世子殿下能予查办,至于南宫小姐……”
慕容俊明白他的意思,马上答道:“放心,南宫小姐的身份无他人知晓,赵国人只需知道‘苏久夜’在狱中即可,本王自会周旋,定不会让南宫小姐受委屈的。”
“微臣谢过世子殿下。”孟辰初低头做了个礼,世子也立刻还了礼。
内侍们远远的看过来,只道是世子殿下与孟将军,这两个邺城里最为耀眼的少年,在一同恭谨谦和的谈论一桩朝事罢了。
这其中的风起云涌,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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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故人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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