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亟琰瞥了沈睡著的帝无极一眼:“国师们必须守著小书童,直到他醒来麽?”
闵衍出声应道:“陛下,我们知道方才内城发生的事。”
“却因无法脱身,而没有逮住那人的气息?”
“四公子就交给重霂保护罢。”
重霂应声自角落中走出,将手中捧著的法器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徒儿定不负师父所望。”
无间和初言也都睁眼,定定地望向洛自醉。
“如今还有人想伤害四公子,是我的过错。”了时道,“如若云王殿下的情况已全然稳定,便由我守著他,诸位师兄前去替我找出肆意行凶的犯人罢。”
後亟琰点点头,侧过脸瞧著洛自醉,笑道:“既有了时国师此话,朕就放心了。”
皇族们随即告辞,缓步退出偏厅。
临了,洛自醉回首望了望,摇曳正巧看过来。
四目相对间,不易察觉的怨怼漫溢开来。但这似乎是错觉,下一瞬,她又恢复了平静温和,柔柔地朝他笑著。
洛自醉微怔,挑起唇角。
是了,她在乎的人是汝王。既然此人已去,她便会露出更多破绽。只是,她能勉强自己到何时?心存“爱”这种激烈的情感,应该不可能克制得太久罢。
摇曳收回目光,在了时身後坐下来,闭目养神。
洛自醉轻轻带上门。
长廊边,重霂和黎唯都在等著他。而三位帝皇已经远去。
首朝,意味著凤凰血仪式的大体结果已定。这亦是五年以来,献辰群臣首次同朝。三位陛下将在朝上公布汝王身故的消息,令众臣承认云王为献辰新帝,准备登基大典,静待新帝醒来。不过,景王会接受事实麽?
今晚恐怕又是个不眠之夜。
侧靠在舆轿边,洛自醉遥望著圣宫。
重霂在一旁替他把脉,童稚的脸上满是肃穆。
半晌,他放了手,道:“这毒性有些奇怪,又或许是解药起了些作用,目下我还瞧不出有何危害。”
黎唯接道:“待回了圣宫再细看罢。”
重霂颔首,在怀中摸索了一阵,取出颗药丸:“四公子暂且服下这个。虽然不是解毒药,但於身体有利无害,多少能让气血通畅一些。”
洛自醉微微一笑,服下药丸,闭目调息。经脉内本是处处淤塞,运行一小周天後,便已畅通无阻。身体似乎也灵活了一些。毒性好似已随著不断发散出的汗排出了体外。
重霂一面拿著小瓷瓶接了些汗滴,一面嘟嚷:“她胆子怎麽这麽大。了时师叔治不住她……”
“换了是闵衍国师,一定教得十分听话罢。”洛自醉张开眼,调侃道。
重霂耳际微赤,脸上神色却仍如常:“我师父的手段大概是四位之中最为厉害的。其次应该是无间师伯。初言师伯和了时师叔都太过疼爱弟子,且收徒也多。因此,大半不肖的修行者都出自池阳和献辰。”
黎唯淡淡笑著应道:“的确,老师接纳所有人进入圣宫修行,也从不惩罚弟子。有不少人尊敬他的德行,也有不少人误入歧途。”
“修行者若学了邪术,逐出圣宫即可麽?”洛自醉略加思索,问道。
“不,逐出圣宫是惩罚之一。另外还须按修行的能力或处死,或废除灵力,或软禁。不过,据说不少人都逃出去了,而後自生自灭。邪术的报应来得很快,撑不过十年。但,银发之人或许是例外。”黎唯回道。
所以,摇曳的结局仍然是不确定的麽?洛自醉陷入了沈思。
重霂倏地轻声道:“四座圣宫里都保存著邪术卷轴,合起来才完整。师父说过,若习了整四卷,在此人被妖魔杀死之前,大概无人能敌。”
“她应当很想要这四卷,但不可能罢。且不说她盗不出来,若已经学完了,又何苦藏著避著?”洛自醉摇首道。
重霂牵起嘴角,有些诡秘地笑了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这笑容实在意味深长,洛自醉不禁挑起眉:“重霂,你要去拿邪术卷轴?”应当说,是去窃取卷轴罢。
重霂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瞟向黎唯:“拾月君能帮我麽?”
黎唯并没有犹豫多久,应道:“好罢。的确,若不看看那卷轴,就不能找出她的弱点。”
没想到连黎唯也认同如此大胆的行为,洛自醉无奈点头:“重霂,你别忘了,此事要是让闵衍国师知道了……”
重霂登时煞白了脸,咬著牙道:“我不是要学,只是看看罢了。况且,这都是为了对付堕入魔道的修行者,算不得坏事。”
看来他已经打定主意,容不得更改了。洛自醉只得叹道:“千万著意,小心行事。”
舆轿继续平稳地前行,洛自醉复又望向圣宫。倏然,附近掠过数条黑影,速度奇快,一瞬间不见了踪影,犹如幻觉一般。
挑了个不错的时机。知道入圣宫不能带利器,所以才选择今夜行动麽?看来,汝王身故的消息,摇曳早便传出去了。
不过,来时的施术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影响──摇曳怎会浪费力量?难道那不过是幌子,用以降低他们的警惕?这回才是含著无数杀机麽?不,若是摇曳置下的陷阱,绝不可能如此简单。到底其中有何深意?
来不及细想,舆轿轻轻一晃,落在地上。骑卫营侍卫举剑迎了上去。与此同时,轿两侧传来破风之声。洛自醉心念微动,堪堪避开上百枚暗器。
好好的轿子多了无数窟窿,也恰让轿内人看清了周围的局势。
只来得及向外扫一眼,轿顶便被劈开来,几柄闪著寒光的刀重重砍下。
洛自醉和黎唯跃至轿外,重霂徒手抓住刺客的刀,眯起眼一笑,刀身刹那间化为碎片。
刺客似乎有些惊骇,连退了数步,而後从腰间抽出软剑,转身朝洛自醉刺去。
洛自醉轻点双足,斜身往後退避:“与上回同样的招式。”他不是他们的对手。
黎唯轻甩袖子缠住他的臂,带著他跃上附近的高墙,随手拂开四方飞来的暗刃:“洛三哥他们应该已经攻下了那几座杀手山庄。”
“那些不过是送给我们的罢。”
“好一招金蝉脱壳之计。”
黑衣人愈来愈多,与侍卫们厮杀起来也毫不逊色。重霂被一群人围在早已残破的轿内,抽身不得。
眼见他满头银发都染上了血,洛自醉夺过一柄剑,运气投过去。剑径直插入一名受伤刺客的颈部,鲜血喷洒而出。
重霂拔出剑,收了笑意,戾气顿生。
热浪。
取得剑後,重霂如虎添翼,洛自醉略微放心了些。倏然,他觉得身後涌来的热度有些奇怪。什麽地方失火了麽?
他突地转身,便见远处的云王府起了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
“人不在,放火又有何用?且,入阵之後,火也容易灭。”黎唯淡淡道。
洛自醉恍若未闻。
火并没有灭,反而烧得愈来愈旺,映得夜空犹如血染过一般。
浓烟滚滚。烟……呛人的烟,为何离得这麽远也能闻见?
意识渐渐褪去,而那火焰窜得更高,无数炎矢朝他们疾射而来。身畔著了火,周围也成了一片火海。
洛自醉忽然有些困惑和不安。
他似乎还在圣宫……不,没错,他还在圣宫里,刚刚自偏厅走出来。但为何四周都是火?无极分明没有大碍,即将醒过来,这时候怎麽会走水?国师们不是还守在他身边麽?
摇曳!果然是你!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你已经输了!
情劫绝不能,绝不能应验。
火势更猛了,焰舌随风起舞,炙烤著他的脸孔,身体,和神经。不安尽数化为恐惧,他有些无措地四处巡望。谁会使水灵力?後亟琰,皇戬……在哪里?谁来灭火!谁来救那人!他还陷在火里,为何却没有人察觉?!
隐隐地,自火场内传来痛苦的呻吟。
无极醒了!由不得他惊慌失措了!洛自醉迅速将外袍脱下,泡在水洼里浸湿,而後披在身上,疾步走向偏厅。
一个人拉住了他。
他急切地回首望去,却是初言。
初言素来淡然的面孔蒙上了一层沈痛:“四公子,这便是劫数。”
“你不是曾说,劫数是可以化解的麽!”
“三劫之中,此劫最为危险,终究化解不开。你不也明白麽?情,乃是人最难舍之物,愈是情深意重,愈是难解难分,便愈是在劫难逃。”
“身为异世使者,我只能给他带来此劫麽!”他从彼世来到此世,改变了这个世界,难不成也改变了无极的命运?!
“初言国师,放开我!”
赤红的焰舔上他的手臂,疼痛蔓延。只一点烧伤便疼痛至此,火里那人的痛苦是他的千倍万倍,又如何能忍受?而他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他受此煎熬?
早知如此,无极,我便该绝了你的念,了断你的情。宁可你我分离,行同陌路,宁可孤独一世,也好过目睹你在烈火中死去。
挣脱初言,他遮住口鼻,闯入火中。
燃著的幕布和木屑不断地往下落,遮住了他的视线,烧穿了他的衣裳。烟雾迷了他的眼,阻了他的呼吸,隔绝了他和他。
除了性命,我什麽都能为你付出。所以,我应当早些离开你。
眼下已经太晚了麽……
“咳咳,无极!无极!”
终於,他找著了他。然而,石榻上的人却早已成了一个火球。他肝胆俱裂,奔过去想要扑灭他身上的火,却怎麽也扑不熄。
皮肉烧焦的味道占领了他的意识,他仿佛没有感觉到手上灼烧的痛楚,轻轻抚摩著那人的脸庞。
“无极,你醒了?”
那双眼眸应声睁开,已烧得变形的嘴唇艰难地微微张了张。
“……”
“你想说什麽?别说话,我这便带你出去。”
温柔的眼神,一如平常。他握紧他的手,试著将他负在身上。他却忽然反抓住他的肘,紧紧攥住,而後尽全力甩开。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撞破了著火的门。他瞠大眼,有些模糊的视野中,那人的身影逐渐缩小,没入火里。
他摔落在广场上,怔怔地看著偏厅塌下来,怔怔地看著火焰中的一切化为了灰烬。
两道泪痕滑下脸颊。
“洛四弟!”
“洛四弟!洛四弟!”
急切的呼唤声传来,洛自醉茫然回首。一人纵身跃近,脱下外袍裹住他的双掌。
“原来这毒药……”
洛自醉回过神,低低道。四周的确燃起了熊熊大火,却不是在圣宫。他失去了判断力,也失去了平静和淡然。原来稍早竟中了致幻之毒,若不是有黎唯在,他大概早已经死了罢。
即使是死,也要受尽精神折磨,痛苦难当地死去──这便是摇曳的用意麽?
“臂上中了暗器,幸得重霂给你吃过药,解了些毒性。”黎唯拔下薄如蝉翼的刀片,端详了他半晌,“你怎麽了?居然往火中走?”
“这便是稍早那些毒的效果。”洛自醉苦笑著回道。四顾周遭,火中并没有侍卫和重霂的影子。“只我们被困在火里麽?”
“不错。以邪术杀两三个人容易,杀几十个人却很难。且重霂也不好对付。”黎唯猛地立起来,敏锐地直视著火焰中。
附近传来非常细微的声响,洛自醉看过去,却是几十条穿过烈焰的人影。
黎唯上前御敌,数个回合下来,已有些不支。洛自醉夺了剑,杀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两人合作,最初尚可勉强支撑,但不久便都有些疲惫了,身形也慢了下来。
刺客瞅准了时机,招式更加狠辣干脆。
闪避间,黎唯的发冠落了下来,一头长发在火炎蒸起的热气中飘动。
担心他受伤,洛自醉瞟了他一眼。这一眼,却让他惊住了。
乌黑的发渐渐泛起银光。满头檀发自发梢至发根,一丝一丝尽化为银色。不多时,发已如雪。
刺客们显然也有些意外。再轻微的情绪波动,此时也成了致命的破绽。黎唯厉眼巡过他们,伸手轻轻一扫,便将他们全数推入火中。惨叫声顿时不绝於耳。
被火困住的两人就似什麽也没听见般,相互望著。
“黎五哥,这是什麽时候的事?”如果早便是银发圣人,不可能瞒过初言国师,也不能应召入宫。那麽他便是和重霂一样,半途才恢复圣人之身。
“五年之前。”
“我是唯一知情的人?”
“我希望你一直是。”
“你尽管放心。”既然他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他自然也会保守秘密。不过,初言国师应该很快会察觉到罢。
黎唯淡淡笑了,银发复又转黑:“我於你已经没什麽秘密可言,你又藏了什麽事?”
洛自醉的目光越过他,看著慢慢熄灭的火。
“与火有关?”
“劫数。初言国师曾预言我有三劫,前两劫都有惊无险地过了,此回为最後之劫,情劫。”
“情劫,那便是无极了。”
“我梦见他在火中化为灰烬。”
“原来如此,所以你见了火才会失常。无妨,无纵火者便无火。此事就交给我和重霂罢。”
“多谢黎五哥。”
“你我之间,言谢未免太生分了。”
火已经灭了,重霂飘过来,望见洛自醉身上的伤,面沈如墨。
洛自醉由他翻来覆去仔细察看伤势,朝黎唯轻轻一笑。
三人回到行宫时,溪豫桓王殿下再度遇刺的消息早已传开。
洛自醉才上了药,洛自持、洛自省便前来探他。两人显然都郁怒在心,洛自持留下来照顾他,洛自省则前去圣宫求见四位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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