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前阵过来的时候,我们便觉得有些不对。如今想起来,必定是施术的气息。若能循著气息寻找,即使无法追踪那人的所在,也能知道他都有些什麽灵力。”
“罢了,在此设个阵便是。若有人擅闯,也能困住他。”
摇曳自然而然地朝著三人笑起来,双袖轻拂。
洛自醉只觉得一阵轻风扑来,下一刻已经身在游园外。
重霂和黎唯也都退到他身畔,默默地看摇曳设阵。
摇曳的动作十分轻快,衣裾飞舞间已然结束,轻飘飘地落在阵外,柔柔一笑:“回去罢,求血仪式也快结束了。”
时近黄昏,红霞漫天,微风乍起。
似乎有什麽就要发生了。
洛自醉微眯起双眼,回以一笑:“凤凰血仪式应是子时开始罢。”
“是。献辰终於能结束无主的日子了。”
此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香风扑面,摇曳越过三人,朝不远处栓著的马匹走去。
重霂拉了拉洛自醉的袖子,轻声道:“四公子回别院去准备准备罢。不著急,劳累了一整天,稍作休息也好。”
洛自醉转身,看著摇曳的背影,暗暗记下她行走时的姿态。“我始终立在阵内,没帮上忙。倒是你们,应当歇一歇才是。”
“师姐和我必须早点去正殿。”
“也不过这几个时辰罢了,之後便没事了罢。”
“事情多著呢──施术者不是还没找著麽?”
“……黎五哥也会参加麽?”
“会。”
人越多越好。俐落地上马,洛自醉瞥了摇曳一眼,抿唇不语。
刚回到圣宫,重霂和摇曳便先行去正殿了。洛自醉和黎唯仍是安闲得很,绕过正殿附近的宫殿群,沿著长廊慢行。不多时,两人远远地便见皇颢一身衮冕,在诸多臣子的簇拥下疾步而来。
洛自醉和黎唯迎上去行了礼,退到一旁目送他们。
洛自节落在後头,回首望了望他,眉头轻锁。
“前两日回来後,三哥便闷闷不乐的。”
“是。不过,他从未提过这些日子的遭遇。我二哥和洛二哥都详细问了,他始终沈默著。”
“想必对手特别难缠,连他也觉得棘手。”
“大约是罢。”
他家兄长们都是遇事不愿多言的性子,若能顺利解决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洛自醉轻叹一声。
黎唯注意到他的神色,淡淡微笑道:“你只是担心他闷坏了罢。”
“是,需要他人相助时,他不会犹豫。”量力而行是洛家人的品质之一。
“可能在他开口之前,有人便率先动了。”
“是麽?我倒从未听人提过。”
黎唯笑了笑,没有再多言。
与黎唯道别後,洛自醉回到暂居的别苑内。
由於帝皇必须监督凤凰血仪式的过程,三帝一後与洛自醉、皇戬都住在圣宫特地腾出的宫殿里。身为溪豫皇室的洛自醉自然与後亟琰起居同行。但,近几日,清宁陛下忙得无暇分身,他也就没有去打扰他。
走入他的小院内,抬首便见後亟琰立在紫藤架边的外廊上,微微地笑著。紫藤花期虽过,余香犹存。若在花开之时,这紫藤紫衣相衬相托,必为溪豫胜景罢。
“怎麽,你还未准备好?”
“这不等著你一起用膳?你若再迟些,我便要派人去找了。”
“也没什麽──妖物入侵,时机实在很巧而已。”
“角吟阵势衰落并不稀奇,不过,时机确实巧妙了些。”
洛自醉缓步踏上台阶,这才望见地上摆了张置著美味佳肴的矮案。虽然都是素食,外观却酷似荤食,且色香味俱佳,令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若非这些时日禁酒,真想与你痛饮几杯。”
“酒便罢了。献辰酒烈,早已是天下闻名。”
後亟琰轻笑,优雅地坐下,举起茶盏:“只能以茶代酒了。”
洛自醉弯起眼,也端起杯:“怎麽?陛下愿意向臣说明最近在忙些什麽了?”
无论是在外的洛自节,还是在内的黎唯、重霂和摇曳,一个月的调查都未能有进展。这显然出乎了帝皇们的预料。皇颢命皇戬召集暗行使,协助黎唯在京中探查。天巽也默许了洛自省的行动,任他调遣暗行使与监察使。而与此事干系最深的溪豫皇室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清宁陛下一声令下,几十位暗行使开始在京城周边活动──不过,若单只这些事,他不需要这麽忙碌,皇戬亦然。
从方才黎唯的话中不难明白,某三人已经联手行事了。洛自醉抬了抬眉,他分明是个闲人,却没人向他透露内情,真是太见外了。
对面的人笑盈盈地啜著茶:“这种时候提这些煞风景的话作甚?我行事还有不成的道理?”
总而言之便是暗示已经插手了,没有退路可言罢。“目标既然是江湖中人,暗行使和监察使都有些危险。”
“尝尝这几样小菜罢。听说你近来食欲不佳,不知这些合不合你的胃口。”
“罢了,既然有见识过他们真面目的三哥,应付起来也不会太难。”
“用膳的时候不必想其他事。”
“是,陛下。”
果真是回味无穷的美食。享用著珍馐的洛自醉倏然想起帝无极来。相比他的口福,他这一个月来的饮食,只能以“同情”二字形容。而且量还日益减少,这两天则根本没给什麽。据说这都是为了让他们熟悉空腹感,习惯不进食,从而撑过至少半个月的凤凰血仪式。
或许是前一阵进食太少的缘故,洛自醉渐渐吃上了兴头。後亟琰轻笑著停了箸,侧首遥望向正殿,道:“快了。”
“是快了。”照此看来,他们应该是最晚到的罢。
“往後会多回溪豫麽?”
“……陛下,您未免问得太早了些。”
用过晚膳,桓王殿下和清宁陛下颇有闲心地论了一会棋,而後一同沐浴。直到正司再三进言,两人才换了厚重的祭服,踏著月色不慌不忙地往正殿而去。堪堪入殿,亥时的锺鼓便敲响了。
正殿内仍只有皇族成员。黎唯立在门侧,淡淡地向後亟琰行礼。
洛自醉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著祭坛的方向。後亟琰则在备好的几案後坐下来,仍是轻松愉快。
了时跪坐在祭坛边,闭著眼,吟唱著咒文,双手捧著一只近乎半透明的玉觯。玉觯上方,原本雪白的玉石泛著淡淡的赤色。不多时,宛如人臂般的那部分玉石已经完全呈赤红色,缓缓泌出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入觯内。恍然间仿佛不属於此世的神灵降临,赐予了自己的血液。
洛自醉目不转睛地看著,直到了时张开眼,将玉觯小心地放在祭坛上,才转开视线,望向摇曳。
摇曳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视线,抱紧怀中的两坛酒,凝视著渐渐褪去血色的白玉石。
子时将近,四位国师立起来,轮流到祭坛边观察玉觯。
不知不觉间,满殿都飘著极淡的清香。不似花香,也不似线香,若有若无,缭绕不去。洛自醉不由得又看向那透著血色的玉觯──大约是凤凰血的味道罢。
倏然,殿外传来鼓声。
子时到。殿中仍旧一片寂静,连呼吸声也几不可闻。
当身著素色礼袍的云王殿下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庄穆的气氛也缓解许多。
白玉冠,白玉坠,白底锈银龙的长袍,镶翠玉的白色长腰带。帝无极几乎从不穿浅色的衣物,然而,这麽一身繁复的白色礼服却意外的合适。
他勾起唇,微微笑著,望了洛自醉一眼。
视线相交,坦然且镇静。两人眼中都没有半点波澜,犹如深潭。
帝无极率先移开目光,朝著三帝一後行了礼,而後优雅地回步,在祭坛前跪坐下来。汝王与他并列坐著,仍是一贯的深沈难辨。
四位国师立在他们身侧,咏唱著祭文。一句一句,音调起伏不大,然而却如歌一般婉转空灵,仿佛每一字都能直达人的心内。
一段祭文唱毕,祭坛上的玉觯不知何时化为两只犀角酒樽。摇曳走近前,打开酒坛,往樽中倒酒。
了时轻轻笑道:“曾听闻两位殿下都喜爱品酒,我虽然不擅饮酒,却也有些藏品。这两坛酒贮藏万年,各有千秋,殿下们随意选用罢。”
浓烈的酒香与异香混合,更猛烈的香气迸发出来,满溢殿内,却并不令人觉得不适。
洛自醉淡淡地望著摇曳。她半侧著身,轻轻摇晃著酒樽,心无旁骛,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
刹那间,她好似发觉了他的目光,侧眼睇来。
洛自醉只觉得有些奇特的感觉自心内升起来,但转瞬间便过去了。待定了定神,再度看去时,摇曳已经越过四位国师,恭谨地将酒呈到帝无极和汝王跟前。
汝王随意端起一樽,没有犹豫,一口便饮下了。
帝无极瞥了摇曳一眼,伸手取过酒樽。
他半垂著双目,望著酒樽中褐色的酒液,笑了笑,也仰首饮尽了。
摇曳抬起眼,接了酒樽,放在一旁。
“两位殿下,可有不适感?”了时问道。
“无碍。酒确实是绝品。”汝王笑答道。帝无极颔首,恢复了平常的冷淡神情。
“那麽,请二位移驾偏厅。”
帝无极立起来,身形忽然一滞。
洛自醉凝视著他忽然变得惨白的脸色,抿紧唇。
“王兄!”帝昀惊喊,攥著衣角似乎想要上前,却被皇戬拉住了。
帝无极竭力想要压住喉间的甜腥感和胸臆间不断翻涌的血气,却提不起半点内力。细细的血流自他嘴角边溢出,落在白色的礼袍上。
“云王殿下。”了时低低唤了一声。
“无……妨。”血愈流愈多,染红了白衣。帝无极蹙起眉。勉强维持著身体的平衡,气力却流失得更多,连抬起手臂都觉得累极。不愧是至圣至毒之物,这麽快便发作了麽?
三帝一後和黎唯神色依旧,皇戬也似乎并不意外,紧紧地抓住帝昀的袖子。洛自醉不动声色,仍然挺直著背脊,立在门边。
帝无极的呼吸声渐渐重了,身体微微摇晃著,退了一步。
很显然,他已经无法站稳,更遑论步行去偏厅了。
“师父,就由徒儿扶著云王殿下罢。”摇曳忽然出声道。
了时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殿下,摇曳无礼了。”
帝无极皱著眉,似乎并不愿意借助她的力量。但此时此刻,他连拒绝的气力也失去了。
“请陛下们御驾先行。两位殿下,随我们来罢。”
在四位国师关切的视线中,帝无极无力地将大半重量都交付给摇曳。摇曳沈静依旧,小心翼翼地支撑著他往外走。
越过门边时,帝无极望了洛自醉一眼。惨白的面容,鲜红的血,仿佛对照一般的轻柔笑容,格外醒目。
洛自醉扬起唇角,回以一笑。然而,这笑只存於交错而过的瞬间,下一刻,他脸上只剩下凝重。
没有破绽。
从方才到现下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但无极的反应不同寻常──她确实已经下手了。何时?动了什麽?会改变什麽?
不是多疑,也没有根据。
洛自醉心中无奈苦笑:如果没有根据,便也只是多疑罢了。所以,尽管无极已经察觉到异状,却还是喝了那杯血酒。想到这将对仪式结果产生怎样的影响,他便无法令情绪平静如初。但,不得不冷静下来。至少眼下要自若如常,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偏厅离正殿不远,绕过回廊便到了。然而,就在这几十丈的路程中,帝无极渐渐失去了知觉。
视野扭曲模糊,无数色彩鲜豔的光点跳跃著扑过来。人的影子和物的模样或夸大或缩小,仿佛身处光怪陆离的世界中。紧接著,口中残留的酒和凤凰血的香气在刹那间蒸发,喉间的血流不断上涌,却再也尝不出腥甜味。
四周一阵静,一阵嘈杂。
圣宫内应当是没有杂声的,然而,他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战场上厮杀的惨叫呼喊。濒死之人痛苦的呼声和呻吟渐渐变大,充斥著脑内,痛苦难当。
想要抬手扶著额,却连手指也动不了。
身体的反应太快了,果然是她──摇曳。只有摇曳尊者能掌握了时国师的行踪,不露任何痕迹;只有摇曳尊者能在灵力大损时与重霂交手,并在一个月内便养好伤;只有摇曳尊者能接近汝王和景王而不被人怀疑;也只有摇曳尊者能在京城之内施邪术,随後趁机毁掉残存的邪术气息。她利用了时两百年的信任,违背了修行者的道义,干预了皇位之争。
或许不止如此。
不过,这并不像是中毒的反应。她究竟在血酒中放了什麽……
帝无极勉力维持著警觉。但单凭一己之力无法与体内的凤凰血相抗衡,很快,他便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意识开始慢慢流失──身边敌手的存在,身处此地的缘由,自己的身份,甚至,连遥远的回忆也被侵蚀了。
耳边蓦地静了下来。
很安静,连风声也没有。
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身後一个熟悉的吐息声。
不知为何,他倏然觉得十分愉快。即便不知身在何方,即便不知周围凶险与否,即便不知自己想要做什麽,只要这个人在他身旁,他便心满意足了。
甫跨进偏厅,门便在身後合上了。
洛自醉回首瞥了瞥,注意力再度转回帝无极身上。
厅内的光线有些昏暗,高高悬挂著的数重黑幕遮住了外头的光源。上百盏灯围著两张石榻,组成一个怪异的阵势。
帝无极和汝王都在